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沐浴過後,梁嬿在美人榻上看書卷,下午在慈寧宮睡過午覺,晚上倒也不覺得困。
寝屋中燭火通明,光九層的鎏金燭臺就有三架,一時間恍如白晝。
長樂大半日沒有見到梁嬿,如今正窩在梁嬿身側,毛茸茸的爪子刨着女子手臂,喵喵叫着。
梁嬿合上書,視線從書卷上挪開,終于舍得看長樂一眼了。
冷落它小半日,小野貓有意見了。
長樂見狀撲倒梁嬿懷中,滿足地喵喵叫。
秋月遞來逗貍奴的小棒,梁嬿接過。
小棒上纏着一圈彩色絲帶,随着她手臂揮舞,在長樂眼前飄來飄去。
長樂先是蹲在梁嬿身側,琥珀似的貓眼目不轉睛盯着那飄揚的絲帶,看準時機後便伸出貓爪去捉頭頂的絲帶,可每次都要捉住了,梁嬿略微擡肘,長樂撲了個空。
頻頻落空,長樂急了,去捉翹起的尾巴,在原地團團轉圈。
貓背拱起,琥珀般好看的眼睛驟然瞪的大大,長長的胡須嘴裏發出“哧啦哧啦”的聲音。
長樂适才還是溫順可愛的模樣,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就變得惡狠狠起起來。
“給你。”梁嬿将逗貓棒拿低了些,遂了長樂的願。
長樂拱起的背恢複原狀,自顧自刨着垂落的絲帶,玩得不亦樂乎。
“不遂你願便龇牙咧嘴,小惡貓吓唬誰呢?”梁嬿上下晃動逗貓棒,長樂貓爪上下挪動,滿眼都是彩帶。
長樂氣急敗壞的模樣,倒是讓梁嬿想起一人來。
“長樂,你說本宮把你交給十七養,你倆誰扭得過誰?十七連本宮都敢忤逆,更別說你這小惡貓。”梁嬿收了逗貓棒,抱起長樂,撸了撸它柔順的貓毛。
她随口一提,還真有些想知道十七和長樂究竟哪個克哪個。
長樂是一只半歲的雄貓,野起來誰都咬。
十七性子桀骜,若是被逼急了,不知會做出怎樣的事情出來,恐怕屆時連她這個長公主也放在眼裏。
梁嬿撓撓長樂柔軟的雪腮,玩心一起,道:“長樂,幫本宮咬十七。”
長樂“喵嗚”一聲,雪白的貓腿搭在梁嬿手背,雪腮輕蹭女子手背。
秋月道:“奴婢能想猜到最後的局面了。十七手指被長樂咬傷,長樂被十七痛打一頓,兩敗俱傷。”
長樂聽見秋月喊它名字,橙黃的琥珀眼擡頭瞧了瞧,一陣茫然,随後又沖秋月龇牙咧嘴。
梁嬿順毛輕撫長樂,惡惡狠狠的貍奴溫順地在榻上打滾。
指腹在貓肚子上撓來撓去,梁嬿輕嘆,“本宮可舍不得長樂受傷。”
也舍不得狐貍精被被咬傷。
雨點噼裏啪啦打在烏瓦上,雨水蓄成線順着瓦槽流下,在地上濺起一處處如燈盞的水花。
雨勢減小,雨線變成了雨珠,陰雲密布的天空又慢慢晴朗開來。
梁嬿半個身子慵懶地依靠在回廊欄臺上,纖纖玉手伸到回廊外,掌心被飄來的細細雨絲潤濕。
女子手腕一旋,掌心彎曲傾斜,雨珠滑落。
她百無聊賴,半趴在欄臺上,靜靜看着蓄成水珠的雨水從掌心滴落。
俄頃,斜後方的門開了。
梁嬿聞聲回頭,正好瞧見十七邁出一直腳從屋中出來,男子似乎是沒想到剛出門就看見她,站在門口愣了片刻。
擦幹掌心,梁嬿緩緩起身,望着門口的十七,道:“才兩天沒吃飯,十七便瘦了。念及你有傷在身,本宮思來想去,決定讓你搬到本宮隔壁去。”
“本宮親自照料你的傷。”
十七冷冷看她一眼,思索片刻,道:“可以,但我有一個要求。”
夏風清涼,吹動梁嬿的飄揚的衣裙,衣袖被雨水潤濕些許。
梁嬿慢條斯理走過去,“敢跟本宮提要求的,你是第一個。”
十七避開梁嬿目光,望着一樹被雨水沖刷後翠綠欲滴的葉子,直言道:“我可以搬過去,但這長公主府,我可以随意走動,長公主不可随意拘我。”
這兩日他認真盤算一陣,梁嬿恐是一時新鮮,圖他這副好看的皮囊罷了。
待梁嬿看膩了,又或是看中了別的男子,他就會跟府上的尹況、路燚一樣,不受待見,他這段時間便先與梁嬿虛與委蛇,找機會出府查清身世。
倘若這小騙子騙了他,他不是姜國人,後果如何,他可不敢保證。
耳邊清風徐徐吹動,吹亂發絲,梁嬿斂起耳邊碎發,道:“本宮允了你。”
等傷好了,就該為她做事情了。
兩人各懷心思,如這夏日雨後的清風一般,拂面看似清爽,可卻夾雜着濕濕的悶意。
十七從西苑搬到梁嬿隔壁的消息在長公主府傳了個遍。
梁嬿隔壁的房間一直空着,曾經有名清客不知天高地厚,剛來就想搬到梁嬿隔壁去住。
然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翌日的太陽。
“最後,他被長公主扔進尹況的毒池裏,被尹況養的毒物啃食,連骨頭渣都沒有呢!”
路燚在十七屋中繪聲繪色講着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清客的凄慘結果,“當然,十七是比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清客俊俏些。”
路燚在十七屋子裏轉了一圈,感嘆道:“老幺,你提出這樣的要求,長公主非但沒有把你扔毒池裏,還命人重新布置房間,殿下待你是認真的。”
路燚出身低微,父母早亡,少時沒錢為了生活便什麽髒活累活都幹,誰能想到一個不過八歲的孩子,為了生存,常常給人擡屍首,常常在河裏幫人打撈屍首。
若非少時救了私自出宮落水的梁嬿,後來又主動入了長公主府,他恐是一輩子都會将頭埋得低低,在最底層活一輩子。
十七不置一詞,瘦長的指節握着茶盞。
手腕緩緩轉動,十七靜靜看着清透的茶水在杯壁邊蕩漾。
長公主府的男子,自甘堕落,自願折腰,不值得他深交。
路燚對十七冷淡的态度早已習慣,只是看着他将手裏的茶盞轉來轉去又不飲茶,看着心煩,“老幺,茶盞快被你盤包漿了。”
“茶盞好看,”十七擡眸,悠悠望向路燚,道:“但這茶也能下咽?平平無奇,苦澀難喝。”
路燚氣地一笑,“老幺,這是龍井!”
得虧長了一張能入梁嬿眼的皮囊,否則十七這欠打的話被梁嬿聽去,尹況毒池裏的毒物又要飽餐一頓了。
十七放下茶盞,指尖點了點桌面,一身矜貴衣裳更襯他此時矜貴的氣質。
“那又如何?去年的舊茶,不喝也罷。”
他雖失憶,但味覺還在。
龍井是好茶,但好茶,喝的便是一個最佳季節。
而此時手中的舊茶,味道始終差些意思。
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十七道:“告訴長公主府上的采購的奴仆,這家茶葉店往後別去了。”
路燚扯了個笑,心想究竟是誰才是長公主府的管家。
一個越國俘虜,竟在長公主府住出了主人的感覺。
俄頃,十七起身,負手而立,垂眸望向路燚,聲線清冷,“走罷,帶我去府上轉轉。”
路燚蹙眉,哪哪都覺不對勁。
入夜。
十七沐浴後枕在床上,手指套了束頭發的赤色發帶轉來轉去。
他今日由路燚帶着,在長公主府上前前後後轉了一圈。
長公主府屋檐不高,以他的輕功夜裏逃走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府邸大,客房多,不知被多少男子住過。
髒死了。
前兩日在西苑住,十七總覺得他住的那間屋子被其他男子住過。
髒。
十七住得不安生。
如今搬到梁嬿隔壁,所住的這間房,他應是第一個入住的男子。
倒是幹淨,勉勉強強能住。
“咯吱”一聲,房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只背花腹白的貍奴跳過門檻,溜了進來。
長樂東張西望,細長的尾巴掃過垂下的桌布,圓圓的腦袋從桌子探出,看見立在桌旁的男子,又止住步子。
十七迎着燭光,影子被拉得細長,歪歪扭扭映在牆上。
“你是小騙子養的那只貍奴?”
十七蹲下,長樂身子微微往後一縮,脊背拱起龇牙咧嘴發出警告的聲音,似乎只要他再靠近一步,它就要撲過來咬他一口。
十七并未打算摸這只貓,只是它這炸毛的模樣,像極了一個人,“跟你主人一樣,兇巴巴的。”
随着十七蹲下,他纏了一半在手指上的赤色發帶垂落地上。長樂最喜歡玩綢帶,見到近在咫尺的發帶便伸出爪子去刨。
拱起的脊背軟塌了下來。
十七從未見過情緒變化如此快的一只貓,不由笑了笑。
他開始使壞,蹲在地上單手撐頭,将手肘慢慢擡高,饒有興致看着那貍奴慢慢直起兩只爪子去捉發帶。
捉弄小騙子的貍奴,也算是捉弄了小騙子。
“長樂,長樂!”
梁嬿急切的聲音傳入屋中。
長樂刨發帶的爪子一頓。
與此同時,十七目光挪到門口,狹長的眸子望了眼被這貍奴推開的一條門縫,若有所思。
笑了笑,十七收了發帶,單手拎起那貍奴的後頸。
長樂張牙舞爪去咬十七,沒咬到,後頸反而被他提得更緊,便只能嘴上發出哧啦哧啦的聲音。
“喵嗚”一聲,格外響亮。
許是聽到長樂的聲音,梁嬿急匆匆推門而入。
她剛沐浴出來,淺粉色輕紗下是輕薄的素白裏衣,玉簪绾起烏發,玉頸修長,鬓邊碎發濕了發梢,落到精致的碎骨上。
燭光下,似乎還隐約可見脖子上未擦幹的水珠。
膚若凝脂,身姿曼妙。
見十七像拎小雞崽一樣拎起長樂,梁嬿忍不住笑,“小惡貓,你也有今日。”
梁嬿朝十七走去,因才從淨室出來,她穿的衣裳輕薄松垮,并非白日裏的正裝。
夏日炎熱,縱使是夜裏也還有幾分悶熱,梁嬿穿得随行,每走一步,那岔開的素白長裙都會露出修長白皙的玉腿。
纖白的右腳足腕上,系了一條紅繩,墜着的金色小鈴铛随着女子的步子發出清脆的聲音。
不經意間,敲亂十七的心,一陣恍惚。
這一幕,與那日十七的浮想有幾分相似。
那夜的幻想,成真了?
長樂終于掙脫開魔爪,跳到桌上,一溜煙蹿到梁嬿足邊,“喵嗚喵嗚”叫着道不盡的委屈。
“看來本宮這只惡貓,十七能治。”梁嬿蹲身,素手抱起長樂,柔荑順撫背脊,長樂漸漸在她懷中安分下來。
長樂适才撞倒了桌上的茶水,沾了一貓爪的水,在地上走過,又踩在梁嬿衣裳上,弄出幾個髒兮兮的貓爪印出來。
十七素來喜歡幹淨,那淺粉色衣衫上的貓爪讓他不舒服。
十七不由蹙眉,嫌棄道:“長公主這只惡貓,又野又髒。”
“性子野,可以馴服;身上髒,可以洗淨。”梁嬿松手,長樂轉身朝十七叱叫一聲,翹着細長的尾巴出了屋子。
“倒是十七這又野又倔的性子,讓本宮頭疼。”梁嬿腳步輕盈,足腕上的金鈴聲和她聲音一般悅耳。
十七輕蔑,面前的女子貴為長公主,言行舉止中莊得體絲毫沒有。
衣着不倫不類,暴|露。
一步之遙,梁嬿停在十七跟前,燭火将一前一後兩人的影子映成一個,交疊在了牆上。
女子沐浴後清幽的香味飄進十七鼻腔,他眉頭輕蹙,往後退一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目光落到梁嬿被紗衣半掩的鎖骨上,散落的發梢被水打濕黏在她白皙修長的玉頸上。
過分惹眼。
十七抿唇,側頭回避道:“長公主還是将衣裳穿好再說話罷。”
梁嬿垂眸,并未有半分舉動。
“這是本宮的府邸,沐浴之後本宮想如何穿,便如何穿。”
屋中的燭光不似她屋中那般明亮,同樣是沐浴後,十七頭發半披,腰間系帶,精瘦的腰肢如女子一般,看似柔弱,可這人卻倔得跟頭驢似的。
素白中衣染了水漬,勾勒出緊實的胸腹。
若隐若現。
“十七,你還有臉說本宮,”梁嬿指尖落到他腹上,男子後脊一僵。
十七握住梁嬿纖細手腕,發狠了捏住,不讓她更近一步。
“本宮可以理解為,十七那話是故意引起本宮的注意,”梁嬿盈盈一笑,一雙狐貍眼柔情脈脈,指尖在十七緊實的腹上輕點,道:“故意讓本宮看見這個。”
梁嬿每說一句,手腕便被十七捏緊一分,他面色更是黑了一片。
夜風襲來,燭火搖曳,吹動梁嬿淺粉色外衫。
衣袂飄飄,梁嬿腰間絲縧被夏夜的風,吹到十七握住她的手背上。
輕輕滑過。
酥酥癢癢。
十七喉結微動。
“十七,學壞了哦。”梁嬿繼續道。
胡話音剛落,十七神色微漾,松手往後退了一大步,想的是越遠離梁嬿越好,卻未曾想到身後退去竟是床榻。
後跟抵着床邊,身前是跟過來的梁嬿。
素手撥開床幔,梁嬿望着十七,那烏眸中印出燭火和她,“本宮沒想到十七竟這般心急。”
作者有話說:
十七:我看以後是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