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芙蓉花開,粲如朝霞。

藺北行腦中忽然冒出一句話來,情不自禁地低下頭來想去碰觸一下那花蕊的嬌豔。

剛剛俯身到一半,他猛然回過神來,硬生生地別開了臉去。

臉上的胡子還沒剃掉呢,而且,這樣輕薄了佳人,可能會把蕭阮吓到,只怕蕭阮以後再也不會原諒他了。

不行,今晚還不是時候,太唐突了,等他慢慢把人誘入陷阱,再雷霆一擊。

“輕輕,你閉着眼睛幹什麽?”他啞聲問。

蕭阮的眼睫輕顫:“你……你快離我遠些,有話好好說……”

藺北行癡癡地看着她,擡起手來想去碰觸她的臉頰,可伸到一半,又硬生生地忍住了,只是随着輪廓虛虛地撫摸了一下,便按在了牆上。

“輕輕,你知道我為什麽留了胡子嗎?”他喃喃地問。

蕭阮又羞又氣:“不想知道了,反正你不留胡子不好看,留了胡子更難看。”

藺北行的眼神一僵,腦中忽然掠過了一個念頭:幸好,他今天蒙了面巾,蕭阮沒法看到他這一張留着絡腮胡子的臉。

“你……你走不走?”蕭阮恐吓道,“你再不走我真的要叫人了。”

藺北行定定的看着她,語聲平靜,平靜得讓人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錯覺:“兩年前,我從京城出來的那一天起,便在心裏發誓,我一日不能手刃仇敵、一日不能重返京城正大光明地站在你面前,便無顏以真面目示人,”他頓了頓,俯身在蕭阮耳邊一字一句地道,“輕輕,我回來了,所有屬于我的東西,這一次,我都會一件不落,全部親手拿回來。”

話音剛落,門“吱呀”一聲被推了開來。

“姑娘,書我怎麽也找不到,只有這一本《馮說觀止》。”禾蕙一邊說一邊走了進來。

溫熱的吐息還在耳畔,身前卻早已沒有了人影。蕭阮靠在牆上,定定地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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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戶怎麽開了?”禾蕙連忙過去關窗,“小心着涼。”

蕭阮輕輕地“嗯”了一聲。

“咦,二姑娘,你怎麽臉這麽紅?”禾蕙有點慌,伸手去摸她的額頭,“不會是受了風寒吧?”

“沒有。”蕭阮不自然地撇開了臉去,“走,我要睡了。”

藺北行幾個起落,從屋檐上倒挂金鈎上了屋頂。

沒一會兒,蕭阮和她的婢女從書房裏走了出來,去了卧房,又過了一會兒,卧房的燈熄了。

再也沒什麽好看的了,他戀戀不舍地借着夜色離開了公主府。

今日不是楊澤沖當值,他進出公主府比上一回順利了很多,一翻出圍牆,守在外面的陳碑之和賀平寧便迎了上來。賀平寧的左側耳根前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疤,當時他九死一生逃回西南的時候,臉上的傷口都化了膿,十分可怖,這兩年在段琪安的妙手下已經褪得差不多了,還剩下了一道淺淺的白痕。

陳碑之這兩年身上的傷也不少,有一次為了救他後背中了一箭,差點也一命嗚呼,幸虧有段琪安這個神醫撿回了一條小命。

三人一碰面,沉默着一路前行,不一會兒就進了他們落腳的一家客棧。

早有下人為藺北行備好了浴湯,等藺北行洗了澡出來,賀平寧和陳碑之居然還在,一臉擔憂地看着他。

“殿下,你真的要親自進京送年禮嗎?”陳碑之憂心忡忡地問,“不如由屬下代送如何?就算你想要把蕭二姑娘娶回靖安王府,也用不着親自過來一趟,這太危險了。”

賀平寧的臉色陰沉,卻一語不發。

藺北行只是笑了笑,若是讓人代替他前來提親的話,只怕他永遠都娶不到蕭阮。周荇宜和蕭家怎麽也不會放蕭阮離開京城、遠去西南,而蕭阮也并不是非他不可。

他在床上坐了下來,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心裏頗有些舍不得。

陪伴了他近兩年的胡子,再過幾天就要剃了。

不過,必須剃掉,誰讓蕭阮不喜歡他留胡子的模樣呢。

“我意已決,不容更改,”他淡淡地道,“你們不用多說了。”

賀平寧苦笑了一聲:“殿下,我知道,什麽事情只要和蕭二姑娘扯上了關聯,你就不再是你了。”

藺北行眼神銳利地瞟了他一眼:“你既然知道,那還啰嗦什麽。”

賀平寧有些忍不住了:“殿下,我就不明白了,西南有這麽多好姑娘,為什麽你就一個都看不上?為什麽就非得她蕭阮呢?要知道,出主意把你困在京城的,是她祖父,要是你留在西南,王爺又怎麽會被西戎王害死?要知道,兩年前攔截你的,可是她的二叔蕭涵啊!她把你從京城帶出來的心意叵測,你難道能放心讓她成為你的枕邊人嗎?你就不怕她到時候對你曲意奉承,背地裏卻和今上暗通消息,讓你從此寝食難安嗎?而且,這一年多來,人人都說她是在等那慕呈青回來定親,你非得要娶一個心裏有別人的女子嗎?”

他的聲音壓低了,卻字字犀利,化作了一枚枚利劍,刺在了藺北行的心上。

在西南的這兩年,藺北行在刀尖上舔血,看多了生死,性情變得越來越狠戾無情,唯有“輕輕”這兩個輕飄飄的名字,成了他心中唯一的柔軟。只是,衾冷衣寒時,他在腦中一遍一遍過濾蕭阮的一言一行,除了兩人之間一想起來就能讓他嘴角露出笑意的往事,偶爾也會泛起一絲困惑。

為什麽蕭阮會這麽早就知道西戎王有異心?

為什麽蕭阮會三番五次讓她提醒父王?

為什麽蕭阮會冒着被啓元帝處置的危險,這樣把他送出京城?就單單是因為朋友之間的義氣嗎?

為什麽蕭涵會這麽巧,剛好在同一時間追緝他?

……

他相信蕭阮不會害他,但這些困惑卻左思右想找不到一個答案。

賀平寧說的話,別的他都可以不在意,唯獨最後一條,他幾乎從來不敢去深想。

要是蕭阮這兩年還沒有定親,真的是在等慕呈青,那他該何去何從?是放手成全這兩人,還是要棒打鴛鴦,強行将蕭阮搶回西南?

“平寧,你又開始胡說八道了,”陳碑之一臉忿忿地接過了話茬,“你怎麽總和蕭二姑娘過不去?蕭涵是蕭涵,和她有什麽關系?慕呈青算什麽,我們世子英雄蓋世,他拿什麽和世子相提并論?二姑娘當然是喜歡世子的,她可是為了世子被陛下下了半年的禁足令,你怎麽還成天懷疑來懷疑去,這也太讓人寒心了。”

賀平寧冷笑了一聲:“禁足令算什麽?又不傷她半根毫毛,做做樣子給別人看罷了。”

“不可能,二姑娘不是那種人。”陳碑之斬釘截鐵地道。

“你——”賀平寧氣惱極了,“我看你也是被下了蠱了,成天二姑娘長二姑娘短,你要知道,出主意把世子困在京城的,是她祖父,要是世子留在西南,王爺說不定就不會被西戎王害死!蕭钊和我們靖安王府有不共戴天之仇,你這樣,讓王爺在天之靈,如何安息?”

“蕭钊是蕭钊,和她一個弱女子又有什麽關系?要不是蕭二姑娘,世子那有這麽容易就能出了京城?可能要連王爺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賀平寧,你這樣我就有點看不起你了,把男人之間的帳算到一個弱女子的頭上,算什麽英雄好漢?”陳碑之一臉的鄙夷。

“好,那你說,如果蕭阮她成了靖安王府的王妃,到時候我們和陛下、蕭钊這裏起了沖突,她要幫誰?”賀平寧惱火地問。

陳碑之語塞。

“夠了。”藺北行從齒縫裏擠出兩個字來。

争論不休的兩個人立刻不出聲了。

這兩年來,藺北行的威望日重,令行禁止,底下的将領們見了都噤若寒蟬,賀平寧和陳碑之是一路跟着他的心腹,平常還敢和他頂撞一兩句,但若是沉下臉來,是絕不敢造次的。

“明日出城,等年禮到了,正式入京觐見天子。”

蕭阮一夜沒有睡好,夢裏都是那個長滿絡腮胡子的虬髯漢子。

一會兒那漢子從火光中跳出來把她救起,一會兒又朝她疾言厲色地怒喝,一會兒虬髯漢子的臉和從前藺北行的模樣重疊了起來,朝着她溫柔地叫了一聲“輕輕”……

醒過來的時候,蕭阮的後背起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躺在床上出了一會神,她有些悵然。

從前那個處處照顧她的藺大哥,這是再也回不來了嗎?為她下紫薇雨、為她捉白毛團兒、為她裝鬼吓人、為她親手雕刻了印章,還為她放白毛團兒花燈……

現在的藺北行,實在是太讓人捉摸不透了。一會兒對她這麽冷漠,一會兒又對她舉止暧昧,他到底想要幹什麽?什麽“所有屬于我的東西都要親手拿回來”,到底是什麽東西是屬于他的?

她甩了甩腦袋,趕緊把這個陰魂不散的藺北行抛諸腦後,琢磨起另外一件十萬火急的事情來:如果照藺北行所言,蕭钊和蕭亦珩現在豈不是很危險?要是早知道那李玉和流竄到了江南,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蕭亦珩和蕭钊去冒這一趟險的,上一世蕭亦珩就死在叛軍手中!

心神不寧地吃了早膳,蕭阮剛想和周荇宜商量一下這件事情,門口楊澤沖進來了,呈上了一個紫檀木盒,紫檀木盒上雕着一只鴛鴦在一片荷葉中戲水,看起來莫名有點眼熟。

周荇宜定定地看着那個盒子,好一會兒才打了開來,只見裏面放着一支折下來的白梅,還沾着清晨的露水。

“是一位農夫送來的,一大早就來了,說是一個有緣人要送給大長公主的。”楊澤沖笑着道,“我瞧着他心誠,瞧着這盒子和梅花也沒什麽不妥,挺漂亮的,便替他送進來了。”

這應當就是蕭钊養的那株白梅,花開了,代養的那個農夫便依約送了過來。

蕭阮屏息看着周荇宜,深怕漏過了一絲表情。

周荇宜怔愣了片刻,起身進了卧房。

蕭阮等了片刻也沒見周荇宜出來,便快步走了進去,一瞧,周荇宜坐在梳妝臺前,桌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出了另外一個盒子,盒面上也雕着一個鴛鴦,只是這只鴛鴦是在月色下的,兩只盒子放在一起,兩只鴛鴦剛好一上一下,合成了一副月下荷葉鴛鴦戲水圖。

蕭阮猛地想了起來,她為什麽覺得那個紫檀盒子眼熟了。

那不就是前世她整理祖母遺物時的那個梳妝盒嗎?裏面放着的不是首飾,而是從前祖父寫給祖母的情詩。

“好看嗎?”周荇宜眼神有些恍惚,好像想起了從前的往事。

蕭阮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問:“這是祖父送給你的嗎?”

“是啊,”周荇宜笑了笑,“他從前也有年少輕狂的時候,變着法子讨我歡心。送我這個盒子的時候,他還說,他一個、我一個,我們倆永遠不要分開,這樣這對鴛鴦就永遠在一起了,可惜……”

她悵然道:“真是年紀大了,這陣子總是想起從前的事情。可能我一直還是心有不甘吧,無法真正釋然,所以才會對你祖父怨憎不已,并且形同陌路。等你祖父回來了,讓他把當年的事情都說說清楚,這樣我可能就能真正地放下了。”

蕭阮怔了一下,剛才想和周荇宜商量的話都咽回了肚子裏。

現在如果告訴祖母,遠在江南的祖父可能會遇到危險,祖母必定會擔心的,到時候身體出了什麽岔子就糟了;而祖母若是着急去問啓元帝,必定會連帶着扯出藺北行的事情。還是找別人去想辦法吧。

沒兩天,臘月便過了一半了,已經走了近兩個月的蕭钊祖孫倆,卻依然沒有回來的消息,說不定連年都要在江南過了。蕭翊和蕭陳氏來了公主府兩趟,想要探聽一下消息,周荇宜卻也一無所知,只知道他們倆在江南法辦了一個邠州刺史,又整頓了邠州官商勾結侵吞赈災糧食一事,整頓邠州軍務,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

然而,蕭阮卻從中嗅出了幾分不尋常。

大乾的軍務和政務向來分開,蕭钊身為太傅,若不是事急從權,怎麽會插手軍務?

看起來,江南那邊,真的像藺北行所說的并不太平,只是啓元帝把真相壓了下來罷了。

臘月十六那日,藺北行正式入京了,啓元帝派了四皇子周衛旻出城相迎。

此時,西南之王的威名已經在京城人盡皆知,藺北行驅除異族、收複大乾領土、斬殺西戎王的事跡被編成了各種故事,被說書的廣為流傳,尤其是他為父複仇将西戎王五馬分屍這一段,幾乎成了止小兒夜啼的存在。

一聽說藺北行來了,京城裏的平民們都争相到了大街上看這位西南王的真面目,是不是像傳說中那樣,長得兇神惡煞、滿臉絡腮胡。

等藺北行一行人到了眼前,他們陡然精神了起來。

靖安軍一共一百騎,一個個盔明甲亮、刀劍森然,一百個人身穿銀色鎖子甲,腳步齊刷刷的,仿佛只有一個人走在大街上似的,雖然只有區區百人,卻氣勢奪人,仿佛天神下凡一般。

整個隊伍都是身穿銀色鎖子甲,唯有領頭的兩位不一樣,一位是四皇子周衛旻,這兩年過去了,周衛旻已經年近十六,個子竄得很高,幾乎和藺北行不相上下了,而藺北行則是一身墨色勁裝、黑色駿馬,眉目冷峻。兩人看起來都冷冰冰的,只是偶爾交談兩句。

圍觀的百姓們立刻都激動了起來,朝着他指指點點。

“快看,那就是靖安王世子吧?”

“沒有絡腮胡子啊。”

“這人長得挺好看的,怎麽說他是兇神惡煞呢?”

“傳言真是不可信。”

……

仿佛聽到了什麽,中間那人的目光倏地朝着說話的這群人看了過來。那目光森寒,仿佛有股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原本鬧哄哄的人群,瞬息之間鴉雀無聲。

蕭阮在杏林酒樓的包廂裏,把藺北行的模樣看得一清二楚。

她今天特意約了周衛哲和寧王妃,想要和周衛哲一起商量一下怎麽樣去打探江南那邊的真實情況,沒想到卻這麽巧,剛好碰上了藺北行入京。

三個人站在窗戶前朝外看去,周衛哲忍不住“啧啧”了兩聲:“厲害,聽說他只帶了五百靖安軍,四百留在城郊,這一百随身帶了進城,依我看,這一百號人一個個目光內斂,只怕都是以一當百的精兵,我們的北衙禁軍連替他們提鞋都不配。”

“有這麽厲害嗎?”蕭阮有些不信了。

周衛哲嘿嘿一笑:“我也不懂,瞎猜的。”

平王妃忍不住樂了:“瞎猜的能說得跟真的一樣,你也真有本事。”

三人正說着,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他們的注目,原本目視前方的藺北行,忽然側過臉來,目光淩厲地落在了他們身上。

蕭阮的心裏打了個突,本能地往後一躲,想要藏起來。

周衛哲卻高興地朝着藺北行招了招手:“北行!”

蕭阮暗暗叫苦:“你和他很熟嗎?前兩天還說不要和他牽扯,怎麽今天又這麽熱情了?”

“怎麽不熟?我們算是同窗呢,熱情一下也沒什麽壞處,好歹也沾點他的風光,”周衛哲洋洋得意地道,“再說了,後來他不是整天往公主府裏跑嗎?見了我和亦珩也很親切……”

他忽然倒吸了一口涼氣,摸了摸脖子。

“怎麽了?”蕭阮和平王妃異口同聲地問。

“我怎麽覺得……他看過來的眼神,好像想在我脖子上割一刀?”周衛哲忍不住摸了摸脖子。

作者有話要說:周小王爺,你真會自讨苦吃啊!

**努力雙更的醋哥碼字碼得頭發都要禿了,這麽肥的一章,小天使們要為了醋哥的發際線留言啊!争取晚上九點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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