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佛堂突然坍塌, 委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寧嫣想,估摸是那小厮沒計算好房梁坍塌的時辰,才釀此慘禍。

她站在雪地裏, 眼瞧着長康堂的侍女小厮們奔逃而出,忍不住後退一步:"阿念,虧你來得及時, 不然我人小腿慢, 怕是要被砸死在裏頭。"

阿念呆愣,見寧嫣眸中濃濃的慶幸之色,只好點點頭。

兩人朝老夫人走去,老夫人受驚昏厥, 正癱在兩名侍女身上。周圍人急忙上前關心, 費力的擡她到敞轎上歇息。

“不如先帶祖母去找大夫罷, 祖母平日身子不好,這次咱們帶了府醫同行的。”寧嫣打量老夫人煞白的臉色,淺淺的說道。

衆人找到主心骨般, 連忙吆喝着問轎夫受傷沒有。

老夫人卻突然直挺挺坐起來, 憤恨的擺手:“不走!等那毒婦來, 快去知會國公爺來看我,他老娘死了, 要被人殺了!”

寧嫣擡首, 望着老夫人中氣十足的樣子, 微微怔了怔。

緊接着便聽遠處一陣嘈亂聲響, 雪光青松下,一群華服錦衣的女子結伴走來。

為首之人赫然是抹眼淚的舒氏, 她身後跟着大批侍女随從, 竟然還有許多別家的貴眷夫人。

寧嫣瞥過一行人, 遠遠朝舒氏笑了笑。

一陣北風忽起,地上雪花迷亂人眼。

舒氏瞧不清佛堂外的狀況,一晃眼只見那破落的佛堂當真倒塌了。她暗暗冷笑,朝身邊梁嬷嬷遞了個眼色:“這一老一小總算沒了,你這次辦得不錯。”

梁嬷嬷扶着舒氏,壓低聲音:“都是咱們晉國公府出的力。”

舒氏眼角餘光掃視衆夫人,謹慎道:“方才雲嬷嬷給我報完信,我吩咐她去找寺僧來施救了,你等下找人攔住她,這次我一定要那老婆子和那小野丫頭回不去寧府!”

Advertisement

梁嬷嬷想了想,偷偷應下。

後方婦人們見她主仆二人交談,只當是舒氏傷心過度,連忙上來勸慰:

“國公夫人,你且別急,我瞧那寺外不是還有不少人幸存麽?老夫人和三小姐福大命大,必定會沒事的。”

舒氏手中絹帕又抹了抹眼淚,眼尾通紅,虛弱的支應一聲,心中卻極為痛快。

這兩日因着冬至祈福的緣故,留在常山寺禮佛的貴眷不止寧家。

方才雲嬷嬷去告知她老夫人不行了,正巧她和這群夫人聚在一起敘話。

出了這麽大一檔子事,這群貴夫人也不好當作沒看見,便擔憂的陪她來看看。

舒氏暗想,等回京以後,豫國公難免要為老夫人的死難受一陣子。到時有這群夫人幫她說情作證,豫國公即便再不甘、再埋怨,也怪不到她頭上!

舒氏按住胸口,越想越興奮,腦子裏不禁冒出這些年老夫人打壓她的樣子。

豫國公要做孝子,她便收斂舒家五姑娘的嬌縱之氣,盡量忍老夫人的脾氣,做個名滿京城的賢妻賢媳。

這麽多年她努力打理豫國公府,除了納妾之事,她事事周到。就連豫國公在朝野上的政績,也都是她求母家哥哥們幫襯着。

沒想到這老婆子蹬鼻子上臉,十多年了還是不滿意,居然敢在百香居當着那麽多奴才丫鬟的面教訓她,甚至當着小叔子寧文斐的面,就開始嘲諷她生不出嫡子……

還敢說把寧家交給白氏那賤妾打理,一個青樓花魁出身的賤妾,養在府裏堵國公爺沒妾室的話罷了,也配跟她比?!

非叫這老婆子死在她手裏,這老婆子才能消停!

還有寧嫣那小野丫頭,步子都走不穩,就敢跟着老夫人作踐她,跟莫姨娘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下作胚子。非叫這野丫頭跟莫姨娘母女團聚,這野丫頭才能看清自己的地位!

舒氏呼了口氣,緊緊絞住手心的絹帕,加快步子往佛堂廢墟處走去。

走着走着,就發覺有些不對勁……雪光刺眼,旁人她看不清,寧嫣那個小小的赤紅身影卻還是很顯眼的。

舒氏步子微頓,後頭一位年輕夫人也瞧見寧嫣,柔聲道:“國公夫人你瞧,那不是貴府三千金麽?當時老夫人壽宴,本郡王妃見過的,一直都沒忘。”

旁邊衆人也留心起來,齊齊松了口氣:“是呀,當真是三姑娘,老夫人也在辇上坐着呢,她們果真是福大命大啊,都沒事……”

舒氏眼前一黑,梁嬷嬷穩穩扶住她,臉色難看至極:“夫人,怎麽會這樣?”

舒氏:“……”

雪幕天寒,佛堂廢墟裏的煙塵被北風卷起來,嗆得附近衆人直打噴嚏。

幾位貴夫人趕到敞轎下,忍不住掩住口鼻,後頭侍女紛紛為她們帶起鬥篷上的軟帽。

唯獨舒氏,讷讷盯着寧嫣和老夫人的身影,不知該說些什麽。

寧嫣一眼掃過衆人,她看得出舒氏眼底積壓多年的憎恨,也明白老夫人此刻處在盛怒之下,嘴唇打顫,反倒說不出話了。

但這麽多拜佛的貴婦齊聚一地,這場面難得,若錯過了,舒氏怕是能在京城望族圈兒裏再爬起來。

寧嫣清清嗓子,親自開口:“母親,這兩個人說是您指使她們诓騙我和祖母來這裏,您還讓她們設計佛堂坍塌,就近砸死我和祖母,是真的嗎?!”

舒氏高高懸着的心猛地一跳,望向轎辇下被砸暈的、一對衣衫不整的男女,瞬間确信事情出了錯漏,一時不知該如何辯駁。

後方打算出言寬慰的婦人們也呆住,老夫人艱難的順過氣,擡手拔下一根簪子,居高臨下的往舒氏臉上砸:“你這毒婦,你真能耐吶你!”

在場衆人皆被唬住,老夫人奮力睜大的眼裏閃着幽暗的精光。

“我早就知道這十多年你對我不滿,嫌棄我這婆母不如你出身貴重!不配管你!自你進府,我處處順着你,國公府那麽大的家業交給你管,這麽多年我就想着給國公爺多納兩房妾室,你都不願意!”

“你不願意,我老婆子也忍你,沒想到你如今還想要我的命了,你個謀害婆母的毒婦,這麽多年來你害死我寧家十幾房姬妾,你當我看不出來!”

“你個惡婦,看不慣寧嫣這小丫頭,你對她也下手倒也罷了;居然還敢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來,你犯瘋病了不成?!”

寧嫣:“……”

一圈貴婦們面面相觑,不敢置信的盯向舒氏。

京城名門望族誰家都有點腌髒事兒,有點手段的主母手裏過兩條人命,也不是稀奇事。

但這舒氏平素向來溫和端雅,背後還有晉國公府和宮裏舒妃娘娘做靠山,沒想到私下這麽狠,竟敢直接算計要自家婆母的性命!

“母親,您聽兒媳解釋……”舒氏手心生出冷汗,努力措辭。

可身邊諸多夫人不懷好意的打量,那些或詫異、或看好戲的目光,刀子一般剮在她身上,令她脊柱發寒,說不出話來。

舒氏從小到大養尊處優,這種陣勢也是頭一回遇見,一時慌了主意。雪光刺得腦袋懵懵直叫,她琢磨着,倒不如直接暈過去了事。

寧嫣眸光微閃,先一步擔心道:“母親,這裏風雪刺骨,您和夫人們都是金貴身子,要不咱們還是回寮房再說吧?嫣兒看您臉色好差,您要是這時候不舒服的暈過去,豈非有裝暈蒙混過關之嫌?”

小姑娘目光怯怯,聲音低軟,衆夫人忍不住瞧她兩眼,暗道這小庶女當真性子純良,聰慧又懂事。

此地風大雪寒,廢墟裏的灰塵不斷刮過來,難受得緊,她們都有些受不住了。

舒氏則滿臉惱恨,她不知這小丫頭是有心無意,但眼下她是不能裝暈了。

老夫人更是個不知遮醜的性子,聽到寧嫣的話,一陣急火攻心,爬下轎辇,攤開手将事情往大了鬧:

“你個惡婦,你還想跑!諸夫人你們評評理,你們家中都是朝野中有名有姓的大族,你們見過誰有這惡婦歹毒?!”

衆夫人目光微妙,擔心牽扯到自己,紛紛虛咳着挪開目光。

老夫人臉上露出不正常的潮紅,氣急了又扯下發間一只鑲玉金釵,直接砸到舒氏臉上:“你看看這佛堂,都塌了你怎麽抵賴?!”

“你這個狠毒的東西,舒家爬出來的好女兒,我兒真是倒八輩子血黴娶了你,你等着被休罷!”

這一次舒氏躲閃不及,額頭被珠釵尖角劃破,一陣刺痛,直接流出血來。

她靠在梁嬷嬷身上,茫然一瞬,怨毒地瞪着老夫人:“你、你敢打我?你想死嗎!”

一位夫人見出了血,連忙上前打圓場:“夫人,老夫人,您二位冷靜些再談罷,這平白無故動了手,不是叫奴才們看笑話麽?”

老夫人火氣徹底湧上來,嗓音逐漸沙啞:“平白無故動手?你這小輩眼瞎了不成,這佛殿塌在你眼前,你裝看不見?我老婆子多大把年紀了?萬一方才這梁柱砸我身上,我還有命站在這裏?”

說話的夫人家中夫君官品不高,連忙閉嘴,後頭一群貴婦更是噤聲不願說話了。

老夫人不嫌夠,大喘着氣,指着舒氏的鼻子罵:“你等着,人贓并獲,國公爺這就要來,我要滿京城的人都瞧瞧你這毒婦有多下作!謀害婆母、欺殺庶女,告到聖上面前,我也要國公爺休了你,浸豬籠!”

老夫人說這話時,手幾乎指到舒氏臉上,二人挨得極近,舒氏氣到渾身亂顫,捂着額角鮮血的手不受控制般,反手一耳光,老夫人腳步踉跄,直接暈了過去。

寧嫣抽了抽嘴角,身邊風雪驟歇,只見一衆姿容雅豔的貴婦驚訝掩唇,一群婆子侍女圍過來,緊張的托住老夫人,四處呼喊大夫過來。

一場鬧劇結束,寺廟裏傳得沸沸揚揚。

晚間掌燈時,舒氏回過神來,連忙下令制止流言蜚語,可許多夫人已經下山歸家,已然來不及阻止。

而老夫人被她一耳光扇到太陽穴,昏昏醒醒好幾個時辰,至今神志不清。

舒氏漸漸慌亂起來,面色憔悴的坐在明燈下,聲音顫顫:“梁嬷嬷,你說那腌髒婆會不會直接死了,那不成我打死的了?!國公爺眼下必定收到消息了,我如何應對?”

梁嬷嬷陪侍在舒氏身旁,見自家姑娘這般委屈害怕,她神情一戾,咬牙道:“老奴還有一法子。”

舒氏睜大眼睛,梁嬷嬷俯身道:“老夫人和三小姐住在一塊兒,今夜咱們放把火直接把那一排寮房燒個幹淨……”

燭火下,梁嬷嬷聲如鬼魅,舒氏只聽進最後兩句。

“只要長康堂和百香居兩院的主子奴才死絕了,就沒人能去國公爺面前道不是。至于京中那些風言風語,國公爺找不到證據,且咱們身後有舒家撐腰,過陣子自然就沒人再提了……”

舒氏眸中幽光暗閃,也覺得此法可行。二人正要召侍從進來聽吩咐,就聽一陣不輕不重的敲門聲響起。

梁嬷嬷不耐煩的開門,雪月下,卻見佛寺內四處寂寂,并無人至。

“見鬼了真是!”梁嬷嬷抱怨了聲,頭頂處「滴答滴答」落下一片紅色水光。

她詫異的打量兩眼,不解是何物,便擡頭查視,只見寮房屋檐上倒吊着個壯碩人影。

面色驚恐煞白,雙手晃蕩蕩的垂向地面,怒目圓睜,鮮血從口鼻中倒流而下,赫然是她與舒氏派出去害寧嫣的那名舒家小厮。

梁嬷嬷揪着嗓子,發不出聲,舒氏親自出門查看,寮房附近登時爆出一陣驚嚎聲。

另一廂,月色清美,寧嫣一夜好眠。

次日清早老夫人也醒了過來,癱在榻上,一個勁詢問國公爺來了沒有。但直至午後天色放晴,國公爺也沒現身常山寺。

寧嫣有些詫異,豫國公為政庸庸碌碌、助纣為虐,為夫怯弱為父冷漠。但作為兒子,待老夫人是極上心的。

老夫人險些在寺廟裏被他的夫人砸死,他怎會不來?

寧嫣覺得有些不對勁,午後打算出寮房透透氣,府裏傳信的侍從卻趕了過來,凝重地跪下:“老夫人,府裏出事兒了!”

“晉國公大人圈養死士,結黨賣官,二老爺在外州為官,私征徭賦七八年,底下百官聯名彈劾要處置舒家,咱們國公大人牽扯其中,被大理寺的人扣住了……”

老夫人眼一翻,将将直起的身子再度倒下去。

那侍從低頭泣道:“聽說宮裏舒妃娘娘今早被廢了,還有舒家三老爺護國将軍,在北境邊關強搶民女,屢次謊報戰功,也、也被降了職……”

“國公爺說他不能親自來接您回去,讓您先自個兒回府,舒氏謀害婆母、庶女之事,他斷斷不可能輕饒,一切等你們回府再做處理……”

寮房內亂成一團,寧嫣獨自走出門去,趴到不遠處斷崖的圍欄上,遙遙望着滿山覆雪的青松。

松濤陣陣,白雪在陽光下閃出燦金的光彩。

她心中隐隐悵然,侍從這番話她上輩子也聽過。但最後倒臺的是晉國公府舒家,豫國公只是換了個主子,并無大礙。

但此事發生在次年秋末,如今竟然提早了大半年,必定是蕭南燭在暗中操作。

寧嫣悄悄盤算着,忽而一道人影來到身側。深冬淡薄的陽光下,少年玄袍冷沉,一襲雪色披風卻襯得眉眼溫和,清雅出塵。

“嫣兒怎麽不去收拾東西,咱們該回府了。”他聲線雅淡。

寧嫣望着蕭南燭清和的神情,心中悵然更甚。

從一開始,她就明白蕭南燭來寧府的目的,待他目的達成,必定會離開寧府。

他的天空遠在邊疆,那是一段更遼遠廣闊的人生,他怎可能一直困在寧府、圍着她打轉?

只是她沒料到,這一天來得這般突然,分別的猝不及防。

“小表叔,你是不是快離開寧府了?”寧嫣盡量收斂心思,嗅着他身上寡淡的紫檀香,輕輕詢問。

蕭南燭微怔,竟隐約從她軟糯糯的聲音裏聽出幾分不舍。

他揉揉她的頭發,想戲谑的告訴她,你都沒說清自己的來歷,我怎麽離開?

可心頭像被一陣暖泉拂過似的,他忍不住蹲下身安撫:“只是離開寧府而已,但是永遠陪在你身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