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說,金夫人被丈夫在夜晚接走了。

過了大約一個星期,金阿元的家人在半夜忽然聽見院子裏有樂器奏響的聲音,急忙披衣起床,隔着窗子能夠看到天空升騰變幻出顏色各異的五彩雲朵,耳畔傳來的音樂聲悅耳動聽,令人陶醉,鼻中所嗅聞到的香氣馥郁濃烈。村人都被驚醒了,相互望着,猜想說:“難道是仙人降臨了嗎?”心裏非常的仰慕渴望卻又不敢冒失地靠近。沒過多久,就有兩只仙鶴從東邊飛過來,鶴背上各乘坐一人,其中一個穿着金色的華美長袍,戴着高高的帽子,神态悠閑自在,豐神俊朗,周身環繞着祥雲。等到從鶴背上下來,男子伸出手挽扶另一個女子,人們這才看清竟然是金夫人,只是因為妝束繁麗,和平常模樣判若兩人,竟然一下子沒有認出來。

已經落到了地面,兩只仙鶴各自把銜在口中的靈芝、香草等物品吐出來,就帶着男子飛上了天空。在半空中男子微笑着招手,仿佛在向金夫人示意着什麽,一瞬間就消失了。金家人覺得這樣的見聞就象一場幻夢般不真實。但是院子裏仍然彌漫着那股沁人心脾的濃香,一連三天都沒有消散。

追問這段時間的行蹤和經歷,金夫人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微微一笑。她脫下那些華貴精致的衣裳,換下平常的粗陋的布衣,就象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似的,繼續拾柴燒竈,打掃房間,洗衣做飯。人們因為親眼見過仙人的降臨,認為她遲早會被仙人接引而去,不敢唐突粗暴地逼問了,私下裏猜測說:“難道是金阿元獲得了什麽奇怪的遭遇,使他的妻子也有了享受仙福的機會嗎,為什麽他自己并不回家,也不帶着她離開呢?”

果然,到了五月十二的下午,金夫人又和上次一樣叮囑家人不要打擾自己,然後将房間裏裏面面打掃幹淨,沐浴更衣,緊閉房門。家人很好奇地從窗孔裏偷窺,看見她盤膝坐在席子上,臉上露出期待的微笑。她一直在房間時端坐着,到了半夜,并沒有聽見什麽令人驚疑的響動,但天亮以後,卻發現金夫人的卧室房門緊閉,人卻又憑空失蹤了,只有一堆當時穿着的衣衫萎落在席子上。

家人以為金夫人這次出去不會再回來了,沒想到過了七天,又在夜裏遇上了和上次相似的情景。這樣異常的見聞在一年之內總共有三次,就沒有再出現過。

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向金夫人旁敲側擊地詢問,沒有得到答案。金夫人仍然如同往常那樣安然地過着農婦的生活。這一年恰好遇上災年,先旱後澇,土地裏的收成很不好,很多村人都餓得奄奄一息,四處逃荒。金家人也遇上了這樣困苦的境況,實在無法撐持生計,就哀求說:“你既然能夠和仙人來往,一定要救助自己的家人啊!”金夫人說:“我沒有召喚仙人來幫助的能力。”和別人一樣喝着用樹皮熬的稀粥,因為饑餓而面無人色,根本沒有當時從仙鶴背上下來時那樣的容光煥發。幾天以後,她試着取出仙人所贈的靈芝送到城裏去變賣,居然換來很大的一筆錢財,足夠全家人度過災荒。全家人都覺得很慶幸。誰知道金夫人竟然用這筆錢買了大量的米,在村子裏吩咐幾個年輕人熬粥施舍,救活了很多垂危待斃的老人和孩子。每隔幾天她就這麽去城裏賣一次靈芝,因為她的事情流傳得很廣,甚至在失蹤時還驚動過官府,人們都知道這是一個有仙緣的婦人,願意高價買下那些香草靈芝。等到災年終于過去,檢查金夫人用來收藏靈芝的那只木箱,恰好所有的物品都已經變賣空了。

這件事情過去沒有多久,村子裏忽然來了一個僧人,披着用金縷絲織成的象征世間福田的袈裟,遠遠就透出清奇脫俗的氣質。他身側有兩個小沙彌随侍左右,一個叫有心,一個叫無意,長相俊俏,活潑乖巧。

恰好金夫人正端着一盆水往家裏走,回頭聽見佛號的朗誦,遠遠一看,不由失手把水盆跌落在地面,叫喊着說:“難道我這是做夢嗎?”家人紛紛出來,這才知道僧人竟然就是失蹤的金阿元。只是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出家做了僧人,而看上去似乎境況很不錯,這其中一定發生了奇妙的事情。問了起來,叫做有心的小沙彌就回答說,現在離空洞的主人,江湖上被人稱為金大佛的就是師父啊。家人都不知道離空洞在什麽地方,也沒有聽說過金大佛的名號,只有金夫人驚詫地擡眼望了一眼丈夫,仿佛知道這些離村子很遙遠的事情。但是她一句話也沒有說。

金大佛回到家中,不飲不食,似乎已經養成了辟谷之術。江湖上很詫異離空洞的主人怎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交給一個鄉村野夫,卻不知道金大佛本身就是離空洞這一脈精于仙技的奇材,因為體質裏有着先天真火都不能磨滅的瑕疵,只好一次次堕入輪回,希望能夠讓自己的修煉變得更加精純。到了這一世投胎于農家,已經達到了真正的靈胎初醒的境界,可以向更深層次的佛門法境邁進了。之所以返鄉,目的正是為了向養育自己的父母告別。因為一直沒有生育孩子作為拖累,金夫人也就獲得了再嫁的機會。但是金大佛觀察了她的容貌氣息,很訝異地問她說:“發生了什麽詭異的事情嗎?”家人這才知道原來以前接引金夫人離開的竟然不是他。于是就把事情的原委詳細地說了出來。金大佛神色大變,說:“狐道人是個邪魔,請允許我幫助你脫離這個劫難。”

金夫人卻淡淡地說:“我不這麽認為。”

金大佛說:“那我們看看他的真面目好了。”就在院子裏布置起來。

當天恰好又是臘月十二,金夫人在夜裏端坐着,聽見耳畔傳來隐隐約約的奏樂之聲,過了一會兒,果然就有祥雲托着狐道人降臨在院子裏。他微笑着,毫無顧忌地穿過牆壁握住金夫人的手,悉心問她分別後的情況,一一吐露心中熱烈的相思,又剝去她的粗布衣裳,為她穿戴華麗精美的衣飾,吩咐随侍的小厮呈送各種各樣新奇甜蜜的糕點,并且用雕琢細致的金勺喂她吃那些可口的羹湯,捉住她的雙手憐惜她的辛苦。

耳鬓厮磨了很久,狐道人似乎覺察到一絲危險的氣息,問金夫人說:“發生了什麽詭異的事情嗎?”話還沒有說完就發現房間已經被金大佛用法術加固成了一個沒有縫隙的牢籠,無論用什麽方法都無法擊破而逃逸出去。即使是在這樣危急的時刻,他也安慰金夫人說:“對于這件事情的發生我不會懷疑你,也請你不要為我擔心。”神色之中竟然仍有一種悠閑憐惜的意态。

金大佛在院子裏催生法力,狐道人只覺得四周有無數的金芒源源不絕向自己刺過來,就象被佛光所照耀一般,怎麽抵禦都不起作用。苦苦地支撐着,快到天亮的時候,神情萎頓而惋惜地說:“恐怕以後不能夠再相見了,但是請你念在過去的情份上,幫助我脫離這個死劫。”說着就就蜷縮在席子上停止呼吸,身體變成了一只有着紫色皮毛的狐貍。金夫人依舊他的吩咐,解開衣襟,把他元神所化的一個只有指甲蓋大小的狐貍收藏在雙乳之間。

天色已經大亮,金大佛笑着說:“可以了!”走進內室察看狐道人的狐屍。就在法術收斂的一瞬間,狐道人的元神搖曳着一條紫色的光線趁機直沖上天,半空中仍然傳來他得意洋洋的笑聲。金大佛頓足責怪金夫人說:“你誤了大事呀!”身子一晃,就駕着一溜金光飛上天去,但是沒有及時追到。返回以後對金夫人說:“這個狐道人是專門采補世間女子的精血用來修煉道術的邪惡妖精,你怎麽可以蒙昧着受到它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呢?”金夫人痛恨而幽怨地回答說:“欺騙我的,到底是你,還是它呢?”

金大佛一時間竟然沒有辦法說服她,就很擔心地在從自己身上移出一圈佛光種在她的體內,幫助她抵禦未知的災劫。這圈佛光是金大佛畢生修為的精華,據說他就是因為這樣,後來苦苦修煉,終于還是功虧一篑,沒有成功地飛升成仙,經由友人之助,經歷了好幾次天劫,才修得了半仙之體。

當時江湖上正好傳聞海外三座仙山之一的方丈島有寶物即将出土,金大佛就匆匆地離開了。金夫人侍奉家中的老人,直到他們年邁死去。又隔了兩年,她自己的父母也過世了。她這才端坐在家中,忽然在一個夜晚不知去向。

隔了許多年,有人曾經見過一個妖冶豔麗的女子在江湖上出現,身上披着一圈奇異的佛門金光,等閑妖邪都不敢近身相擾。相傳金大佛曾經命令門下的弟子們專程去尋找過她,她卻四處打聽狐道人的下落。人們都不知道到底應該怎麽樣評價這個女子。

◎ 兩岸猿

終南山的樵夫常某,不知道他的名字。四十九歲的時候,一直不能生育的妻子忽然懷了孕,對于常家是件很值得慶幸的事情。他靠砍柴為生,有一天在山上砍柴,恰好遇上老虎和猿猴互相搏鬥。這是很罕見的場面,就躲在草叢裏靜靜觀看。

老虎周身黃色與白色交雜的花紋,有兩只壯牛的體積,雄渾而威武。口中發出吼聲,令人兩條腿發抖,喪失逃跑的力氣。最開始的時候,老虎的攻勢猛烈霸道,每一次撲擊都挾帶着呼呼的風聲,身側稍微幼細一點的野樹,都會在它掀起的風聲中連根拔起,塵土四濺。樵夫戰戰兢兢伏在草叢裏不敢動彈,生怕被老虎發現了,轉而吃掉自己洩憤。在狂風驟雨般的嘶吼撲咬中,猿猴則好比風浪中的一葉小舟,縱高躍低,随風飄蕩,看上去危在旦夕,但每當真正遇上險情,它總是能夠借着巧妙快捷的身法逃出來,并且呲牙咧齒地扮鬼臉,瞪眼睛,嘴裏發出咝咝的聲音,似乎在蔑視猛虎的威勢,氣焰竟然十分嚣張。

這樣激戰了大約兩個時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常某擔心家人着急,一心想要離開,卻又找不到适當的機會,只得仍舊潛伏在原地,手中握着柴刀,暗地裏叫苦不疊。老虎那威猛的攻擊方法在長時間未能奏效後,漸漸行動遲鈍了下來,而猿猴也似乎在這場戰鬥中消耗了太多的體力,一邊仍在險象環生地閃躲,一邊發出陣陣哀鳴,似乎請求猛虎罷戰,放自己一條生路。

猛虎的性情非常殘暴,愈上遇上比自己弱怯的動物,愈是顯露出張狂的本色,更加不可能放過到嘴的食物,于是攻勢又重新顯得格外兇猛,不可一世。但是猿猴憑借矯健的身姿,依然在對方的利爪尖齒之下安危無恙,并且那一雙長臂,不停在空中來回揮舞,尋找許多機會揪下老虎身上的一團團皮毛。這樣的小傷勢對老虎本來算不了什麽,但東一塊西一塊的傷疤逐漸讓它的身體沁出血跡來,陣陣的疼痛更讓它的體力下降,每一次撲擊也愈發遲緩,連吼聲也漸漸變得低沉抑郁起來。就在它終于準備灰溜溜逃離的時候,猿猴忽然發出尖利刺耳的清嘯,長臂上修長犀利的指甲就好象亂箭一般,在老虎的軀體上兇惡地猛刺猛紮,并且借機刺瞎了老虎的雙眼。它的神情骁勇無畏,原來先前那畏怯柔弱的模樣都是僞裝出來的假象,用來蒙騙敵人并借以消耗猛虎體能的。在它終于把猛虎擊斃的瞬間,姓常的樵夫也見識到了山林中野獸狡黠求生的手段,心中大是感慨。

繼續伏在草叢中,即使全身酸痛麻木也沒有動彈。看到猿猴用利爪劃開了猛虎的肚膛,從裏面掏出一團血糊糊的東西來,竟然是一具幼猿的屍體。猿猴捧着它,對着山林發出凄厲的嘯聲,過了好一陣子才離開。

樵夫暗地裏跟随猿猴翻山越嶺,過了許久才看到它進入了一座黑黝黝的山洞,這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他記下了這座山洞的地理位置就悄悄離開了。他認為猿猴到了這樣精怪狡黠的程度,日長天久,成了氣候,一定會傷害山民的性命,決定除去它。

第二天樵夫準備好了一些工具,就上山去找尋昨天夜裏見過的猿猴栖息之所,果然趁着猿猴外出,在洞裏看到了幼猿支離破碎的軀體。他把幼猿的屍體取出來挂在樹梢之上,又費力掘了很深的陷阱,裏面鋪設了尖銳的竹箭,上面用枯草覆蓋起來。猿猴也算是狡猾靈慧的動物了,卻果然在樵夫的手底下喪掉性命。臨死的時候它發出一陣陣的哀鳴,似乎懇求樵夫放它一條生路,樵夫在那樣凄慘的啼聲中,一點兒也沒有心軟,而是幹淨俐落地将猿猴斬首,剖腹,剝皮。他用猿皮做了一張皮毯鋪在床上,供懷孕的妻子在冬天取暖。在剖開猿腹的時候,又發現了一顆晶瑩如玉的內丹,平素聽山上潛修的白鶴道長偶爾說起過山獸的形跡,知道這是蘊含天地菁華的寶物,就把它帶回家,讓妻子服了下去。

服下去沒有多久,妻子忽然腹內絞疼,有早産的預兆。急忙叫來産婆,果然到了亥時,生出一個女嬰,渾身長滿了細細密密的白色絨毛,駝背,臂長及膝,雙目深凹,嘴唇向外鼓突,很像一個猿猴。産婆很驚慌地說:“這是有邪惡的怪物附在嬰童身上啊,應該早一點把它處死。”村人也認為這個女嬰的出現荒唐而不吉利。常某自己大約是知道事情原委的,心裏很後悔,決定按照村鄰的意思把嬰童活活埋葬掉。他的妻子舍不得,抱着女嬰不肯松手,哭得很厲害,常某也因為自己晚年得女不易,一時間也狠不下心來。

恰好這時候隐居山中的白鶴道長訪友歸來,知道了這件事,就說:“把它交給我吧。”于是帶走猿嬰。過了十年,有人曾在山中見到一個容顏秀麗清婉的少女,雖然穿着顏色黯淡的粗布衣裳,也沒有塗脂抹粉,但還是如同仙子一般令人驚豔。她随侍在白鶴道長左右,安靜而溫和,居然就是當年被常某所遺棄的猿嬰。人們都暗嘆道家術法之神奇,居然可以把那樣醜陋可怖的嬰孩變成這樣美麗的少女。

常某夫婦聽說了這樣的消息,不能阻止對骨肉的渴念,連夜上山請求白鶴道長允許自己見上女兒一面,但是少女堅持不願意和他們會見,隔着牆說:“我的生命有一半是猿母,又有一半是你們,我們之間的血脈裏同時夾雜着恩情和仇怨,也許只有永遠不相往來,才可以相安無事。”常某夫婦苦苦哀求,她也無動于衷,到了第二天,索性向白鶴道長告辭,遠遠地離開了這座深山。

猿嬰長成的少女自號“袁棄兒”,性情嫉惡如仇,下手痛快利落。行走在江湖之上,仗着一手快逾閃電的劍法,很快就成了當時劍術中盛極一時的人物。她師從的白鶴道長,本是昆侖一脈的旁支,劍法以磅礴大氣著稱,這樣的底蘊中,現在兼又迅捷空靈,更是青出于藍。人們背後議論說這樣的劍法過于突兀離奇,人世間很難見到,看來有成為一代大家的氣象。

恰好當時的南方也出現了一個天才少年,名叫風繼竹,沒有人知道他的來因。這個少年性子孤僻怪異,不喜歡和平常人交往,但劍術清奇詭密,自成一派,擊敗了時下許多劍術名家。人們認為這南北的少年男女都是奇妙的人物,把他們并稱為“雙秀”。

有一年夏天,袁棄兒受白鶴道長之命,送呈一封信到不鳴山雪虎澗去,途經一條深長的峽谷,野草藤蔓完全覆蓋了道路,森森的參天大樹遮蔽了天空,四周有濃郁的陰毒瘴氣。袁棄兒自言自語說:“這是有邪靈滋生的地方啊。”決定停留一夜,到了天亮再查探虛實。

既然有了這樣的想法,于是就找了一處靠近溪水的巨大岩石之下歇息下來。岩石上長滿了青苔,滑不留手,用幹枯的樹枝撥弄四周,被劃拉而脫的青苔散發出刺鼻的腥臭,讓人聞之欲嘔。本來打算借着溪水洗濯一番,但是因為那深綠色的溪水裏竟然沒有一條游魚,讓她生出警戒的心理,也就放棄了。清掃了一塊空地出來,準備打坐休息,透過細密的巨樹枝葉,看到月亮升上了天空。赫然發現随着月光下,無數的蛇蟲如同趕集一般,密密麻麻從四面八方爬行過來,在草叢裏發出灑灑之聲。蛇蟲的數量是如此之多,以至于那輕微的游移聲音竟然如同潮音般轟鳴,而大片青翠的野草,也無風自動,如同浪潮此起彼伏。

詭異的場面讓袁棄兒很是警惕。她師從白鶴真人學習劍術,卻對于道家的驅邪伏魔方法并不擅長,眼前的奇景并不是高妙劍術可以解決的問題,心情也因此很是緊張不安。屏住了呼吸,看到那些形容可怖的蛇蟲就象受到催眠似的,紛紛沿着溪水游到一座深潭裏。袁棄兒躲在草叢裏,忍受着即使掩鼻也徒勞的腥臭氣息,看到深潭平靜的水面開始裂出一痕痕的水紋,沒過多久,又仿佛成了在鼎中燒沸的熱水,向上翻湧,骨朵骨朵地冒出一個個的氣泡。蛇蟲不斷地向潭水裏擁集而去,卻被氣泡一個一個地絞入水底,再也沒有蹤影。

又過了一會兒,氣泡相繼炸裂,珠玉般的銀白色水滴在空中四處濺迸中,深潭也就翻湧起了更大的波瀾。

袁棄兒知道這就是怪物即将露出真身的時刻,把身子縮成一團,更加小心翼翼地躲伏起來。果然只一眨然,一只面目醜惡的怪獸就轟然露出水面,鱗片就象枯松的樹皮一樣幹老,牙齒就象刀刃一樣尖利,渾身冒出藍色的光芒,照耀着人的眼睛,仿佛産生出某種吸力,讓人心神恍惚,不能控制地向它的血盆大嘴靠近。幸好袁棄兒雖然不懂道術,但是在白鶴真人的長年教導中,也略略修習過道家的定力,這才抑制住內心的惶恐與臣服,沒有沖上前去。她心裏也就更加戒備了。

藍光愈來愈強盛,就連天上皎潔明亮的月光也無法與之相比,等到光芒漸漸收斂,怪物也就完全浮出了水面,袁棄兒知道這已經是最适合的時機了,毫不猶豫地提劍沖了出去,口中發出清叱,向着怪物防禦最薄弱的喉頭刺了一劍。她此時的劍術已經到達了電光石火般的快捷程度,怪物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不能躲閃,卻沒有如同袁棄兒意料中的發出慘號,袁棄兒只感覺手中所使用的力氣落在空處。定晴看時,只見怪物化為烏有,一個藍衣少年卻從怪物丹田的位置跳了出來。手裏提着一枝歪歪斜斜有如樹枝般的長劍,皺着眉頭很生氣地說:“你破壞了我的大事!”

兩個少年男女在月色下争鬥,劍光就象一條條雪白的玉帶在空中飛舞。袁棄兒的劍術已經算是淩厲快捷了,但那少年劍法又別具風格,發劍的方位和力道都匪夷所思,仿佛和正宗的練劍方法大相庭徑,袁棄兒對此很是驚奇,就停下劍勢,說:“看來你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種邪惡怪物,為什麽會潛居在這樣的地方呢?”

這個少年正是與她并稱“雙秀”的風繼竹。這是一個因為機緣巧合獲得魔教《憐生劍譜》的天才。《憐生劍譜》相傳是昔年魔教第一劍客“結廬老人”的遺作,據說劍法中蘊含了天地之間沒有讓平凡人可以接受的奇怪道理,學習它,可能會有悟徹天地奧秘的機會。他的師父曾勸他停止修習這樣的劍法,風繼竹卻不以為然地回答說:“人生一世,不正是為了解開內心對這個世界的疑惑嗎?我認為這樣的冒險是值得的。您對我的告誡,我已經牢牢記在了心裏,時時用來警醒自己,想必是不會出現大差錯啊。”

袁棄兒與他結識以後,發現他居然利用這些荒山大川裏的各種奇異生靈修習各種各樣的術法,将之融合到劍術中去,覺得又是新奇又是擔憂。兩個人結伴在江湖上游歷了三年,白鶴真人得知後,派人召遣她回到終南山,袁棄兒沒有依從,說:“師父難道不知道我的性子并不能夠做一只牢籠裏的鹦鹉嗎?風繼竹雖然修習魔教的劍法,但并沒有犯下什麽不可原諒的過錯,正如一柄利刃掌握在惡人手中,或許會屠殺生靈,但落在善良的人手上,卻是保護衆生的利器啊!”

白鶴真人聽了這樣的話,嘆息一聲,說:“你不知道善良的人持有利器,內在性格也會受到血刃的影響,有可能因此變得暴戾驕橫的嗎?你一定要小心才行。”

這一對少年情侶行走在江湖上,風姿之絕美都非常罕見,江湖上都把他們看成神仙眷侶。袁棄兒固然性情清寧倔強,風繼竹也更加張揚恣意,處理事情不按常理。但相互之間,偏偏相處得又很和睦親昵。這樣過去了幾年,風繼竹因為修習《憐生劍譜》的緣故,性情不知不覺地變得更加乖張怪僻,失去耐性。某天在客棧遇上了兩個衣衫褴褛的盜賊,竊走了袁棄兒包袱裏的一些散碎銀兩,結果他就半夜悄悄提劍殺死了對方。袁棄兒知道後,不滿地說:“即使犯下了偷竊的過錯,也并不是死罪啊。”結果風繼竹冷冷地回答說:“我所追求的,是一種純粹的沒有瑕疵的人生境界,怎麽容得下這樣的污垢發生呢?”

袁棄兒聽了很生氣,說:“我不了解完全清澈純淨的精神境界是什麽樣子的,但我知道品德高尚的人遇上了不好的事情,首先會檢讨自己失當的地方,志氣遠大的地藏菩薩也沒有因為地獄的污穢肮髒而放棄自己的理想,何況你是一個只有血肉之軀的平凡人呢,你這樣任由自己的意願發展下去,恐怕真的會像我師父所預言的那樣啊!”

風繼竹對于袁棄兒很是愛慕尊敬,沒有再辯駁。但過了幾天,在路上遇上一個乞丐,滿臉的塵灰,渾身散發出惡臭,在寒風中瑟瑟縮縮向他們伸手乞讨。風繼竹嫌惡地說:“這樣的人活在世上又有什麽意思?”因為老乞丐曾經碰觸過他的衣袍下擺,半夜裏他又出去把這個老乞丐殺死了。

袁棄兒于是哀傷地知道,她所喜歡的這個少年已經徹底迷失在對于奇異劍道的追索上了。她決定離開風繼竹,卻遭受到了阻攔。兩個人動起手來,袁棄兒這才發現風繼竹在劍術上的精進遠遠超過了她的想像,她已經根本不是對手,于是生氣地把劍扔在地上,說:“我第一次認識你,就是在那髒垢陰森的荒山裏,你忘記了你自己也是從那樣的環境裏才脫胎換骨的嗎,為什麽現在對可憐的世人如此嫌惡呢?如果是這樣,我的出身也很奇異,并不符合你對愛侶的純正要求,為什麽還要纏着我不放手呢?”說着就露出了本相,渾身長滿了雪白的長毛,駝背,雙臂長過膝蓋,面容醜陋得像一只猿猴。趁着風繼竹大吃一驚的剎那,飛快地跳上屋檐逃走了。

回到白鶴真人身邊,袁棄兒認為自己已經對人世間失去了興趣,一心要随侍在白鶴真人身側,學習上乘道術,但是白鶴真人卻沒有答允她的出家要求,說:“你還是一個塵世的劫難沒有清淨的人,現在不适合。”

果然他的話才說了三天,山下忽然傳來了樵夫常某夫婦暴斃的消息。袁棄兒趕過去察看,發現斃命的劍傷竟然是風繼竹所留下的。原來風繼竹因為不能容忍自己心愛的情侶竟然是樵夫常某所種下的孽債,竟然下手殺死了他們。袁棄兒找到風繼竹,對他說:“現在我過去出身的陰影既然得到了解脫,從此我們就一起修行吧。”風繼竹卻淡淡地笑着對她說:“我曾經把你當成另一個在心理上完全沒有分岐的自己,怎麽會不了解你的心思呢,此刻你一定是想殺死我吧!現在我整個人的靈魂已經被劍術中的邪惡道理所控制,恐怕不能夠再回頭了,趁着現在還有一點點理智,讓我為你做點什麽好了!”

就很從容地動手割下了自己的腦袋,又剜出了自己的心髒,沒有頭和心的屍體仍然直挺挺地站立在袁棄兒面前。袁棄兒驚慌地說:“不要騙我了,你一定使用了幻術。”話音剛落,風繼竹的屍體馬上就倒在了地上,同時滿腔的鮮血也飛濺出來。

那以後江湖上就失去了袁棄兒的蹤跡。

過了很多年,有人在巫山的絕壁上曾經見過一個形似猿猴的老太婆,渾身長滿了雪白的長毛,在樹枝間縱躍如飛,手裏居然提着一枝青光霍霍的利劍。有喜歡多事的人覺得奇怪,就去捕捉,卻發現她的劍光清奇快迅,如同閃電一般讓人無從抵擋。也不知道這個怪物究竟是人呢,還是猿猴呢?于是背後把她叫作“猿姥姥”,不敢輕易去接近與招惹。

每到夜半,猿姥姥總在巫山的絕壁上,對着遙隔一條洶湧長水的對岸,發出凄厲的叫聲,仿佛在那雲遮霧繞的絕壁對岸,有着什麽不能釋然的失落。途經巫山的客船上很多人曾經聽過這樣的凄嘯。

◎ 田種玉

田種玉,父親很早就過世了,母親以替別人家做針線活維持生計,家境很貧寒,僅僅能夠維持生活的溫飽。他的母親想要改善這種處境,幼年時曾把他送到私塾去讀書。哪知道當地的私塾先生竟然不願意收錄,連送去的幹肉也不接,緊緊關閉房門說:“這個孩子不适合求取功名。”其實是因為這個幼童形容過于醜陋的緣故。

到了十二歲,田種玉的母親迫于無奈,把他送到一個屠狗的人家,學習執刀屠狗的技藝。所從事的既然是這樣粗鄙血腥的工作,家境又不富裕,面容也長得比普通人更加醜惡,街鄰的兒童沒有人願意和他相處做朋友。同齡人到了十八歲,都開始結婚生子,他家卻連提親都沒有辦法。母親四處央告,到了二十五歲,仍然沒有女子願意嫁給他。媒婆為難地攤着手,安慰他母親說:“你家的孩子可能是雷公轉生,将來是要回天庭的,大約在凡世間不應該有姻緣這回事吧!”

由于沒有人教導,田種玉自己也不明白男女間的事情,對母親的憂愁感到詫異,說:“這樣的生活不是很好嗎?”并不因為娶不到妻子而覺得有所缺憾。

雖然面容醜陋,但他的性格非常熱忱強橫,不因為被別人看不起而輕賤自己,反而養成了一副大大咧咧的脾氣。在外面喜歡惹事生非,打架鬥毆,往往與人家三言兩語不合,就大打出手,用拳腳解決問題。但因為侍奉母親十分的孝順,遠近都有名,別人受了他欺負,有一次找上門來,寒冬臘月,卻看到田種玉跪在地上用熱水為母親燙腳,一付誠惶誠恐的模樣,只好搖頭嘆息着離開了。

田種玉屠狗的技巧非常高超。鋒亮雪亮的屠刀就像他多長出來的手指頭一般靈巧,曾經有人見過他削肉剔骨的情形,贊嘆說:“原來古人說的游刃有餘,果真是有這麽一回事,并不是虛妄的傳說啊!”時間一長,他的刀法愈加精進,下刀時,對于肉的紋理脈絡和重量,都掌握得火候十足,即使閉上眼睛,也能按照客人的要求剃砍出每一塊符合要求的狗肉來,一分一毫都不會有差錯。

差不多三十歲的時候,田種玉的母親對他說:“對于你這樣孝順的兒子,我實在挑不出什麽毛病來,心裏覺得很寬慰,可是如果我百年之後,沒有人來照料你的生活起居,恐怕我也不會死得瞑目。”田種玉回答說:“娶妻這件事,并沒有您想象中的難以辦到。”他說得很大聲,經過門口的鄰居聽見了,暗中笑這個青年的狂妄。

過了兩天,田種玉竟然領了一個少女回到家裏。那少女容貌非常的清秀,穿着上等布綢料所織成的衣裳,款式也很時興,頭上戴着珠釵,腰間懸挂着叮叮作響的佩玉,舉止言談都有大家閨秀的氣質。問她從哪裏來,卻不說話,只是依依阿阿地打着手勢比劃。田種玉的母親很不放心,一再盤查,田種玉竟然說:“這是我從路上搶來的媳婦。”他的母親驚慌極了,逼他将少女送回去,過了三天,那少女卻又出現在他家門口,嘴角蕩漾着微微的笑容,換了一身布衣,竟然果真嫁給了田種玉。

結婚一年以後,啞女的父母仍然不願意接受田種玉這樣外貌粗醜而又沒有出息的女婿,不準他們夫婦上門。兩家漸漸就斷絕了消息。田種玉仍舊每天在市井間以屠狗賣肉為生。又過了半年,妻子生下一個男孩子,長相清秀,啼聲洪亮,沒有父母的缺陷。

有一天,在市集上賣狗肉,有個年約七十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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