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開來,江湖上的人都對他很警惕。曾經有人在皖西浣霞溪畔的很有名的“秋水長天”景致中見過狐道人與一個形容枯槁的老者鬥法,老者大約是湘西巫教出身,以“草蛇灰線”術沿溪遍置各種奇毒之物,輔以傳自巫教谪系的“攝生咒”。路見的人是東山日照寺的一名僧人,法術不是非常精擅,但因為煉有護身佛光,百毒不侵,所以并沒有受到太多傷害。

浣霞溪,曾經被人稱為人間仙府,沿溪十景,或淡煙微岚,或空翠濕衣,或枯槐挂月,或水涯松雲,都是罕見的景色,向來被隐士們所稱道。秋水長天是處于山溪開闊的一段,山色遙邈而天光流碧,最宜秋日午後流連。

僧人的法號叫做含生,雖然仗恃着佛光護身,但嗅聞到的腥氣使得五髒翻湧欲嘔,加上“攝生咒”令人魂魄不能自禁,不是佛光所能護佑的,所以就馬上馭劍離開了。

東山日照寺離皖西不遠,主持竹大師聽聞這件事情後,趕了過來,事情已經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整座浣霞山都陷入了一片枯死的寂靜中,飛鳥絕跡,走獸橫屍,沿溪的草木都枯萎焦黃,更別說那些賞景的游人是如何慘死斃命了。

沿溪向上,見到了有人躺在溪邊一棵樹下,胸膛處破開了一個血洞,失去了心髒,停止了呼吸。這赫然就是湘西巫教當時名盛一時的厲桐生。據說厲桐生是湘西巫教裏僅次于教主傷夫人的高手,雖然看上去年邁力衰,實際上年紀只有三十多歲,大概是修習了過于偏冷邪氣的術法,才使得肉體衰老不堪。竹大師誦唱着佛號對站立在一塊岩石上的狐道人說:“這樣的殺孽實在無法讓我坐視不管。”狐道人非常惱怒地回答說:“竹大師您的意思我不能接受。我雖然只是一只狐妖,但并沒有犯下什麽傷天害理的過錯,你用什麽正當的理由處死我呢?”竹大師說:“你雖然并沒有親手殺死這些生靈,但如果沒有你所種下的惡因,也就不會出現這樣的慘狀了。夜裏偷盜有錢人家的財寶用來裝飾布置自己的住宅,攝取美貌的女子來陪伴自己,以供肉體享樂,這難道不是過錯嗎?”狐道人搖搖頭說:“我不認為這些就是過錯。有錢人家的錢財是從哪裏來的呢,也不過是利用各種巧妙的方法斂聚而來的,正正經經的人家哪裏會有那樣的暴富呢!既然他們可以巧取豪奪,我從他們手中盜取金銀珠寶,也就沒有什麽過意不去的地方。再則說,您又怎麽會知道我身邊陪伴的女子對我沒有感情,只是洩欲的工具呢?您不認為象她們這些世間美妙無方的女子,本身就具有超過普通人的情感和思想,卻要被別人禁锢在房子裏是很可憐的事情嗎?我所做的只不過就是讓她們得到感情上的完全無拘無束的歡娛罷了,這應該也是一件很大的善事才對啊。”

竹大師沉默了一會兒,說:“即使今天所有的生靈都不是你動手所殺死,但如果你不去勾引厲桐生的小妾,恐怕也不會産生這樣的惡果了。所以這罪責的根源,仍舊在你身上。”

狐道人笑嘻嘻地說:“我并不是象竹大師這樣的有德高僧,絕不會面對別人的傷害而坦然用身體來承受。如果您一定要代表上蒼的旨意對我進行處罰,讓我死亡,我也會如同殺死厲桐生一樣殺死大師的。不過,現在還沒有到這樣的緊要關頭。”說着,他就身化一道紫光,向山頂的一片松林遁去。

竹大師準備發動攻擊攔截狐道人,卻發現厲桐生的小妾竟然用巫術悄悄布下了大霧,瞬息之間天地迷茫難辨,等到霧氣消隐,雲天茫茫,狐道人也失去了蹤影。

和厲桐生小妾一樣,為了狐道人而不顧名節的女子有很多。其中有樓姓婦人,是金大佛出家前的妻子,也曾經與狐道人有過一段相思暗結,甚至金大佛還為此耽誤了向佛之道的修行。人們對于這件事情很奇怪,不理解為什麽這些良女美婦為什麽一定要與狐道人糾纏不清而又死心塌地。離空洞的香氏兄妹,素以除魔衛道自诩,曾動過念頭要除去狐道人,某年冬天找到青城山綠幕崖,但是忌憚于狐道人的邪法而不敢輕易動手,潛伏在雪地裏。過了大半天,到了夜裏,忽然見到洞中簫管齊鳴,燈光溢彩,有盛妝婦人端着琉璃水瓶到梅林裏采集花蕊上的新雪,姿容曼妙而衣飾繁美,細看眉目竟然是金夫人。那時候金大佛已經徹底摒棄了凡俗的人事,閉關參修佛法,香氏兄妹相顧駭然,只得怏怏地離開了。

離開沒有多久,就看到金夫人從洞裏重新走了出來,攙扶着狐道人。狐道人面色慘淡,氣息微弱,顯得很萎頓,苦笑着說:“雖然借助你的身份驚退了離空洞的人,但接下來恐怕還會有更多的仇家會來找麻煩,我希望你現在能夠放開手,讓我看到你平安地離開。”金夫人哭泣着說:“我怎麽可以對你棄之不理呢。雖然我并不能以你妻子的身份陪侍左右,但你已經知道了我對于人世的名節聲望并不在意,對于厮守終老我也不奢望,但現在就這樣離開,我認為很殘忍啊!”

兩個人交談了許久,狐道人的神情愈發嚴厲起來,金夫人于是沿着山路離開了。走了幾步路,狐道人忽然又叫喊她的名字,把她喚了回來,将身上的一件玄色披風解下來,為金夫人系好,這才化為一道紫光,遁入洞中。據說金大佛昔年捕狐未果,後來就再也沒有找過狐道人的麻煩,就是因為已經知道狐道人元氣大傷,從此不複再有昔日那變化莫測的神通。這大約就是高手自重身份的一個典範吧。

狐道人受創以後,那座先前曾經一度繁華壯麗的洞府,也賓客稀少,門庭冷落。沒過多久,在他離開以後,更顯得荒蕪不堪了。奇麗的花枝被野草占據了地基,污穢的山泥鋪設在地面,無人來顧的玉凳錦榻蒙上了厚厚的灰塵,成為鳥獸歇息的地方。後來有一年,魔教的聽雨老人占據了這裏,進行了大規模的修整,竟然将它建立成了魔教的一個旁支教派“玄水教”的開宗立派之地。此後數十年,玄水教告破,以啼鴉客為首的紫金門再度振興,接管了這裏。這座天造地設的神仙洞府在幾度春秋更疊之後,竟然成為了魔教的一個重要盤據地點。

更奇怪的是,無論誰占據這座洞府自封主人,每到月明的夜半時分,人們總會看到梅林裏或清溪旁,出現狐道人影影綽綽的身影,穿着雪白潔淨而且剪裁上等的衣袍,腰間用絲縧系着的玉佩互相撞擊發出叮叮咚咚的悅耳之聲,皎潔俊逸的臉上浮現着一抹溫存的微笑,攬着不同的女子,向着無邊的風月指點賞玩,看上去真是風流倜傥到了極點。

那些魔教弟子起初非常恐慌,認為傳說中已經完全銷蹤匿跡的狐道人其實并沒有死去,而是潛伏在洞府附近修煉,以期有朝一日能夠重新恢複絕大神通,再次縱意江湖。聽雨老人曾經見過這種詭異的情形,認為果然栩栩如生。但他向人解釋說那只是狐道人所施布的幻術罷了,除了迷惑人的眼睛,并沒有什麽真正的用處。這種幻術大約也屬于護洞禁制的一種,不過竟然毫無實際用途,可以證明狐道人真是個性情奇特的修道者啊。青木教的謝中天曾經感慨地說,如果狐道人不是耽于外界過多的聲色犬馬,一意苦修,應該會獲得更大的進展,現在慘死異鄉,實在讓人覺得惋惜。

聽聞這話的人這才知道狐道人原來已經暴斃了。追問謝中天過程,他卻笑着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真正見到狐道人死去的恐怕不止青木教主謝中天一個人。粵地風踏嶺的樵夫許某曾見過有兩人在山林裏鬥法,和一般所見到的江湖上比試劍術有不同,身形仿佛并不受到世間規則的束縛,随心所欲地變化着,有時候是鳥雀,有時候是蛇蟲,有時候巍巍然将身體變成一塊淩空墜落的大石,有時候又渺小如同不起眼的草籽,種種變化令人嘆為觀止。樹林的範圍并不大,樵夫因此把這次幻術變化的争戰盡收眼底。及至最後,其中紫衣的道人忽然口中發出凄絕的厲嘯聲,向着天空筆直沖去,煙氣扶搖直上,恍若煙岚,沒過多久,又象天外流星般地搖曳着跌下地來,這回幻作了一只皮毛為玄紫色的狐貍,嘴角溢出烏黑的鮮血,一動不動。再過了片刻,連皮毛都漸漸褪盡,整個人化成了一灘黃水,水漬中,隐約可以看到一顆圓溜溜的丹丸和一冊用油紙包裹的經書。樵夫好奇地隐藏在那裏,看到一個穿着錦繡長衫的男子發出得意洋洋的笑聲,走上前去拾起這兩件東西。樵夫認為事情已經到了結束的時候,看到得道仙人這樣神奇怪異的事跡,已經非常滿足,就悄悄地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忽然覺得胳膊處有蚊蟲叮咬的癢痛,順手将那只蚊子拍死,發現手掌心裏有烏黑的血跡,沒有等他回過神來,那血跡就沿着掌心沁入肌膚,竟然将他毒斃了。

與狐道人鬥法的人是江湖黑道上有名的花眼狐貍,但因為得到了另外半冊《天幻大卷》,于幻術上的成就也非常了不起。這個人源自四川唐門,雖然并非谪系,但在幻術中所摻雜的施毒之術,竟然可以借着蚊蟲毒斃觀戰的樵夫,足證唐門的确有着非同凡響的秘術。只是這個人得到天幻大卷以後,卻徹底在江湖上隐絕了蹤跡,再也沒有出現過,隔了三十年,狐道人的至交好友,西域拜火教教主鐵若鐵,傳位給下一代的繼承人容方庭時,所遺留下的寶物中,竟然就有上下兩冊保管得好好的《天幻大卷》,令人啧啧稱奇。

至于青城山綠幕崖,隔了許多年,每到八月十八,仍會有一些陌生的女子悄然而來,在月光下的溪邊梅林獨自徘徊。其中有人認出一個身後有佛光護體的端凝婦人,竟然是離空洞主人金大佛出家前的妻子。另外又有一個,是湘西巫教的一名女弟子,曾是巫教厲桐生的小妾。江湖上傳說厲桐生并沒有在與狐道人那一戰中死去,因為湘西某個縣城的客棧主人,無論面容氣度,都與昔年叱咤風雲的厲桐生非常相似,只是盤問之下,無論如何不肯承認,因為地處湘西,這個人受到巫教的庇護,沒有人敢出手試探他的虛實,只得把疑慮存在了心裏。厲桐生的小妾名叫杏娘子,據說狐道人曾教過她駐顏之術,到了六七十歲的時候,仍然面容如同少女般清麗嬌豔。有人問起她年輕時候的經歷,她只是淡淡地說:“雖然沒有名份,也不能長久,可是比起修仙得道的漫長苦旅,這長長的一生曾有過片刻的抵死纏綿,總也不算是虛度。”言辭中竟仍然流露出對狐道人的一片懷念深情。

狐道人到底用什麽手段使得世間的女子如此對他死心塌地呢,難道世間果真有令人至死無悔的惑心惑情之術嗎?有人曾笑着跟東山寺的住持竹大師說:“如果這種媚術果真可以風行世間,或許是福不是禍呀!”竹大師微微笑着宣誦佛經,并沒有反駁。

◎ 崦嵫客

京官朱其禮,祖籍江南,因為父親過世,皇帝準許他回籍丁憂。

當時已經是十月孟冬,江南地氣偏暖,百花盛放,俨然有初春的風致,這種返秋回春的氣候被稱為“小春”。因為父喪,朱其禮在路上顯得神志哀恸,随行的仆人勸告他說:“這也許是好的征兆,預示着朱大人有否極泰來的跡象。雖然回原籍守制,要經過三年之喪,說不定對于大人未來的仕途而言,果真會有春回大地的機會呢。”

因為奔喪,朱其禮比家人先行一步,随行的只有四個人。夜裏宿在一家驿館時,忽然有盜賊進來行竊。朱其禮的有一個護衛叫做蕭郎的,刀法精密,夜宿時驚醒,發現了異常情況,于是抽出壓在枕下的長刀與盜賊搏鬥起來。盜賊闖進室內的有兩個人,穿着黑衣,用長巾蒙着臉,看不出真實面目。起初,兩個人雖然合力,仍然不是蕭郎的對手,交戰中,其中一個盜賊從窗口魚躍而出,大聲呼嘯,沒過多久,竟然有人手持着火把包圍了整個驿館,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有多少敵人。

朱其禮被呼哨聲所驚醒,大聲責叱說:“真是膽大妄為啊,難道就不把王法放在眼裏嗎?”憤怒的聲音還沒有離開喉腔,就被窗外的一枝利箭射中了喉管,當場就死亡了。盜賊們聲勢更加兇猛,加速了對朱家護衛的進攻,沒過多久,蕭郎受到圍攻中被砍傷了足踝,跪在地上,仍然浴血奮戰,直到死去,身上留下的傷痕有一百一十六條。他的同伴也沒有一個能夠幸免。

朱家的慘禍發生以後,朝廷非常震驚,責令當時在公門非常著名的京城捕頭平地雷限期破案。但是盜賊很有章法,進退之間沒有留下什麽可供偵破的線索,仿佛溶入人海的水滴一般,怎麽也查出不蛛絲馬跡。平地雷也因此被貶了職,受到責罰,成了一個看管監牢的獄卒。

由于這樁慘案上動天聽,很多人都對這件事非常關心。有看過屍體慘狀的人嘆息說,犯下這種惡行的人,将來是一定要受天譴的。當時朱其禮有一個未成年的女兒,名叫朱浣紗,從小繼承了父親堅毅的品性,告訴母親說:“天譴的降臨要等到什麽時候呢!我一定要親手結束仇人的性命,才算是盡了做人女兒的孝心。”連夜離家出走,不知所終。她的母親整天以淚洗面,哭到眼睛都瞎掉了,對着門口喃喃念叨她的名字,如果不是親友細心地照料勸慰,恐怕早就不能活在人世間了。

過了五年,在人們漸漸淡忘了這樁血案的時候,京城有名的殺人組織刺客館,忽然出現了一個以大鐵錐為武器的虬鬓客,身形高大壯碩,仿佛啞巴一般地不說話,臉上橫一刀豎一刀留了好幾道疤痕,看上去神情很獰惡。他不喜歡和人交往,喝酒的姿态卻很豪爽,往往用海碗盛滿烈酒,大口喝下去,喝到興盡,就大步離開桌子不知去向,別人不敢阻攔他。有組織內部的成員好奇地向刺客館主人打聽這個人的事情,刺客館主人微微笑着說:“他是從崦嵫山出來的,你們可以叫作崦嵫客。”

崦嵫山相傳是太陽落下的山頭,出沒很多神仙異人,人們聽了都覺得很稀罕。只有刺客館主人知道崦嵫客其實就是朱其禮的女兒朱浣紗。由于他昔年曾經因為某樁事情欠下了朱其禮的人情,決定替朱家查清這樁血案的來龍去脈為朱家複仇,以了結內心的欠疚,遭到了朱浣紗的反對。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這個少女竟然毀卻了容貌,利用精巧的化妝技術把自己打扮成粗豪大漢,以蒙閉仇人的耳目。刺客館主人曾經在無意中得到一冊內容非常深奧的武功秘笈,發現這剛猛的技擊之術與自己所修習的并非一路,無法兩相融合,于是傳給了朱浣紗,朱浣紗竟然憑借着過人的天賦領悟了這種剛烈的武功,刺客館主人嘆息着暗地裏對她說:“一個曾經吟詩作賦的柔弱女孩子,變成現在這個模樣,到底是幸事還是不幸呢?”

崦嵫客成名以後,曾經故意好幾次經過自己的家門,發現已經變成盲人的母親坐在門口,獨自嘴裏念念叨叨,不知道在說些什麽。起初她很不忍心,好幾次準備沖上前去撫慰。這樣斷斷續續強逼着自己鍛煉忍耐,到了最後,已經到達了即使母親就在眼前哭泣她也無動于衷的地步,仿佛那是完全不相幹的人一般。而往常那些親友,也不能夠從任何方面把她識辨出來。

有一天,刺客館主人找到崦嵫客,告訴她說:“平地雷仍然在江湖上布下許多控制,想要徹底查清這樁血案的來龍去脈,找到我這裏來,希望可以得到幫助,你認為需要和他見一次面,以便自己多掌握一些信息嗎?”崦嵫客斷絕拒絕了。刺客館主人嘆息着說:“一個人的力量是何其微薄啊,為什麽要這麽固執呢!”

沒過多久時間,已經入冬,在陝西有一戶複姓第五的人家,忽然夜半遇匪,被屠殺得祖孫三代一個不剩。兇徒殺人的手法和兇殘程度,與朱家血案如出一辄。這樁血案的影響也很大。平地雷怒可不遏,上書朝廷,希望再一次獲得這樁血案的調查權,以息天怒。他辦案的手法精密而周到,在江湖上曾經布下有用的耳目,分析起案情來,冷靜老練,在公門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再加上朱門血案畢竟已經過去了幾年,朝廷也不再遷怒,于是平地雷又重新掌握了公門大權,開始奔波江湖。

聽說了朝廷的這樁人事變動,刺客館主人對崦嵫客說:“終于到了仇家蠢蠢欲動的時刻了,你應該開始行動。”

崦嵫客卻搖搖頭拒絕了。

刺客館在江湖上的地位很微妙,平常有很嚴密的情報網。又有一天,刺客館主人對崦嵫客說:“似乎第五家還留了一個燒火丫環,因為去地窖取東西,僥幸逃過了一劫,現在已經被官府嚴嚴實實保護起來了,就連我也沒有辦法打探出她所說的詳細情況,如果你可以自報身份,或許可以獲得一些有用的線索。”崦嵫客這次仍然很堅定地拒絕了。

由于懷疑兇徒會再一次慘無人道地施暴,不僅第五家那個僥幸逃命的丫環被重重保護起來,連朱其禮的盲妻也被平地雷派人送到了非常隐秘而護衛森嚴的地點,保護得非常周到,唯恐出現更多的意外。只是每隔幾天便派人向朱家的親友托口信,報平安。

崦嵫客繼續蟄伏着不願意露面。刺客館主人不明白他的意思,追問他說:“為什麽到了這麽關鍵的時刻,你還保持潛伏不動的态度呢?蜘蛛張網結繩,表面上看去,只是靜靜伫立在網中央一動不動,但一旦有所捕獲,行動會非常迅速,毫不遲疑,那是因為它知道獵取的對象如果不及時處理,就會有網破蟲飛的危險。一個人為了複仇固然可以隐忍到你這種世人難以測度的程度,但到了有利的時機,是一定要當機立斷的啊!”

崦嵫客平靜地說:“我希望您幫助我用最大的限度來保持我的身份秘密。”

刺客館主人聽了她的話,微笑着說:“我可以做到。”

過了兩天,刺客館接了一單報酬非常豐厚的殺人生意,刺殺對象居然是皖南栖鳳谷的“倚桐婆婆”。倚桐婆婆這個人,是“落英水府”主人織葉先生的妻子,因為夫婦之間對于禦木之術有不同的理解,互相争執不下,竟然兩地分隔,不相來往,各自修煉,兩人的性格非常要強,都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得悟天機,有所大成,用以證明自己所探研的求道之路才算正宗。刺客館雖然高手雲集,有的悍不畏死,有的老謀深算,但對于倚桐婆婆這種從不涉足江湖俗事的隐世高人,仍然認為非常棘手,沒有人有一擊得手的把握。刺客館主人卻不以為然地說:“這件事我親自出馬一定可以成功。”于是隔了兩天就悄然出發了。

到了來年春天,忽然傳來了刺客館主人身亡的消息,屍體被送到京城的時候,刺客館滿座皆驚,卻發現刺客館主人早已經在出發前之布置好了身後的一切事宜,諸如繼任者,所遺財産清單,種種不一而足。人們暗地裏感到訝異,如果刺客館主人已經預知了自己終将失手的結局,為什麽一定要冒着生命危險去刺殺倚桐婆婆呢,難道他與倚桐婆婆之間竟然有着關系到生死存亡的仇恨嗎?

抱着這個疑團,一些人憂心忡忡地過了大半年,卻并沒有倚桐婆婆上門找麻煩的事情發生,而崦嵫客的身份,也因此再也沒有人能夠知道底細了。

事情又過去了一年,江湖上忽然傳來以巴陵以寄衣山為據點的洞庭水匪傾巢被官府捕獲的消息。這批水匪為首的被稱作“巴陵蛟”,為人兇悍殘暴,平素以劫商為生,殺人不眨眼,但因為寄衣山是一座洞庭湖的孤島,易守難攻,這批水匪又精于水戰,器械精良,官府也束手無策,這次卻因為平地雷早在十年前就在匪群中埋伏了線人,事先趁夜遣大批兵力悄無聲息掩至,加上內應花錢收買了一些人,并答允将來不追究罪責,斷絕了崗哨,又在水井中布下了使人昏睡的藥物,這才得手。

一經嚴審,果然便是這夥水匪便是當年朱門血案和第五世家滿宅滅門慘禍的元兇,除此兩大名案之後,更有許多少為人知的大案,都一一落到他們頭上。朝廷得知十分震驚,着令不必等到秋決,當場立斬。

有人置疑洞庭距離吳地數百裏,雖然同屬江南,但究竟不是巴陵蛟的勢力範圍,為什麽一定要奔越這麽長的距離,去驿館殺死朱其禮呢。即使圖謀財物,似乎也冒了太大的風險,很不劃算。平地雷的報告卻說這是因為巴陵蛟恰好那一年慶祝一位江湖人物的生日,路過當地,故而犯案,朱其禮之死,當是偶然。至于第五的人家,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這大約就是為什麽苦苦在案發當地查找不到兇手的原因了。

這件曾被宣揚得轟動一時的事情過去了很久,在人們幾乎淡忘的時候,忽然傳來了平地雷被捕的消息。這件事情非常詭秘,外人根本不知道來龍去脈,只有當時刑部的一位官員,隐約透露說是因為有人舉證當年朱門血案的真正兇手,竟然正是這位名滿天下的京城捕快平地雷幕後所操縱。京城官員之間派系争鬥非常複雜而微妙,沒有人知道朱其禮與平地雷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樣的矛盾。只是平地雷在被收押後的當年夏天,忽然有人持大鐵錐擊碎天牢大門,悍然闖入,複以大力震斷粗逾海碗的牢栅,将平地雷腦袋擊得粉碎,血濺當場,然後飄然身退,不知所終。

據說平地雷原本在擊殺了朱其禮之後,原本是想收手的,但因為朱家女兒的失蹤,竟然因為莫測高深而寝食難安,終于才有了第五世家的慘禍,試圖将朱浣紗引出來。大約也是因為這樣,才在某些地方露出了破綻,最後終于暴露了自己吧。

京城牢獄不是等閑之地,派有重兵把守,防衛森嚴,根本不是人力所能破除,但這豪客竟然憑借着一己之力,如入無人之境,神通廣大的能力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當即有官員報告稱一定是內部人員有洩露了有關機密,只是查來查去,事情最終卻不了了之。也有眼利的,竟然認出了這個人就是刺客館的一名組織成員崦嵫客,後來去查證拘捕,這個人卻已經消失在人世間,再也沒有見過了。

刺客館在前任主人的意外身亡後,本來就聲勢大不如前,現在發生了這種事情,更加難為見容,也因此煙消雲散,各奔一方,世間就再也沒有這個神秘的組織了。

崦嵫客花費了将近十年的時間,終于為父親複了血海深仇,将盲母接回家後,卻覓地隐居在一座小山村裏,恢複了女兒的身份,從此再也沒有見她在江湖上出現過。附近的人看她身形嬌瘦佝偻,形容醜陋不堪,都不願意與她過于接近。

在崦嵫客居住的附近有一座墳,據說就是昔年刺客館主人的衣冠墓,後人這才知道刺客館主人竟然是故意用性命來讓她徹底保留身份的秘密不被察覺,這份厚義,也算是駭人聽聞了。

又過了兩年,朱其禮的妻子因為身體孱弱,終于過世了。崦嵫客埋藏了母親以後,依舊隐居在原先的村莊裏,一直活到八十六歲才寂寞死去,沒有再聽說過有其他的傳聞。

◎ 棗核記

程平湖,是汀州人。幼年的時候遇上異人,傳授給他仙家道術,據說依照這種修煉方法可以長生不老。他娶的妻子名叫梨姑,是離空洞一脈的劍術傳人,善于撫琴。程平湖曾經在太湖的船上聽到她彈琴的聲音,驚訝地說:“殺氣很濃重。”果然沒過多久,就看到有水匪相繼來犯。梨姑端坐船頭,以琴弦為劍,殺十五人。梨姑的容貌非常俏美,程平湖呆呆地凝望了她許久,梨姑也這樣望着他。船到了埠頭,程平湖對梨姑說:“我知道星盡峰有一道澗泉可以洗掉血污之氣。”梨姑于是跟随他走了。

星盡峰位于西南方,勁峭凜寒,氣色蔥蔚,山頂有天湖,呈蔚藍色,映着天空的白雲落霞,風景非常清秀。四周古木參天,濃蔭蔽日,是個适合隐居的好地方。梨姑非常喜歡這裏,希望能夠兩人結廬而居,程平湖卻告訴她說:“不可以。我與你成婚是因為情投意合,這是情欲到達了一定的程度必須依照的禮法,但眼下還不是覓地隐居的時候。”

梨姑問他緣故,程平湖說:“很多人不知道我的出身,現在既然結為了夫妻,不妨告訴你,我就是魔教沉雷谷的谪系傳人。”梨姑的神情又吃驚又困惑,過了好一陣子,才對程平湖說:“正邪兩道本來是水火不容的,如果我師門知道了你的來歷,一定不會放過我們,既然形勢如此艱險,為什麽還要出去抛頭露面引起別人的注意呢,就在這種人跡罕至的山峰上居住下來,撫琴舞劍,吟風弄月,豈不是很好的辦法嗎?”

程平湖說:“我必須先了結了一樁仇怨才可以做到,你願意與我同行幫助我達成心願嗎?”梨姑答應下來。

程平湖的師父叫做蒲橋道人,大約是因為常年隐居在蒲橋山修煉土系術法,同道才這樣稱呼他,以前的名字已經被人忘記不提起了。沉雷谷本是魔教一脈,憑借着土術和機關布置有獨到之處,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與蒲橋道人交往的朋友中有一個叫紫衣侯的,是後山的穿山甲成精得道,修成人形,據說土遁之法非常巧妙神奇,善于釀酒,經常帶着美酒來與蒲橋道人共謀一醉。某次醉後,對蒲橋道人說:“我聽說沉雷谷谪傳的一宗法寶叫做瀚海黃煙梭,乘坐它可以瞬息千裏,又有避禁天雷的護身功效,內心非常渴望見識一下。”

蒲橋道人驚訝地說:“這種上乘法寶的下落,在魔教中也是非常隐密的事情,你從哪裏打聽到的呢?”

紫衣侯吱吱唔唔地說是聽某位朋友無意中談起的,又一味央求着蒲橋道人讓自己開開眼界。因為喝醉了,蒲橋道人也就忘記了“懷璧其罪”的警戒,大意地從一只石匣裏把寶梭拿出來。紫衣侯接在手裏,忽然變成另一個模樣。眉目酷似當年魔教分裂後也以土性術法聞名的卷血神君,匆匆地駕着寶梭消失了蹤跡。原來紫衣侯早就被卷血神君所殺死,只是借助魔教中一宗罕見的法術,利用他的軀殼來蒙騙蒲橋道人罷了。

事情的始末既然已經恍悟,蒲橋道人也悔之莫及。四處尋找卷血神君的下落卻沒有收獲,加上寶梭失竊,受到沉雷谷主越大先生的責罰,歷受了很多苦楚,終于在荒山裏郁郁而終。

梨姑聽說了卷血神君的事情,嘆息着說:“恐怕不容易。但是既然嫁給了你,即使知道了結這段仇怨非常困難,對于自己的向道求仙也沒有幫助,還是要盡力一試。”

破除“瀚海黃煙梭”的法寶叫“千鈞魔鼎”,沉雷谷主越大先生因為程平湖的再三哀求,借給了他。尋找卷血神君的下落需要借用東山日照寺竹大師的“搜影古鏡”,于是夫妻倆就跋山涉水到東山日照寺找到了竹大師。竹大師聽說了這樁事情,皺着眉頭說:“象我們清清白白的正道中人,怎麽能與魔教混在一起糾纏不清了,我不能答允你。”并且通知離空洞的金大佛來處罰梨姑的行事荒唐。梨姑流着眼淚說:“我并不指望自己能夠修成大道。魔教雖然修行的方法怪異而殘忍,但是程平湖的事情很值得同情,如今我已經是他的妻子,沒有辦法痛下決心舍棄他。”竹大師非常生氣,拂袖離開了。

程平湖本來認為事情沒有希望了,又擔心梨姑會受到離空洞的嚴厲處罰,非常不安。梨姑卻笑着說:“可以了。”半夜裏果然拿到了搜影古鏡。竹大師臨走時背着雙手原來是表示這件事情不能明示于人,離去時的方向和腳步的數字,依照法理推測是當天夜裏的子時。果然一切都應驗了。

搜影古鏡大約有半尺大小,黑黝黝的四周刻着很多花紋和字跡,無法一一識別。用清明時節的無根水傾倒在鏡面,佐以咒語,能夠照見對方的下落。

已經知道卷血神君隐藏在極北大容山封冰谷,夫妻倆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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