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水生分濤劈浪一路急行,未幾便近了寒潭水面。心神一動,元神散化為萬千水滴,沿那飛瀑逆流而上,左右探察。唯見夜黑如墨,草木無言,四野俱不見方才那兩方的人馬。身子一聳便收了元神,躍上半空,仗着自身乃是水中之精,可借夜露遁身,一路流星般往葛生出世的絕壁行去。
絕壁與寒潭相距本就不遠,不多時便見得那根葛生出世的碩壯葛藤直沿絕壁連到天際,忽衣袂帶風之聲自上而下,六道黑影落下地來,果然便是先前那發現自己形蹤的幾個妖人。
心下暗暗叫苦,知道那神目法師的眼光非同小可,唯有将元神散為萬千點滴,附在山石草叢清露之中。
那六個陰陽山的兇人得意洋洋下得絕壁,只聽為首的頭陀笑道:“神目法師果然法眼如電,如今咱們找到這千年葛藤所化的小精靈,當真是意外的造化!”
神目法師幹笑道:“若非血心頭陀的血心感應,只怕沒這麽輕巧……這回咱們陰陽山若能順利将此峰所藏寶物一起取出,本門山主必對頭陀感激不盡……”
血心頭陀哈哈笑道:“此乃小事耳!某家說過只須得将寶物中那盞‘九轉兜率燈臺’讓某家取走,便心滿意足了。”
另一個陰陽山的妖人笑道:“這個還不容易麽,據聞當年‘機鋒老人’得道飛升之時将寶物鎮于此峰,也不知有多少神乎其神的寶物,莫說是一盞燈臺,便再搭上多些的神兵,原也不在話下。”
神目法師冷冷瞧他一眼,道:“赤眉,這裏幾時輪到你說話了?莫非你可以代表咱們山主表态麽?”
赤眉打了個寒戰退後兩步,道:“法師明鑒!弟子只是因為血心頭陀前輩乃是本門貴客,故而……”
“住口!”神目法師冷冷道:“本門規矩是怎生回事,你且俺說一說。”
赤眉臉色驟然變作慘白,嗫嚅道:“法師饒弟子一回!”
神眼法師冷冷笑道:“這回若不給你一點教訓,你又怎會把本門山規牢記心頭?”手指略擡,一溜灰灰溜溜的火光自指尖斜斜吐出來,直燒到赤眉心口處,那道火光瞧來并不出奇,其實卻是陰陽山中最為毒辣的“三才分魄火”,那赤眉不敢反抗,只以本命真元勉強相抗,不消片刻,竟疼得跪在地上,不住求饒,來回翻滾。
其他三個弟子瞧在眼中,卻沒一絲絲同情之色,談笑風生渾不在意。
赤眉疼得滿地打跌,到了極處竟将心口肌肉一條一條撕扯下來,放在口中拼命咀嚼,全身俱是血淋淋的一片,直瞧得那血心頭陀喜形于色。
瞧見他的喜色,赤眉趴在地上忍了疼痛,只管磕頭求饒道:“頭陀救弟子罷?”
那頭陀只是不顧,笑逐顏開對神目法師道:“某家瞧他本命真元已然燒盡,縱是留着,于貴門亦沒多大用處了,倒不如成全了某家如何?”
神目法師含笑道:“頭陀請便。”負手退開。
頭陀湊下身子往那赤眉胸口一抓,笑道:“某家便成全了你!”伸手竟掏出一塊血肉模糊跳動不停的東西來,卻是赤眉的心髒,就着淋漓的血水,一口吞将下去!
赤眉眼見不妙,情知再難避過這場劫數,借那頭陀掏出自己血心之際,将元神遁出,自天靈化作一股赤紅之氣便走。但他這元神早教毒火燒得微弱之極,哪裏有逃生的機會?血心頭陀将手一招,一只血腥氣息十足的禪缽飛到空中化為畝許大小将元神籠住,逐漸收縮,回到頭陀掌心,只見一個寸餘的小人兒跪在掌心只是求饒,頭陀不由掉下口水,張嘴一吸,竟将赤眉修煉多年的元神亦吸入了腹中,借本身真火化為已有。
水生一旁偷窺,何嘗見過妖人手段中之萬一?兀自驚心動魄,不敢稍有異動。
忽然由這幾人的談話想起峰頂游玩時無意中發現的一個古洞,也不知深有幾許,只是洞口設有莫測高深的禁制,水生既然生為精靈,天生便比人類膽小些,并不敢稍有深入,故而未曾得知底細,只是以幾千年的修行,勉強測知此洞乃是前輩異人“機鋒老人”得道前的藏寶之地,心知此等寶物最有靈性,不歸其主難得其用,也是貪心,莫非這昆侖與陰陽山此番相鬥,那洞中寶物竟是前因後果麽?
心中又是一喜,那陰陽山各大法師若是想得到山洞寶物,非得竭力而行,對于自己取回葛生的莢衣倒是有可趁之機……不由心頭略寬。
那兩片莢葉乃是葛生本命根脈,須得葛生出世後複披于身,以本身乙木真氣煉造七七四十九個晝夜,化為一襲透明蟬紗,平日內斂于肌膚之下,應敵時心念一動便可彈出護身。只是當時出世,兩個小娃娃得意忘形,以為如此清寂山野罕遇人跡,致有此失。
此時莢葉落于陰陽山神眼法師之手,經由“尋根搜脈大法”,葛生哪能經得住這牽心扯肺之痛?但一來被水生引至地心極寒處,距塵世也不知幾千幾萬裏,感應自然減弱。加之前山成精猴兒所釀的桃花酒,本有鎮痛之功效,故而勉強抵受。
那神目法師不知為何卻撤了妖法,葛生只感身上一輕,跳将起來,叫道:“水生哥哥!”
水宮清闊,回音不絕,水生早已去遠,又怎能再喚得回來?
葛生方覺悟這塵世之離別的空虛真正難耐,哪得自己居于葛藤無悲無喜的光陰?當時只知久長,極欲嘗嘗這人世間的情感變幻,孰知甫到人間便遇上這等可怖之事?
好在他天性甚為滿不在乎,當下奔出宮門,只見前邊那老蚌已然閉合,連使了好幾個法術,卻沒聲沒響,始知水生的道力經由這數千年的修行,确實與自己不可同日而語,此行縱不能成功,自保量必有餘。
怏怏回轉,默運元神暗以心靈相召水生,只不知成與不成,正急得團團轉,一張粉嫩小臉氣鼓鼓的,把兩只游戲到身邊的怪魚趕走,道:“走開,我那水生哥哥也不知怎樣了,可別煩着!”回轉宮中,蹲在椅上小手托着腮幫子發了一陣子呆,忽然想到先前未曾飲盡的桃花酒,眼珠子一轉,跳下地來便跑。
水生恰于葛生行法相召之時,元神散開躲藏,哪裏感應得到?
只聽血心頭陀哈哈笑道:“某家吃了這赤眉的孝敬,不知怎的就有些口幹舌燥的,想是這厮練有貴派的陰火,若能齊齊消化,可抵受某家三十年清修,不如法師将那莢葉贈與老夫服下便好——那葛中生出的小娃兒若是本命根脈吃進某家肚中,只怕不消片刻便痛徹心肺,哪有不趕緊現身之理?屆時某家擒了這千年罕有的物兒送給你們山主,豈不是好!”
神眼法師聽了狀似為難,卻仿佛對頭陀心存忌憚,只好勉強笑道:“這個……頭陀不如等咱們山主趕到了再商量商量,無有不從。”
血心頭陀雙目一瞪,便要發作,喝道:“你敢不給麽?”
神目法師無奈,恐壞了掘寶大計,只有雙手捧出莢葉,恭聲道:“請!”
水生見了那兩片莢葉輕飄飄地被托在妖人掌上,躍躍欲試,只在盤算退路。
時近午夜,露冷霜寒,不知何時那輪圓月驀地跳出雲層,又放光華,照徹山林。
一陣強勁山風掠過,神目法師雙手所托莢葉自掌心輕輕飄下地來,頭陀伸手欲接,風向忽然微旋,卻将莢葉打了個轉兒,複又吹落于地。
水生眼見莢葉飄到自己近旁,暗叫天助我也!元神一動,合為一體,現出身來伸手搶了莢葉在手便飛起。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頭頂轟然鳴響,現出一塊與天色相合的法缽來,當頭罩下,內中放射出強烈的紅豔豔的火光,水生本性屬水,遇上相克之物,怎不驚慌?急忙掉頭便走,才轉一個彎兒,便見地面五個方向突然升起一方散發着無比腐爛氣息的赤色席子,可是正是邪道至寶,專一擒敵焚神的“修羅火席”?
兩件至要緊的法寶壓上身來,四面八方火光齊現,直照得天地如晝,紅紅的一片,直似要燒到天際一般,哪裏有逃脫的餘地?
他此時已被那修羅火席隔斷了與地面相連的可能,再無機會逃到水中遁去,始知上了當,唯有穩了心神靜觀其變。
白嫩嫩的身子下方,只見血心頭陀張口一噴,陰陰地笑道:“只說這娃兒因是水精,無孔不入,如今且看他怎生逃過此難?”
應他之言,一道赤血一般的氣流自口中噴将出來,沉落于月色之中,凝為一團,竟然化為人體,卻不是方才被血心頭陀吃下肚去的赤眉又是誰人?
神目法師望了水生一眼,道:“好個可愛的娃娃,滋味定然極好!”
赤眉笑道:“這小娃娃連咱們山門的幻身之法亦未看透,想必道力甚為有限!只是俺方才為着騙他,着實吃了一些苦頭。”
血心頭陀道:“你只當他看不透麽?這全是灑家所煉真火恰與你山門陰火同屬一脈,非是同道高手決難看破,再加上這娃兒眼見同伴根命之物就在眼前,哪有不關心則亂的道理?”
水生情知難以打動這幾個妖人,冷冷盯了他們一眼,自顧自驅使真元,與那擠上身來的魔火相抗。水火本就相克,此時相遇,自然不可融合,滿天水氣火光吞吐不定,銀紅兩色交相輝映,紛紛散了又生。
細看手中莢葉,暗暗叫苦,自己被困于此,若無他人前來相救,一時間哪有脫身的法子?誰又能将手中莢葉給葛生送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