第36章
佛堂僻靜, 隐約間又有人撞倒了木魚瓦罐之物,「當啷」一聲響,侍女嗚咽的罵了聲「死鬼」。
聲音傳入後方鬥室, 伴随寧嫣戲弄的調笑聲,像肅穆佛鐘下的一陣魔音,攪擾心神。
蕭南燭攥緊拳頭, 聲音緊繃:“寧嫣兒, 你不要太過分了。”
話畢,又擔心寧嫣越說越來勁,他沉聲警告:“你若再胡鬧,我就丢你出去看個仔細, 你想他們驚動他們?”
果真, 寧嫣安靜下來, 又似被他吓着一般,小腿蹬着矮榻往牆角縮了兩步。
蕭南燭微怔,愈發後悔抱她躲進這鬥室裏。
起初進入鬥室內, 外頭那對男女的戲碼還沒開演, 不過言語惡心露骨了些。他凝神定氣, 專心把玩指腹間的刀刃,權當聽不見就好。
誰料片刻功夫, 那對男女竟當真在佛像腳下做起龌龊勾當……
若是他一個人在這裏, 倒也不會當回事。
然而寧嫣在他身邊, 他與寧嫣不是真正的小孩子, 且前世都到了談婚論嫁之齡,對情愛之事自然有幾分認知, 他覺得很尴尬。
所幸鬥室無光, 瞧不見對方的身影。
蕭南燭沉下心, 努力的心無旁骛。偏偏這種時候寧嫣還拿他消遣取樂,刻意朝他身邊挪,捏着嗓子問他:“小表叔,你知道他們在做什麽嗎?”
“我們可不可以去門縫裏看一看?”
蕭南燭眉眼微低,想到寧嫣方才毫無負擔的調戲語氣,隐隐生出拆穿她身份的沖動。
可若此刻拆穿她,依她又愛玩、臉皮又薄的性子,絕對能與他老死不相往來。
他壓下這股沖動,又有些不甘心,便想再兇寧嫣兩句,可見寧嫣縮到牆角不說話的模樣,便又以為自己吓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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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南燭揉揉眉心,終是嘆息一聲:“嫣兒,适可而止一點。鬥室隔音極差,你不是要留在這裏等你祖母?被他們聽到怎麽辦。”
寧嫣眨巴眨巴眼,見蕭南燭沒有真的生氣,趕緊見好就收,乖覺的點點頭。
她悄悄爬起身來,直接坐到蕭南燭身邊去:“要等的!今天我必須等祖母過來禮佛。”
“不過我方才是真不懂外面兩人在搞什麽,就随便聊聊,小表叔你不喜歡,那我就不說了。”
蕭南燭:“……”
他側目望身畔的小姑娘,門縫細微的兩道光線恰巧落在寧嫣小臉上,映得她一雙甜甜含笑的眸瞳中,流光熠熠,粲然照人。
蕭南燭指尖微動,思緒輾轉,恍惚想到前世他自邊疆回京時,在寧府借住的那段時日。
當時也是寒冬臘月,寧府的偏院在暴雪中傾塌,他在偏院附近巧遇采雪水煎茶的寧嫣,不慎與寧嫣一同受困于廢墟之下。
當時廢墟底下也是一塊窄小密閉的空地,比眼下的鬥室更為擁擠,甚至驚險萬分。
四處漆黑幽冷,木板門窗、以及各種亂石如大山般壓在他們頭頂。
腳下是雪水泥濘,他們狼狽的坐在泥地裏,稍微動一動身子,周圍支撐石頭的梁柱就有可能承受不住。
偏偏那時他與寧嫣将近十年沒見,寧嫣待他生分的緊,一個人別別扭扭縮在角落裏。
石頭縫隙透進來的光線照在她纖薄的身軀上,照出她渾身打顫、可憐兮兮的害怕模樣。
當時他們對坐着,寧嫣一直緊緊抱着膝蓋,微微上挑的狐貍眸中,透着十足的機靈勁兒,又如受驚的小鹿般,偷偷的打量他。
每每四目相視,寧嫣又像被燙着般挪開目光,愣是老半天不說一句話。
他蕭南燭素來也不是會搭話的人,便沒有理會寧嫣。
直到一聲細微的「咔嚓」聲響起,他透過斑駁的光線望去,寧嫣身後撐着石頭的一扇門窗就要斷裂倒塌。
“寧嫣,你過來。”他這麽提醒寧嫣。
哪想寧嫣不吭聲,擡眸愣愣的瞅他兩眼,又縮着脖子垂下頭去。
镂花門板搖搖欲墜,他沒辦法,只好斂眉又喊了一聲:“我讓你過來,讓你坐到我身邊來,你聾了嗎?”
寧嫣眼睫微顫,煞白的小臉上隐有淚痕。
蕭南燭知道京城的嬌嬌女性子弱,只好放緩聲音,向她伸手:“快點往我這邊來,你那邊不安全。”
寧嫣終于有了反應,卻是弱弱地搖頭:“不不必,這裏挺好,男女授受不親。”
他這才明白寧嫣的顧慮,輕嗤道:“你過來,沒人知道。”
寧嫣畏畏縮縮,還是不動。
他常年待在軍營,本就沒多好的耐心,見寧嫣如此,登時心生不悅。
于是從地上撿了塊石子彈到寧嫣身邊,出言警告:“你背後那塊門板撐不了多久,你再不過來,我就把石子打門板上。屆時木頭斷裂,你頭頂的石頭砸下來,你猜你是什麽下場?”
寧嫣懵怔,薄唇微阖,狐貍眸中湧現徘徊之色,但還是沒肯過來。
他盯着門板,淡淡的催促:“快點過來,我數到三,你自己看着辦。”
寧嫣終于想通,小心的弓着腰朝他挪過來。
可惜這位嬌嬌女身子實在太差,沒走兩步,裙擺被石頭勾住。她腳一崴,整個人朝前摔去,堪堪撲入他懷裏。
緊接着對面響起門板碎裂聲,幾塊木頭攜着碎石滾落而下,朝他們的方向重重傾壓而來。
他摟住懷中的姑娘,捱過穹頂落下的石塊。
待四周安靜下來,他垂眼瞧一瞧,懷中的姑娘嗚咽一聲,像只柔柔弱弱的貓兒抓着他的衣襟,早已經昏暈過去。
蕭南燭斂回思緒,側目望身邊的小姑娘,心中愈發無奈,她脆弱的像一張薄紙,他不該兇她的。
不過寧嫣前世本就讨厭他,興許沒在意過這些往事。
事實上,寧嫣從來不曾忘記這件事。
方才蕭南燭嚴聲警告她「再胡鬧,就把你丢出去看個仔細」時,她聽着他冷沉沉的語氣,立刻想起此事。
那日冷冬,毫無預兆的一陣狂風暴雪,偏院中主屋驟然傾塌,她半條命險些吓沒了。
不承望好容易活下來,卻被困在髒兮兮的泥水裏,還和蕭南燭困在一起!
那會兒,蕭南燭是名震天下的「鎮北大将軍」,京城處處流傳他們鎮北軍如何手起刀落、英勇殺敵的佳話。
她明白這些是好事,可只要一聽到這些話,她就能想到蕭南燭少年時、才十一二歲的年紀,就輕輕松松殺了豫國公守書房的屬下,血流了滿地,她心中總覺得毛骨悚然。
是以,當時廢墟裏,蕭南燭乍然開口,聲音冷硬的命令她到他身邊待着,她被吓壞了。
她不知蕭南燭安的什麽心,二人孤男寡女待在一處,若被舒氏那群人抓住把柄,有她受的。
因此,她當時拒絕了蕭南燭好幾次。
最後,蕭南燭說「我數到三,你看着辦」時,穹頂一塊碎石墜落,漏入廢墟的一線天光恰巧俯射在他身上。
她看到蕭南燭蒼白冷漠的臉龐上,生出些許不耐煩的神采。
蕭南燭甚至沒有開口報數,只是緩緩朝她擡起手掌,慢慢的比出一、二、三的姿勢。
那簡簡單單的動作在天光下竟顯得從容清貴,指節修長細瘦、又勻稱有力。
一根手指、兩根手指……
她心跳如鼓,來不及多想,在蕭南燭伸出第三根手指時,猛地爬起來朝他跑去。奈何身子不争氣,貓着腰走了沒兩步,她摔暈過去了。
後來發生什麽事,她不記得了。
但她記得獲救後,她發了高熱,在榻上躺了足足半個多月,錯過了許多年節的雅宴。
京城望族圈兒裏,對于及笄女子而言,每一場小宴可都是關乎婚姻前程的大事,她記得她當時郁悶了好久……
鬥室外頭暧昧的氣息依舊沒有消停,鬥室內死寂無聲,時間被無限拉長一般。
寧嫣記憶漸漸歸攏,怨念的瞥了蕭南燭一眼。
木門處稀薄的光芒照在蕭南燭面容上,少年眼角淚痣如血,耳尖微微泛紅,一如前世那般板着臉,姿态卻遠不如前世疏離冷漠。
寧嫣心底變得暖乎乎的,抿出一嘴微笑。
這幾日料理了舒氏等人,她得尋個法子向蕭南燭暴露她的身份,前世廢墟裏共患難這件事,倒是個不錯的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