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太婆,盯着他看了許久,眼神很奇怪。第二天,又看到她的身影出現,仍舊用怪異的眼神打量田種玉屠砍狗肉的刀法。這樣的怪事持續了好幾天,老太婆才對田種玉說:“我觀察了好幾天,你的刀法确實出神入化,在人世間很罕見。我願意花錢雇用你為我做一些事情,不知道你敢不敢應承呢?”
田種玉拍着胸脯說:“天底下難道有我沒有勇氣去做的事情嗎?”接下老太婆預先支付的很多銀兩,送到家裏去,對妻子說:“我要出去一段時間,你要好好照顧老母親,不必對我有所牽挂和擔心。”就随着老太婆離開了家。
向西行走了很久,一直到天黑,忽然霧氣迷茫,月光消隐,沒有辦法辨別方向,空氣也變得又冷又潮濕起來。田種玉正在恍惚,居然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一個陌生的山裏,四周的景物都與平常所見到的有所不同。順着一條荒草埋沒的小徑,繼續跟着老太婆行走,到達一座荒無人煙的山谷,景致幽絕,流水仿佛琴音般悅耳,在水畔有兩間茅草屋用竹籬笆圍了起來。老太婆笑着說:“已經到達地方了。今天夜裏請先休息,養好精神,從明天開始我将安排你做一些事情。”
時間已經是夜半,老太婆為田種玉安排好了被褥用具,囑咐他安心睡覺,就離開了。田種玉睜着眼睛在木板上躺了許久,仍然無法入睡,就穿好衣裳,拉開門走了出去。竹籬笆牆下有一條用鵝卵石鋪成的小徑,沿着小徑往南走了一會兒,聞到一陣陣濃郁至極的香氣随着風飄送到鼻端,沒過多久,就看到一一片花圃,呈鮮紅的顏色,說不盡的嬌麗動人。
向前靠近了,正準備伸手采摘一朵,忽然聽見老太婆很嚴厲的叱責聲:“請住手!”
田種玉愕然停止行動,這才發現這塊花圃的花朵非常奇異,居然是由一枝枝雪白的骨頭埋在地裏生長出來的。骨頭好象棒槌一樣筆直而整齊,那些鮮妍的花朵盛開在頂端,散發着沁人肺腑的香氣,整個花圃籠罩在一層若有若無的淡淡霧氣之中,情形看上去非常詭異可怕。
田種玉這才知道自己遇上了妖怪,卻并沒有感到非常害怕,反而請教老太婆的名稱。老太婆說:“由于和塵世間有太長的時間沒有往來,我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姓名,你可以叫我白骨妪。”又從身後的麻袋裏拖出一具屍體來,吩咐田種玉說:“每個人身體的骨頭,最有靈性的就是靠近心髒附近的那一枝了,本來我是準備等屍體完全腐爛以後,再動手取下這枝骨頭的,現在找到了你,事情就方便了很多,即使新鮮的屍體也可以取用了。”田種玉這才發現花圃裏所種植的骨頭竟然全部都是那一枝肋骨,心裏暗暗推算了一下,竟然有兩三百枝。
正在說話的時候,天色逐漸亮了。白骨妪臉上露出驚惶的神情,說:“差一點被你誤了我的大事。”就動手把那些鮮美的花朵逐一采摘下來,放到一只竹籃裏。她剛把花朵采摘完,一輪太陽就從山谷的遠處跳了出來,陽光照耀下,那些象植物一樣的白骨馬上就失去了陰森森的熒白色彩,變得黯淡無光。田種玉不知所措,白骨妪卻淡淡地說:“你把它們挖出來丢到一邊吧,很快就要種植新的白骨了。”
田種玉不知道種植這樣的白骨有什麽用處,卻不敢詢問,脾氣溫馴地拾起一把鋤頭,把那些白骨挖了出來。那些白骨在銀制的鋤頭下,一離開土地就變成了細碎的沙粒,從他的指縫間漏了下來。
在山谷裏住了半個月,田種玉每天都按照白骨妪的要求,把那些屍體上的肋骨剔挖出來種植在花圃裏。白骨妪很嚴明地盯着他的舉動,生怕他有一絲一毫的疏忽,說:“這是考量你技藝的時候啊!如果骨頭上殘留了一絲一毫的血肉沒有剔除幹淨,我将重重處罰你。”她說話的聲音雖然并不響亮,但語氣裏的陰寒氣象卻讓人很悚然,田種玉沒有反抗她,按照要求使用屠刀剔解屍骨,白骨妪對他很滿意。
這樣的生活大約持續了一年,白骨妪漸漸放松了警惕,不再處處提防田種玉。田種玉也借着各種機會探詢,這才知道白骨妪是湘西巫教的一名弟子,只是因為私自修習了某些被教主禁止的巫術後,被趕出教來,流落到這裏。她的丈夫死去了兩百年,停放在離茅屋不遠的一個潮濕山洞裏,皮膚仍然很有彈性和溫度,血肉豐滿,神情也很安詳,看上去就好象在熟睡一樣。這是白骨妪使用了巫術的結果。她種植白骨花的目的,就是希望熬制出一種古怪的靈藥,讓丈夫死而複生。
田種玉知道了這件事情的始末,很吃驚地問:“天底下的生或者死,難道不是老天爺早就注定好了的嗎,為什麽一定要逆着天意來處理事情呢?因為要救活一個人,而殺死千千萬萬的人,這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恐怕不會有好結果。”
白骨妪譏笑他說:“當初我給你很多銀兩,雇用你為我做事的時候,你不是拍着胸脯應承說,世界上并沒有什麽事情值得你恐懼的嗎?再說,活着的人和你殺過的狗一樣,在老天爺的眼裏,都是同等的性命,只是通過陰間的輪回有不同的形态罷了,你做一個屠戶,殺過那麽多活生生的狗,這和我殺人哪裏會有什麽區別呢?”田種玉沒有駁斥她,反而說:“你說的并不是沒有道理。”
這樣過去了不知道多長時間,田種玉偷偷計算自己所剔骨的屍體,竟然約摸有一千多個。他向白骨妪哀求說:“這樣的生涯實在太讓人難以打發了,請允許我回家探望一下妻子和母親吧。”遭到了白骨妪的拒絕。
田種玉對此非常憤怒,他的性格本來就很強橫暴戾,于是挺着尖刀威脅說:“如果你不答應我的請求,我将殺死自己,讓你也不能夠方便地取得幹淨人骨。”
白骨妪只得答應了他,某年趁着中秋節,把他送到了家門口,準許他隔着窗子看了看自己的母親、老婆和兒子。田種玉對此已經很滿足了,沒有再向白骨妪提出更多的要求。
幽居在山谷裏,不知道度過了幾個枯燥的寒暑,有一次白骨妪很高興地對他說:“可能離大功告成的日子不遠了!”田種玉暗地裏去山洞察看她丈夫的屍體,果然比以前更加鮮活,栩栩如生,把手指頭伸到鼻孔處,仿佛還能感覺到有些微的呼吸。這樣的巫術真是鬼神莫測啊!
當天夜裏,趁着白骨妪還沒有來到察看丈夫的屍體,田種玉搶先來到了山洞。由于長年來對于屍骨肉體的熟悉,他竟然能夠完全掌握肌肉的紋理與活動規律,以至于通過調整自己的骨骼與肌肉的微妙聯系,把自己的外形變得和這具屍體一模一樣。這真是一項比游刃有餘的剔骨術更令人瞠目結舌的技巧啊!可惜後來田種玉并沒有讓這樣的妙技流傳到世間。
剛剛僞裝成屍體躺下,只有一盞茶的功夫,就聽見了白骨妪的腳步聲。在她湊近了臉龐的時候,田種玉驀然睜開了眼睛。白骨妪的心神受到震蕩,,雖然只是短短的剎那,田種玉卻捕捉住這樣罕見的機會,迅速出刀削斷了她的喉管,緊接着又沿着胸膛,手指不敢停歇地把這個巫教的妖婆血肉完全剔除幹淨,變成了一具活生生的白骨,由于擔心她施法念咒對自己造成傷害,他甚至把她的牙齒都一顆一顆剔除下來。那些尖利的牙齒掉在山洞的岩石上,發出金屬般的跳躍聲。
直到确定白骨妪已經完全喪失了生命,田種玉仍舊不敢松懈下心神,而是把她的屍骨一塊塊剔成零碎,有的甩擲到溪水裏,有的扔到懸崖下,有的埋進土裏,最後縱起一把熊熊大火,引燃了茅草屋,讓整個山谷都焚燒起來。
逃出山谷以後,四下裏打聽,這才知道所置身的地方竟然離家鄉有三千裏的路程,路人濃重的口音很難聽懂意思。于是一路奔行,帶着白骨妪所遺留下來的財寶,整整走了一個多月才回到家鄉。這時候他才知道從當年離開家,到現在過了十二年,起初還偎在妻子懷中吮吸奶水的孩子,現在竟然長成了一個用功讀書的俊秀少年。
街鄰們都以為田種玉已經死去了,就連他的家人都這麽猜測,現在看到田種玉平安回來,又驚又喜,他的母親也難以置信。田種玉購買了大量的上等禮物送到岳父家裏去,之後又用剩餘的財寶在別處購買了土地和房屋,舉家搬遷到了另一個地方,之後沒有再回去過。
過了幾年,他的兒子很有出息地考取了進士,母親也因為年邁而壽盡。田種玉一如既往地以屠狗為業,性情還是和少年時候一樣的粗豪爽直,喜歡喝酒生事,有時候被體力旺盛的青年潑皮追打得鼻青臉腫也不以為意,醉醺醺地需要妻子四處把他找回家,臉上露出傻呵呵的笑容,似乎對一切很滿足,似乎過去的那段詭異經歷,已經被遺忘得一幹二淨了。
◎ 桃金剛
河南人荊雨原,幼年天資聰穎,遠超常人。十二歲,在經史詩賦以及引跋、記傳、四六和古作等方面,非常精通,有大家風味。教授過他的師長都說這個孩子成年以後必定成大器。誰知道赴京趕考,所著文章不合主考官的心意,竟然不中。郁郁地啓程回家,身邊有一個書僮和一個老仆陪伴着。
這天夜裏借宿在一間野寺,忽然聽到廂房的院子裏有人在竊竊私語。當時已經是夜深,一盞皎月如同銀亮的燈,把光華洩在天地之間。荊雨原覺得詫異,忘記了老仆人關于野外多有狐鬼的叮囑,披衣起身,悄悄把窗子撐開一線,窺見木棉樹下有一群盛妝絕麗的少女正在聚會。被圍在中心的一個女子,穿着绛脂色的羅裙,梳着時下最風行的“飛霞髻”,眉目有如牡丹芙蓉花一般美豔,同伴的女友都叫她“寧珠”。
寧珠正在用四十九枝蓍草為同伴占測命運,每次結果出來,都惹得一衆少女哄然而笑,叽叽喳喳此起彼伏的聲音非常悅耳動聽,荊雨原感染到她們的歡樂,也不禁從嘴角逸出一絲笑容。
沒過多久,有人問寧珠說:“為什麽不蔔算一下桃金剛的下落呢?”有人悄悄拉一拉問話少女的衣袖,阻止她的提議。寧珠卻若無其事地說:“沒關系,就推算一下好了。”說着就打了一卦,過了半晌,這才籲一口氣,笑着說:“我和你們一樣,都以為桃金剛厭倦了我對他的情意,所以躲得不見蹤跡,這種猜測只是誤會。他竟然是應劫投生去了。”
衆少女很唏噓地說:“你們本來就是一對天造地設無比般配的情侶,突然形單影只,怎能不讓人起疑心呢。原來桃金剛投胎做人去了,這真是萬萬想不到的事情!但是這種命運雖然不受控制,卻事先不和你說清楚,這也應該算是薄幸的一種吧!”
寧珠明眸流轉,大笑着說:“世間遭遇男人薄幸的女子,從來就象天上的星辰一樣繁雜難辨,又何止我一個呢,這也不算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不過,我總歸還要去看他一眼,才算死心。”
她身邊一個俏麗的藍衣少女掩嘴失笑說:“要怎麽樣才可以看到他一眼呢?”
寧珠擡起手腕指着荊雨原夜宿的房間說:“喏,這位相公可以帶我去。”
荊雨原望見她月光下雪白的玉臂,一時間癡了,半晌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蹤跡早已經讓這美麗少女察覺,就大大方方地拉開房門,走了出來,作揖道歉,認為自己很失禮。但這些少女根本不把俗世的禮節放在眼裏,招待他坐下來,猜拳喝酒做游戲,有人撫琴有人吹簫,荊雨原置身在這樣風姿絕豔的美女堆裏,耳邊聽到種種美妙的音樂,喝着醇香的美酒,嗅聞到一縷縷從薰染過的衣衫裏透出的香氣,由衷地大聲贊嘆說:“雖然我不知道你們是鬼還是妖,但能夠提供這樣美妙的場所聚會作樂,真是一樁幸事。”就在香氣森濃的花樹下,信手作了一首詞,字句工整而詞藻華麗,寧珠随口清唱,聲音好象楊柳春風一樣清麗婉轉,深得詞中意味,所有人都鼓掌叫好。
不知道過了多久,漸漸月色西沉,晨曦漸露,衆少女嬌笑着說:“可以告別了。”有的伸懶腰,有的打呵欠,有的站起身來,露出些微的疲态。荊雨原很是不舍地說:“如果可以常年和你們相伴,那就好了。”
有人笑着回答他說:“你以為這樣的聚會很容易嗎,我們每隔十年才有一次這樣的機會呢。”
又有人說:“你所眷戀的,恐怕不是聚會,而是佳人吧?”就沖着寧珠抛出暧昧的笑。荊雨原很尴尬,說:“這樣的誤解很不妥當。”說着就拿眼去瞧寧珠,寧珠則認真地說:“不要冒犯了書生。”
少女們一一道別後,寧珠這才攤出左手,斜視着荊雨原說:“還給我。”
荊雨原讪讪地從袖子裏取出一枚銀釵,遞給寧珠。這是寧珠唱曲時無意中跌落的,荊雨原有心撿了藏在衣袖裏。寧珠卻不以為意,接過釵珠,笑着說:“你愛慕我的心思,我很了解,請容許我看桃金剛最後一眼,斷了念想,再來追随于你。”
荊雨原奇怪地說:“這個人和我有什麽關系呢?”
寧珠吃吃地笑着,用袖子掩着臉,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這時候天色已經大亮,起床的老仆發現少主人坐在一株木棉樹下怔怔發呆,認為很奇怪。荊雨原懷念夜裏發生的韻事,但小院裏一切草木景物都在秋風裏形容衰飒,和昨天投宿時沒有分別,仿佛所發生過的一切已經風流雲散,禁不住悲從中來,在牆壁上題字說:“舊院隔秋應憐我,當知落木如新妝。”
離開廢寺走了大約半天,忽然田野裏有馬車經過,停在身邊,一個女子掀開珠簾問話說:“這位相公難道就是名動河南的荊公子嗎,請上車一敘。”
荊雨原很興奮地爬上馬車,對寧珠說:“我以為從此再也見不到你了。”雙手緊緊握住寧珠的手腕不放開。寧珠用力掙脫,微笑着說:“讓旁人看到了,恐怕有污讀書人的名節。”
借着回鄉探親的名義,寧珠與荊雨原結伴而行,兩個人談笑風生,有很多思想和觀點都非常契和,荊雨原感嘆說:“如果早幾年遇上你就是人生最美滿的事情了。”聲音裏透出一股怏怏的寂寞。寧珠卻安慰他說:“人與人之間的緣份很奇妙,我知道你已經娶過妻,對于名份我并不放在心上,這次見到桃金剛,如果我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已經不再放在他身上,也許我們将來可以有往來。”
荊雨原數次聽到她提及桃金剛這個名字,實在難以掩飾內心的疑窦,說:“桃金剛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男人,竟然讓你癡心到了即使分離也念念不忘的地步呢?”
寧珠從随身的匣子裏取出一卷畫軸,攤開說:“這就是他。”
畫中是一個形貌威猛的少年,眉目粗豪勇悍,畫像栩栩如生,仿佛随時要從紙上一躍而出,将人活活撕裂。荊雨原吐吐舌頭說:“這麽一個粗人,恐怕不見得和你相配。”言下之意對自己的儒雅風姿非常自贊。寧珠微微一笑,并不反駁他。
馬車還沒有到家,已經有仆人快馬前來報信說:“恭喜相公,夫人已經臨盆了。”
回到家中,果然見到全家上上下下一片喜慶,原來荊雨原的妻子終于生下了一個女嬰。荊雨原為她取名叫“绛绡”。
绛绡到了六歲,清秀婉麗的容貌讓人一看見就非常喜歡。只是性子非常倔強暴燥,從小就喜歡哭鬧,怎麽哄都沒有用。別人都只得安慰說:“也許長大成年,多讀些書,明白了事理就好了。”
绛绡雖然頑劣不馴,卻非常依戀寧珠,每當大發脾氣,或不吃飯,或摔碗碟,只要寧珠抱着她,稍微輕聲說幾句話,她就會安靜下來,恢複一個小女孩子應有的神情。荊夫人也很喜歡寧珠,建議丈夫把她納為妾室。荊雨原認為這樣委屈了寧珠,派人去探聽,果然遭到了拒絕。荊雨原的妻子身子很不好,自從生下绛绡以後,更是長年處于病痛折磨之中,要依靠很多藥草維持生命。她對寧珠也很偏愛放心,曾經私下裏問寧珠說:“将來我一旦離開了人世,你能夠接受相公續弦這回事嗎?”寧珠笑着說:“不可以。”于是找到荊雨原,提議說:“在俗世人的眼裏,恐怕不能允許我們這樣沒有名分的繼續往來。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們可以結拜成兄妹。”荊雨原嘆息着說:“你知道我所渴求的不僅僅是這個。”寧珠只是笑着不說話。于是兩人就燒香,灑酒,拜敬了天地祖,成了兄妹。寧珠也名正言順地搬入了荊家,開始替荊雨原的妻子掌管家中財務用度,安排仆役勞作,把一切事務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過了三年,忽然有客人從南方來訪,荊雨原驚訝地發現居然是過去在野寺裏曾經撫琴的一個妙麗女子,名字叫作麗娘。詢問起當年那些曾一夜歡聚的少女們,麗娘唏噓地說:“都零落得如同塵土一般了!”
荊雨原細看她的容貌,竟然還和當年初見時一樣鮮妍明媚。就連說話的語氣和神态,都依稀和當年沒有兩樣,顯得十分嬌憨天真。寧珠看到舊時同伴也很高興,于是在後院的花亭裏設了席宴招待,到了半夜,月上中天,麗娘微醺地伏在石桌睡着了。荊雨原擔心更深露重,準備吩咐仆婦把她送到客房裏去,寧珠阻止他說“不可以。”過了一會兒,麗娘的身體竟然漸漸萎謝,變成了一段牡丹枯枝。荊雨原臉上露出驚駭的神情,寧珠卻淡淡地告訴他說:“這樣的死亡是早就已經注定了。兄長不知道我們并不是人類嗎?”荊雨原這才知道麗娘的來訪只是為了和寧珠見上最後一面而已。
他很好奇,糾纏不休地詢問,寧珠告訴他說:“你所曾見過的野寺聚會的一衆女子,其實就是一些花妖木精,因為佛道有一個龍華盛會,每隔很多年才舉辦一次,在那裏出現蹤影的,都是神通廣大的人物,具有常人無法企及的法力,思想也很深闊高遠,互相之間談經論道,道法與佛理都不同尋常,我們這些草木感染了這種天地之間的道理才得以修煉成人形,但草木的生命容易凋謝,所以也不長久,更沒有辦法用真實的肉體來達到與你魚水交歡的程度。現在你既然知道了我的來歷,也是很好的事情,以後分別的時候就不至于過于悲傷了。”
荊雨原流下淚來,緊緊握住寧珠的手不松開,說:“要怎麽樣才可以與你厮守呢?我真希望能夠也變成一棵樹,或許與你同種同族,你就不會這樣拒絕我了!”
绛绡到了十歲,喜歡舞刀弄槍,沒有半點書香人家的閨秀風範。母親過世後,寧珠更加寵溺她,為她延請了許多當地有名的武師教授武術,绛绡在這方面的天資非常高,往往花費很短的時間就能領悟掌握別人長年不能達到的境界。別人開玩笑地問她原因,她很正經地回答說:“是為了将來可以保護寧珠。”
她的武藝日漸純熟,到了十六歲,居然在江湖上已經頗負盛名,自創了一種叫做“亂迷眼”的槍法,以桃木為杆,精鐵為刃,槍法展開,紅纓亂閃,如同桃花盛開,紛繁豔麗,本應該走的是精柔路數,她卻因為性情剛猛狂烈,槍法便在陰柔中夾着剛強,與人對敵時往往難留餘地,出手便傷人。常年戴着一張面具,頭發和胡須都好象挺立的戟,看上去就象怒目金剛一樣,非常獰惡可怕。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歷,背後把她叫作“金剛客”。
荊雨原因為讀書人不涉江湖事,又并沒有過于為绛绡操心,所以根本無從理會這些事情,只是潛心修道,時常到深山大川去求訪傳說中的高僧,祈望能夠解開一些心中的疑惑。漸漸在這樣的過程中,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不象少年時候那樣意氣風發地與人高談闊論,長街買醉,就連和寧珠也減少了很多交談。整天在家裏打坐冥想,過着苦行僧似的日子。家裏人都認為他讀了太多的書籍,人變得迂腐自束了。忽然有一天,從家中消失了蹤跡,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別人都認為這是很奇異的事情,只有寧珠仿佛能夠接受這樣的結局,表情坦然而寧靜。她将荊家諸多田産房宅財物等一一安置妥當,別人也就知道她有了去意,果然沒過多久,寧珠也離開了荊府,不知道去了哪裏。
有人傳說寧珠是為了尋找荊雨原的下落,也有人在京城曾見過一架華美馬車裏晃過的俏臉,仿佛是寧珠的模樣,諸如此類的訛言不勝枚舉。
事情過去了很多年,荊家的一個遠房親戚,也是修道中人,當年曾與荊雨原有過一面之交的雪道人,某次在勾欄裏喝醉了酒,無意中說起曾在江浙一帶的山中遇見過荊雨原,須發呈現霜白色,蒼老得很厲害,四處求問關于龍華會的消息。雪道人在道術的成就上非常不凡,曾被江湖上認為是與方丈仙山的繼承人卓無塵并秀的人物,只是到了修道中期忽然象換了一個人似的,胸懷中的靈性漸漸磨滅,到死也終于沒有獲得大成就,讓人很是惋惜。
他指點荊雨原到杭州郊外的某座尼庵中尋找一位叫作流霞的尼姑,也許可以獲得些微的幫助。荊雨原感激地急忙告辭而去。過了幾年,佛道之間恢弘盛大的龍華會恰好在普陀山舉行,雪道人在來往如雲的友朋之中果然見到了荊雨原,正在向“落英水府”的主人織葉先生請教關于草木永生之道,織葉先生很奇怪地說:“像你這樣具有肉身的生命,和草木成精幻人有根本的不同,學習這樣的術法又有什麽意義呢?”荊雨原并沒有解釋,只是苦苦地哀求,終于沒有獲許學習織葉先生獨特的以水養生之術。最後只好怏怏地離開了。
雪道人因為荊雨原的出現,隐隐竊喜,認為這是昔日的紅顏知己流霞與自己言歸于好的先兆,于是逗留在龍華盛會中,四處探尋關于流霞的消息。這天夜裏忽然在寺外的一棵桃樹下見到荊雨原,坐在那裏發呆,嘴裏喃喃地念叨着什麽。他走近了,看到那棵桃樹已然枯死,樹下又有一叢枯死的绛珠草,這才明白事情的始末,笑着拍拍荊雨原的後心說:“到了放手的時候了!一個人的感情有所寄托,并不是壞事情,但何必為了不可能的結果,輕易浪擲寶貴的生命呢。上天為什麽賦予人以豐富的情感?無論是愛還是憎,又或者是相守和離別,都是為了不讓生命出現空白啊。寧珠本來就是一株绛草化成的精怪,恐怕內心的喜怒哀樂只能夠與桃金剛才能夠契合,這就是所謂的同類之聚。只有明白了這樣的道理,沿着世間法度所安排的順序,才能夠逐步修習更深的道術,也才能夠更接近你理想中希望達到的目的啊。”
荊雨原辯解說:“如果為了此而踏向彼,那麽到達了彼,此又有什麽意義呢?”
雪道人笑着說:“等你到達了彼的境界,我再告訴你此的意義何在吧。”認為荊雨原過于癡妄,就拂袖走了。荊雨原坐在桃樹下想了很久,忽然微笑着閉上眼睛,說:“那麽就放棄追求彼的境界吧。”就這樣死去了。
離空洞的金大佛路過,見到這一幕,嘆息着說:“這個人如果不是過于癡迂,或者我會引渡他到本門來。”另一個朋友則看到枯死的桃樹很驚訝,說:“桃金剛曾在修得人形後投胎轉世,希望得以固本培元,成為真正的肉身之人,再來修煉長生之道,為什麽卻回複原形枯死在寺外呢?”
金大佛回答說:“或許是他欠下了荊家十六年的生養之恩,也或許是绛珠草精的糾纏誤了他的修行。命運的因果承襲關系很玄妙,我也不能盡在掌握啊。”
◎ 狐道人
巴蜀的山裏有狐貍成了氣候,修煉出人的形狀,一個叫狐道人,一個叫狐姑,另外一個自稱狐長老。狐道長的皮毛呈現紫色,另外兩個則是銀白色。
這三只狐精的交情很深,互相勉勵,相約到青城山去學習正統道術,希望能夠脫胎換骨,煉成不死丹藥,雲飛羽化。他們借助無意中獲得的半冊《天幻大卷》,辛苦采煉,修持了幾十年,沒有取得效果。過了一段時間狐長老就寂寂地死去了。
又過了半年,狐姑也因為道基未成,氣數已盡,奄奄一息。臨終的時候握着狐道人的手,哀傷地說:“象我們這樣的異類,要想修得與天同壽,真是何其之難呀!這般日日夜夜在風寒露重的惡劣環境下,放棄世間悅耳的絲竹之聲,不理會世間俊美的少年男女,吃着粗糙的草根,穿着破舊的麻衣,有華美大屋不居住卻甘之如饴地守在茅屋裏,有各種聲光歡娛場景不去享受卻縮在寂寞的山林中,到頭來所追求的竟然是一場空,仙海無涯,長生難至,仍舊免不了要面臨死亡。仔細想來,真是令人後悔的事情,難道所謂的長生道術,竟然是哄騙世人的嗎?”
狐姑死去以後,因為身體長期服用丹藥,竟然從腹中凝結出一顆光華耀目的內丹。狐道長取出來服下後,意外地發現自己丹田能夠凝聚出氣流,身體骨骼和經脈都與以前相比有了很多微妙的變化。這才知道自己是借着同伴的屍丹煉成了道術,心裏又是悲凄又是欣喜。再去翻閱先前那半冊無論怎麽琢磨都似懂非懂的《天幻大卷》,覺得許多道理和言論都能夠靈悟出來,于是據此修煉,終于有了成就。
《天幻大卷》,本來是魔教的一冊道家修行秘笈,分為上下兩卷,因為魔教內部矛盾,四分五裂,才在紛争中流落人間。主要記述的是以藥草養生培元的方法。狐道人悟徹下半卷的神通以後,對于煉丹之術很有心得,也因此在丹田裏煉出了所謂的“紫氣”,類似于人類的真元,游走在經脈之間。借着這種紫氣,可以飛行千裏而不需要停歇,遇到敵人,又能夠放出炫麗的紫色光芒,附在兵刃之上,有很多妙處。
因為道術已成,漸漸在江湖上交到了許多朋友。大部分都是源出魔教一脈的高手。狐道人為此在青城山綠幕崖開辟了一處洞府,仿照道家隐居修煉的方式,把洞府布置得美侖美奂。洞前遍種修竹梅花,用玉石鋪設地面,引溪水繞着山石潺潺流過,奇花異卉随意點綴,每隔幾步所見到的景色就會有所不同,景物之妍媚令人無法形容。洞裏也很奢華地用白玉和明珠砌成各種用具,就連棋桌旁的石凳都精心雕刻着細致的雲鶴。受到邀請來聚會喝酒的人沒有不感嘆羨慕的。
也許是狐姑臨死前的贈言使狐道人有所省悟,他對人世間的聲色享受非常注重,也總是有種種新奇有趣的玩耍方法。比方說在繞洞而過的溪水前設置了許多錦榻,仿照世間騷人墨客曲水流觞的做法,朱紅色的玉質酒杯沿溪漂流,落到哪一張錦榻前繞之不去,那個客人必定要展露一些新鮮而又與衆不同的道術供大家玩樂。又自創一個“幻仙節”,定為八月十八,滿月初殘的時分,高朋良友紛至沓來,齊集于洞,飲酒聽琴,鬥棋賞燈,各種游樂方法都準備得很齊全,一下子沒有辦法詳細列述。
漸漸地狐道人的名聲就在魔道中愈傳愈盛,所交的同道好友,也多是源出青木教、湘西巫教等魔教比較盛大的支脈。其中最為相交莫逆的,是西域拜火族的鐵若鐵。魔教分陰陽五行,風頭最盛的青木教教主謝中天,也曾興致勃勃地應邀到這座洞府游玩過,回去以後淡淡地問弟子半尺羅:“你認為怎麽樣?”半尺羅回答說:“不過是在炫技罷了。”
這句話并不是憑空揣度。因為建造這麽宏大壯麗的洞府,所耗費的人力財力,都不是一個憑借着狐身修道的妖精所能做到的,其中一定用了很多違背天理的術法。謝中天雖然認為狐道人将來一定會受到天譴,但因為狐道人交游廣闊,本身所擅長的道術也很奇妙,仍舊願意和他往來,仿佛互相之間達到了可以同生共死的境界。
狐道人對于男女之間的房事很着迷,經常有同道看到他與不同的女子交往出行,姿色都非常豔麗,相互間的言辭極其溫存。有人推測說狐道人出身異類,大約精于采補之術,實際上《天幻大卷》并沒有記載這方面的術法。
貪美戀色的名聲漸漸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