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周末看病人

林蕊很快在她媽面前體現出自己的一大優點, 講義氣夠意思。

盡管她到今天都不喜歡根生叔叔, 不過看在芬妮的面子上, 禮拜天她還是跟着她媽一塊兒去醫院看望術後滿月的病人了。

這可是她一個禮拜七天中當中唯一休息的時候。

開學第三天,林姓少女才知道件殘忍的事實。1988年的華夏大地,實行的是單休制, 一周只放禮拜日一天的假。

周六一大早,她被她媽從床上拽下來的剎那, 真有種要炸.學校的沖動。

每天八節課, 在校十三個小時, 披星出戴月歸,居然還連周末都不放過, 到底讓不讓人活了。

穿到啥人生節骨點兒上不好,非得讓人穿成暗無天日的中學生,還是初三上晚自習的學生!

缺德冒煙才這麽玩人呢!

根生叔叔的手指頭恢複良好。經過孫教授親自檢查确定,他那三根再植手指頭算是保住了。不過手指相關功能究竟能恢複到哪一步, 還得看後面複健情況。

“行了,沒下回了,我醜話說在前面。”滿頭銀發的孫教授板着臉,“你也不看看我多大年紀, 再這樣熬幾臺十幾個小時的手術, 我真要交代在手術室裏頭了。”

何半仙在後頭踮起腳看熱鬧,笑嘻嘻地瞅着根生叔叔的手:“哎喲, 孫教授,你可得長命百歲。保不齊以後還要再來一臺。”

孫教授瞪眼, 挪過身子示意他上前:“你來看看,能不能用藥。骨頭倒是齊整的,拍片子看恢複也不錯。”

長是肯定長上去了,可就怕以後骨頭僵化,活動受限。

何半仙眼睛笑成了月牙形,連連擺手:“啊呀,讓他自個兒慢慢長就是了。您老人家的手藝是這個。”他豎起大拇指,沖孫教授眨眼睛,“誰信不過,愛找誰找誰去。”

林蕊莫名其妙,不明白老教授究竟在跟她幹爺爺耍什麽花槍。用什麽藥?為什麽要用藥?幹爺爺又有什麽藥?

今天一早,她就覺着上她家蹭牛骨頭湯面的幹爺爺透着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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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就吃飯呗,反正林家也沒拿幹爺爺和蘇木當外人。吃完了飯,幹爺爺要擡腳轉轉也正常。飯後走一走,活到九十九嘛。可為什麽非要跟着她們母女一塊兒來醫院呢。

出門晃蕩,去公園去博物館去馬路牙子遛彎兒,哪兒不成。誰沒事跑到醫院轉悠。

她捅捅蘇木的胳膊,眼睛示意何半仙的方向:“你師父幹嘛呢?”

“獨門秘方。”蘇木跟她咬耳朵,語氣掩飾不住的得意,“我上次不是說過嘛,當初孫教授的手可是骨頭都龇出來了。”

造.反.派就是沖着她的手下的狠勁,角度刁鑽着呢。

你一個外科大夫牛什麽,不就是牛在你能開刀做手術嘛。砸爛你的手,看你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還有什麽資本傲。

呸!是人都不可能萬壽無疆?這就是反.動反革.命反偉大的無産階級領袖!

連忠.字舞都跳不好的人有什麽資格上臺開刀。手爛了?太好了,要的就是她爛手爛腳。

蘇木龇牙:“都說她以後再也沒法子拿手術刀,可我師父不信邪。秘方一用,你看看現在,教授還不是巧奪天工。”

林蕊這幾天語文課都在學成語應用,她嚴重懷疑蘇木用詞不當。不過眼下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到底什麽秘方。

她上輩子可完全沒聽幹爺爺提起來過。

難不成她幹爺爺其實身負祝由十三科秘籍,除了針灸以外,還擅長畫符治病?可上輩子她也沒見幹爺爺給人喝過一碗香灰水啊?

蘇木搖搖頭,憐憫地看着林蕊。有靈氣也不行,到底不是修行中人,差了點兒火候。

“祖傳秘方,祖師爺爺傳下來的跌打損傷專治秘方。”

就算骨頭碎成渣渣,秘藥也能讓它長好如初,而且以後不管刮風下雨都不會作天陰酸痛難耐。多少年的老寒腿,增減用藥,也能給治好。

林蕊當成聽傳奇,呵,真那麽神奇?她幹爺爺有這手還混成現在的潦倒落魄樣,簡直就是捧着金飯碗讨飯吃。

知道雲南白藥的産值是多少嗎?知道每年有多少跌打損傷的病人嗎?知道這意味着多大的市場多少錢嗎?骨科醫生是公認的醫院高帥富!

白花花的銀子大江東去不複回,幹爺爺就不心痛嗎?

還四處給人看什麽墳地挑什麽風水寶地啊,懸壺濟世才是最大的修行。

當然,也得順便把錢給掙了。

可惜何半仙散漫成性,缺乏名利雙收的覺悟。

被孫教授好說歹說勸了老半天,他才勉為其難地點點頭,只眼睛珠子根生叔叔臉上轉了轉,一副牙疼的模樣:“行吧,誰讓我欠你媽一碗蛋炒飯呢。加了蘿蔔幹跟青蒜,真香。”

大嬸子是和氣人,收留快咽氣的小叫花在柴房裏頭過夜都沒忘了給床被子。末了,還打蛋給他炒了碗米飯,用豬皮擦過鍋的那種。

那年月家家戶戶都缺糧,種水稻麥子的鄭家村人也一年倒有半年時間得靠山芋胡蘿蔔頂肚子。老太太能拿出換鹽的雞蛋給他炒米飯,是心疼他這麽個倒在村頭的可憐孩子。

根生叔叔還沒反應過來什麽蛋炒飯,何半仙就從兜裏掏出個行軍水壺,然後轉頭看孫教授:“我可沒包的東西啊。”

孫教授笑逐顏開,頭一轉,立刻有機靈會看眼色的研究生拿了紗布給膠布卷過來。

此時根生叔叔的手指頭傷口早已愈合拆線,皮膚跟肉都長好了,血管神經也聯上了,就看骨頭的生長情況。

何半仙随手拿起根棉簽,在他的行軍水壺裏頭攪了攪,然後拖出團墨綠色的粘稠物。林蕊還沒看清楚藥膏到底是個什麽成分時,那團燈下泛着光的墨綠色已經塗在膠布上。

炮制好的藥膏貼子,最終在根生叔叔的三根手指頭各纏繞了一圈。

何半仙收起行軍水壺,漫不經心地吩咐:“一個禮拜,過一個禮拜你再到……蕊蕊媽家裏頭找我。”

孫教授的研究生沒忍住,好奇地追問:“這是什麽方子?”

民間驗方千奇百怪,有些純粹屬于無稽之談,有些卻有奇效。他幼時曾在鄉間看老人用草藥治療毒蛇咬傷,效果居然絲毫不遜色于抗蛇毒血清。

既然連他的導師孫教授都主動開口請求這位先生施以援手,那這瓶墨綠色的藥膏肯定相當厲害。

何半仙笑嘻嘻的:“沒啥,就是美白護膚的藥膏子,宮廷秘方。你看他那個手,醜的真是看不下眼,我總得讓他好看點兒不是。”

研究生的目光落在何半仙黧黑的雞爪子上,心道這話跟那位傳授養顏苗條氣功的女胖子大師一樣不靠譜。到底是眼睛被什麽狗屎給糊了,一群不長腦子的信徒居然還深信不疑。

孫教授沖根生叔叔點點頭:“可以了,你目前恢複良好,今天允許出院。後面定期來複查就好。讓你家裏人回頭去護士那邊拿單子把賬結了,再找這位大夫拿出院後的注意事項。”

芬妮趕緊向孫教授道謝。

桂芬嬸嬸月子坐的不好,到現在身上還下紅。村裏的接生員道真嬢嬢已經勸過她好幾次去鎮上衛生院了,可她始終拖着不肯。

春妮已經連着一個月沒休息過了。廠裏頭趕訂單,她想趁機多掙點兒錢。

今天來江州接爸爸出院的陳家人,依然只有芬妮一個。

孫教授倒是還記得這姑娘,笑着點頭:“不客氣,開學了吧,好好學習,将來跟你鄭雲嬢嬢一樣,考醫專。”

上高中還得苦熬三年,況且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大學。對于農村生源來說,眼下最好的出路是讀中專,盡快出來工作掙錢,而且還是國家幹部身份,将來有保障。

根生叔叔讪笑:“她哪有這能耐,考出來的都是文曲星。”

芬妮的臉一下子暗淡了下去。

孫教授微笑:“怎麽就不行啊,我是女的,我女兒也是女的,小鄭雲不還是女的。我們不也都考上學當了醫生。婦女能抵半邊天,你這個思想覺悟可不行啊。”

根生叔叔尴尬不已:“我們家沒出讀書種子,她成績不好,可不是我不讓她上學。”

孫教授擡眼看站在床頭的芬妮:“聽到沒有,你考的出來,你爸爸就肯定讓你讀下去。你啊,好好學習。”

芬妮捏着手,趕緊點頭。

林蕊環住她媽的胳膊,把人拽到邊上咬耳朵:“芬妮家還有個奶娃娃,要怎麽學習啊。”

看看芬妮臉上的黑眼圈,都快挂到腮幫子上了。昨晚她弟弟一直哭鬧不休,她一夜基本上都沒合過眼。

林母點小女兒的腦袋,睇了她一眼,無聲地譴責她。

現在知道自己有多幸運了?多少孩子連學都沒得上,就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林蕊撅着嘴巴,抱着她媽的胳膊一個勁兒蹭來蹭去。失學兒童的問題又不是她的責任。

孫教授的查房大軍挪到旁邊。

床簾子拉開,林蕊擡眼才驚訝地發現躺在床上的這位是熟人,她姐的朋友,鹽水鵝腿還有五塊錢的生意,孫澤。

“孫哥,你怎麽在這兒啊?你們不是正在軍訓嚒。”

孫澤苦笑着拉開腿上覆蓋的床單,長長嘆了口氣。他現在寧可大太陽底下站軍姿,暴雨下頭跑圈。讓他被教官挖苦嘲笑不停歇他都願意。

林蕊看着他裹得跟木乃伊似的腿,目瞪口呆。1988年的大學生軍訓有這麽兇殘嗎?都把人腿腳給打瘸了。他們居然沒炸營?現在的大學生這麽乖?

孫澤很想趁機危言聳聽一番,奈何面對他外婆孫教授的火眼金睛,他委實沒這個狗膽。

他只能實話實說,這傷不是被教官摧殘的,而是他們院系籃球對抗賽,他跳起來投球,落下來的時候卻不幸踩上了盧定安的腳。

然後他的腳就直接翻過來了。

林蕊頓時緊張:“我盧哥的腳怎麽樣了?”

好家夥,就孫澤那塊頭那身形,起碼得有一百六十斤往上吧。這一落下的力道,好像叫重力勢能還是什麽的,該有多大。

孫澤氣得七竅生煙,指着自己裹成粽子的腳強調:“我的腳,重點是我的腳!”

盧定安能有什麽事,腳面安然無恙,別說骨頭了,連皮跟韌帶都沒傷到半點兒。他可好,他直接被人拖進醫院,整個腳直接廢了。

孫教授對自己的外孫毫無憐憫之心,只冷淡地稍擡一厘米下巴示意方向,詢問地看着何半仙:“這個可以嗎?斷了還不超過四十八個小時。”

何半仙點點頭,絲毫不掩飾勉為其難的嫌棄:“湊合着用吧。”

一個是治,兩個也是治,都到跟前了,總不能不賣老教授的面子。

滿頭霧水的孫澤就這麽又被拖去治療室重新打繃帶。他驚恐地發現自己綁着的石膏居然直接被“咔擦咔擦”幾剪刀給掰掉了。

“不是。”孫澤被吓得說話舌頭都打起結來,“那個,我還不到拆的時候吧。”

傷筋動骨一百天,這最基本的道理他總歸還懂。

“不拆掉怎麽上藥膏。”蘇木責備地看着他,覺得這麽大的人居然不懂事,還怕疼。

孫澤總覺得這話有哪兒不對勁:“可是……”

“別可是了。”蹭進來企圖看清楚藥膏成分的林蕊時刻不忘捍衛男神:“誰讓你連隊友的球都要搶,少出點兒風頭不就沒事了?榮譽都屬于物理系,要時刻不忘集體主義。”

“物理系?”孫澤頓時變了臉色,氣得面皮紫漲,“蕊蕊,哥哥白給你鵝腿吃了?我上的是新聞系,新聞系!”

“噢,新聞系啊。”林蕊滿臉無辜:“你不是物理還拿了獎嘛。”

“誰規定物理拿獎就不能學新聞來着。時代需要無冕之王。”孫澤煞有介事。

林蕊遞給她幹爺爺紗布卷,好趕緊轉移話題:“哎,你壞事被你外婆逮到啦?我看孫教授都不願意多看你一眼。”

孫澤搖頭,幽幽嘆氣:“她現在啊,就看你姐順眼,都是醫學界的未來。”

林蕊疑惑:“那你為什麽不學醫啊,你外婆你媽媽都是醫生,你家快成醫藥世家了。”

別怪她功力,但凡有爹媽鋪路領道,家中子弟多半發展都不賴。別的不說,有人提點着,能少走多少彎路。

孫澤連連擺手:“不不不,小蕊蕊,你知道醫學系的課程表排成什麽樣了嗎?”

看一眼他就頭暈,他傻他才學醫!

“知道現在錄像機已經漲到什麽價兒了嗎?市價四千三!等出手了以後,哥哥帶你去江州飯店吃鹽水鵝啊!”

何半仙微微一笑,突然間發力,痛得孫澤“嗷嗷”直叫。

他飽含熱淚,連連求饒:“我是正确地認識自我,不敢草菅人命。”

何半仙松下手,點點頭:“成了。當無冕之王也要對得起你手上的這支筆,別再瞎扯什麽一個蘿蔔千斤重,兩頭毛驢拉不動。”

孫澤腳踝包裹上了,膽兒立刻肥了,直接回怼:“那也得家裏有田的人相信才行。他不是農民的兒子,他沒下過地?他能信畝産十三萬斤,願意自己哄自己開心,怪誰呢。”

何半仙猛的一拍孫澤的腿,疼得他眼前發黑,差點兒當場厥過去。

半吊子跌打大夫終于心滿意足:“不錯,蠻好,反應很不錯。別光想着旁人不對,做事先要對得起天地祖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說着,他收拾起軍用水壺,就要拍拍屁.股走人。

孫澤痛得死去活來,憋不住兩行清淚:“你這藥膏非得打過一回石膏才能用嗎?還要人遭二道罪。”

“不是啊,直接就能用。”何半仙理直氣壯,“你外婆也沒找我啊。”

林蕊都忍不住要為孫澤掬把同情淚了。孫教授該有多不待見他,才眼睜睜地看着他受二道茬的罪。

孫教授查看完幾個病人,正等在治療室門口,看也不看自己外孫一眼,只神情熱切地盯着何半仙:“何大夫,別走,這藥膏您熬了這麽多,天又這麽熱,別浪費了,咱們今天用掉。”

何半仙龇牙咧嘴:“孫教授,你們這些文化人都狡猾。說好就一個人,現在搭上一個還不算,你還打算把全樓的人都給算上?我就是一算命先生,我不是大夫。”

“哎喲,國家不富裕,人民生活多艱難,廣大群衆都看不起病。浪費可恥,要物以致用。”孫教授沖研究生使眼色。

所有用過藥膏的人都跟進觀察,看骨折傷口的愈合情況。

傳統醫學吃虧在哪兒?吃虧在沒臨床研究數據作為支撐。全憑人們一張嘴傳,根本不具備說服力。

何半仙手上的秘方,孫教授自己親身用過。效果有多好,她再清楚不過。

既然是好東西,就該拿出來造福大衆,不能就這麽傳着傳着傳沒了。醫學越發達,迷信大師發功治病的人就越少。

孫教授轉過頭,瞪了眼外孫:“還不趕緊起來,打算霸占治療室啊?”

林蕊趕緊扶孫澤下治療床上輪椅。

不受長輩待見的孩子,就得有點兒眼力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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