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林家有二郎
楊珥聞言,下意識地提了提短襦的邊襯,奇怪地問:“我這一身可是有不合适的地方?”
麻子兄看着她無心的動作,臉色紅透了直至豬肝色,忙撇開頭,往街道上小心翼翼地來回掃視了幾眼,發現沒人注意到他們所在的小角落,這才回頭對她說道:
“姑娘看上去年紀尚輕,并不像被賊人擄走的侯門貴婦,可是偷了你們家夫人金銀細軟而逃亡的婢女?”
楊珥聽着他的胡說八道,愈發糊塗,“什麽貴婦婢女……”
“姑娘不用驚慌,我理解您,出門在外誰還沒個難處?”他說完還把手搭在她肩上拍了拍,狀似鼓勵。
楊珥嘴角抽搐了一下,“我真不是……”
麻子兄笑得隐晦,看樣子并不相信她的話,“朝廷早就頒布了正式的命令,貴重的绫羅綢緞,大紅大紫的顏色還有貴重的珠寶,只有高官家的婦女可穿。”
楊珥有些無奈,“唔……我也算是高官家的女子吧。”
“姑娘別再逗樂我了,您這身錦繡要真是自己花錢買的,怎麽連個婢女侍衛都不帶的?”
楊珥還真被他給問住了,總不能告訴他自己是偷偷從寺廟跑出來的長公主吧?但是她還是有些不甘,“那剛才賣蒸餅的大娘也是一個人,為什麽她不會被捉?”
麻子兄彈了彈自己麻布長衫褲腿上的灰,“平民男女只能穿粗衣麻布,像我這樣的,武侯是不會管的。您穿得這麽金貴的女子,還獨身在街上走,還能不揣着些秘密?”
楊珥緊抿了嘴巴,麻子兄看到她無言以對的樣子,直覺自己說中了她的心事,心裏有些小得意。以為自己讓她難堪了,正準備說些轉圜的話。
誰料她卻忽然冒出一句:“那平民女子豈不是不能穿绫羅綢緞?”語氣裏滿是同情。
“也不是,逢年過節或者家裏有人嫁娶的時候也是可以穿的,不過要麽得讓家裏的郎君陪同出門,又或者是和一群女伴出游才行。”
看到面前的姑娘似乎對這些俗世常情不太清楚,似乎還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他心裏有些疑惑,不過想到自己今天出行的目的,沒有時間深究,而是沉吟了片刻,勸道:
“姑娘,當務之急還是趕緊找個地方換身不起眼的布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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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珥點了點頭,随即有些為難地看了眼周遭的房屋,都是民居,也不好為了換衣服而擅闖進去。
麻子兄看出了她的顧慮,有些遲疑地出聲:“不遠處有一處茅房,姑娘若是不嫌棄的話……”
楊珥雖是貴比金枝的皇室宗女,但卻不是拘小節的嬌小姐,事有輕重緩急,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随他七閃八躲地走了出去。
一盞茶的功夫後。
“嘔……”
麻子兄有些無語地望着面前扶着牆幹嘔的楊珥,心裏腹诽:當真是窮有一副貴氣的身子,卻沒有富貴的命。
她直起佝偻着的腰,擦了擦嘴角,“這些豬吃的可是百姓們排出的……糞便?”
麻子兄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倒真不是楊珥少見多怪,而是她平日裏方便的時候,都是宮女們端着木桶來解決的,殊不知民間的茅房都是連着豬圈的,排洩物利用之餘,還可将生禽養得鮮嫩白胖。
她強忍着胃裏的翻滾,屏住呼吸,挪了進去。麻子兄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實在不能理解,都這個時候了,這小婢女還裝自己是什麽千金之軀。
楊珥是被強制“請”到歸元寺的,皇帝扔了的一句:“朕沒有如此丢棄皇家顏面的姊妹,凡事請方丈定奪”以後,便對她不管不問了。
方丈倒是沒有為難楊珥,對她禮遇有加,除了不允許她私自下山,還有每日定時的打坐念經不可免以外,唯一的規矩就是令她同普通僧尼一樣,只要在寺內活動,就必須穿上青灰的海青服。
清晨她為了掩人耳目,還是穿着海青服下山的,臨近江城郡才找了一個無人的地方換下,然後好好打扮了一番。
現下,她只能苦悶地從背着的行李中掏出皺巴巴海青服,準備換上之時,卻又犯難了。
她只能尴尬地對外喊道:“那位小哥,不知能否幫我拿下衣服?”她可不想把衣服搭在這污穢不堪的門檻上。
“那你放上來吧。”門縫處伸過了一只黝黑的手。麻子兄的人品她是信任的,應當是不會偷看的。
此時楊珥只恨自己為什麽要選擇這麽繁瑣的衣服,麻子兄倒是在外面等得很有耐心。
她內心感動萬分,首先把半臂脫下扔了過去,“小哥您真好。”
“姑娘客氣了。”麻子兄嘿嘿直笑。
楊珥開始脫褥裙,“小哥是哪裏人?我會不會耽誤了小哥的要事。”
“你的事就是我的要事……”他随口嘀咕道。
“嗯?”她沒有聽清,把褥裙也搭在了他的手上。
他連忙扯開話題:“我是來買東西的,哦對了,我是三陽縣的。”
楊珥不知是自己錯覺還是怎樣,他的語氣怎麽突然就變得亢奮起來?
她脫得只剩下中衣,開始套海青服。忽然想起了什麽,激動道:“小哥剛才可是說江城往南走五裏便到的三陽縣?”
門邊的手緩緩地收了回去,麻子兄的聲音也變淺了許多,“沒錯,就是那個縣,我的手酸了,活動一下,你慢慢穿衣服吧,我不急的。”
楊珥心裏一暖,今早碰到了太多的周折,只有麻子兄讓她感受到了人間真情。
“真是太好了,我今日要去的也是三陽縣,不如和小哥一路同行?”
“好嘞!”小哥的聲音有些飄忽,她還在自顧自地說:
“不知小哥今天要買什麽東西啊?”
“小哥是否婚配啊?”
……
沒有人說話,她也沒有在意,只當小哥是嫌她啰嗦,懶于回答了。
終于穿戴妥當,楊珥這才提了一個空包裹慢悠悠地走出來。
“小哥?”出來了以後,茅房四周空無一人,楊珥心裏一緊。
隔壁茅房有腳步聲傳來,楊珥欣喜地沖來人喚了一聲:“是小哥嗎?”
油光滿面的胡渣男人大腹便便地踱了出來,渾身帶着一股難以言明的臭意,笑得一臉燦爛,“小娘子可是在叫我嗎?我還未曾婚配,可以想辦法讓你還俗的。”
楊珥吓得猛地後退,雙手合十,嘴裏急呼:“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轉身便往外面跑,令人感恩的是這個男人并沒有追過來。邊跑她邊張望着四周,哪裏還有那個死麻子的身影?
直到此刻,她才終于意識到,自己遭賊了!竟然還是一個偷衣賊!
辛朝物價不低,一個成套的衣衫,好一點兒的衣物可抵普通人一年的口糧。更別提她身為長公主的衣物了,這麻子的眼光還真不俗,便宜他了,楊珥咂了咂嘴,這樣想着。
楊珥嘆了一口氣,她從小習慣了深宮的陰雲詭谲,好不容易有機會逃出那個牢籠,一時戒心大減,反倒讓自己忘記了,最不值得期待的,可是人心啊。
無論是在宮闱裏,還是鄉野之中。
好在她聰穎,沒有把錢放在衣服的內兜裏,而是放在囊袋裏了。她微笑着一抹腰際,什麽都沒有,直筒筒的僧袍,腰間空蕩蕩的。
空空如也?
她忽然想到!囊袋也是系在剛才脫下的褥裙上的!囊袋也被那個死麻子給順走了!
因剛才劇烈的奔跑,産生的汗水,順着額頭低到了眼裏,眼睛裏酸澀難耐,她煩躁地揉着眼睛,急得在原地直跺腳。
想到平日裏步步為營的自己竟然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又想到那個囊袋裏有支自己向皇兄求了好久才得到的彩瓷步搖,她就懊惱地大呼出聲:
“啊!”
心情久久才平複下來,她發現四周的人都打量着她,指指點點的,吓得她連忙跑到路邊,蹲下身子,往臉上猛地抹了一把地上的灰塵。
江城郡算不上大,但有一座中等城市,還有幾個低等的城市,管轄區內的鄉縣更不在少數,楊珥此行要去的三陽縣便是其中之一。
但是一天過去了,楊珥向不少人問過路,但還是沒能走到城鄉的交界處,并且,這都是在毫無進食的情況下。她嘗試過向他人尋求幫助,但是一身狼狽的她,往往換來的是避而遠之的疏離。
她頹敗地歪靠在路邊的石階上,紛紛的行人沒有一個人側目的,似乎對像她這樣沿街乞讨的人早已習以為常。
但是,她的心卻是從未有過的坦蕩,這裏沒有一個人認識她,在宮裏強顏歡笑的面具,她也不用再挂在臉上了。剛才她還懊悔過,不該為了圖自由而故意安排随身的侍衛去辦別的事,不然也就不會鬧出這麽些個糟心的事。
可是這一刻,她卻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要不讓暮雲一直在歸元寺裏裝扮成自己的模樣好了,二人的身形本就差不多,再尋個“下定決心痛改前非”的由頭,日日獨自打坐,少些出門的次數就成。
只是可能要讓暮雲孤獨無趣一些,怕是要多對她做些補償的好,等三年期滿,她便要回宮中了,但暮雲若是想過安生日子,便給她好好找個人家放她走罷。
她正天馬行空地勾畫着未來的快意恩仇,卻被不遠處的動靜給打斷了,她蹙着眉望了過去,随即眼睛一亮。
遠處有三個人正在排着隊,不是在買烙餅,也不是在等馄饨熟透,一個兩個的皆是衣衫褴褛,面容憔悴,抖動着手裏的碗,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的一男一女。
烈日映得楊珥眯着眼睛,看得不太真切,隐約看到男子從衣兜裏掏出一些銀兩,遞給了排在首位的人。
好一個樂善好施之人!
她看向排隊等待着施舍的人,嘴角微微揚起了一絲鄙薄笑意,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好手好腳卻好逸惡勞的人。
下一秒身子卻不受使喚地飄了過去,穩穩地站在第三個等待的人身後,手捂着腹部,眉頭深皺,嘴唇幹枯,還偏偏一副無欲無求的世外僧尼之樣。
身體的虛弱倒不是裝的,她确實是餓得渾身無力,倒更有些飄飄欲仙之感,不拿來唬人都覺得糟蹋了。
嗯,今天好逸惡勞一下下,就一下下!改日加倍地做善事補回來就是了。
楊珥隐隐覺得有人在看着自己,猛地擡頭,發現目光來自于她前面排隊的第三個人,是位年近花甲的老頭,頭發稀疏得屈指可數,幾近畸形地佝偻着,枯瘦如柴的身子,看上去比她更加遇風即倒的樣子。
但不知是她的錯覺,還是真是如此,她覺得那雙眼睛,雖渾濁,卻仿佛有支彎鈎正蓄勢待發,洞察了你的一切後,随時可絞破你的僞裝。
楊珥好歹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宮廷之人,卻還是被盯得渾身一顫,但沒過多久她便伸了伸脖子,硬起了腰杆,一副挑釁的模樣。
怎麽?還怕同行占了你的生意不成?見者有份!
老頭面無表情地轉了過去,并沒有把她放在眼裏,讓她好不容易提起了一股勁兒還沒處使了。
眨眼的功夫,排在前面的兩個人都領完錢,點頭哈腰喜滋滋地離開了。
楊珥靠近了些,這才有機會看清施善二人的真面目,原來躲在男子身後的是一位風情萬種的娘子,看上去年紀不輕,但妩媚的丹鳳眼裏頻頻對身邊人送着秋波,隐藏在輕紗下妙曼的身姿是那樣的撩人,那輕紗……
随即便呆在了原地,連忙大步靠近了她,死死盯着她身上的衣服,氣得渾身發抖,這!不是那件她被偷的衣服嗎?怎麽會穿在她的身上?
她怒氣沖沖地看向娘子旁邊站着的那位男子,意外地竟不是那個死麻子,但是就在瞬間,失望的她又愣住了。
時值初春,但正處于倒春寒的洗禮之中,就算剛才曬了許久的太陽,她仍清晰地記得昨夜露宿街頭的那種刺骨的涼意,可因和這個男子之間恍然的對視,頃刻間便消散開來。
如引甘霖,解了她心中的幹涸,如沐春風,暖了她腦海的山川。
這男子……不,稱他為少年才更貼切,年歲看上去大約十四五歲,墨黑的長發盤結成髻,透着些許稚氣的臉龐上,漾開了溫潤的笑意,一席舊白的長袍襯得他清雅随和。
唯一稱得上缺憾的,便是從他頸間可看出骨感的瘦弱,還有隐藏在笑顏下令人心疼的蒼白。
“姑娘?”他的喉結微動。
一句輕聲的問候打斷了她的發神,環顧四周才發現那個乞丐老頭已經離開了,娘子和少年正一臉疑惑地看着她。
她沖天的怒火因着這麽一耽擱也消退了不少,忙端出一份清逸的姿态,雙手合十,微微彎腰,“阿彌陀佛。”
少年也禮貌地還了一禮,娘子倒笑了笑,沒怎麽注意她,心思還全放在身邊的郎君身上。
楊珥輕咳了一聲,現在也顧不得化緣了,直接做正事,“女施主這身衣裙布料非凡,剪裁也是獨具特色,襯得您婀娜秀美啊,冒昧地問一句,您這件衣服可是從哪個貴地得來?”
娘子雖知這小尼的話誇大了一些,但心裏還是十分受用了,臉泛柔情地瞥了一眼身邊的少年:
“林郎送的霓裳,自是美的。”
喚作林郎的少年淡笑回應着,忽然頓了一下,因為他感受到了面前這位邋遢小尼犀利的目光,正咄咄地朝他逼來。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男主出現了,別站錯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