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番外 香梨篇
香梨篇
自有印象起,我的記憶裏就只有每天跟着小山哥滿山跑。
那片山林一到秋天就結滿了飽滿偌大的梨子,摘下一個咬一口,清脆香甜。
聽娘說我出生的時候剛好那片梨子林結滿了梨子,鄰居兩歲的孩子小山手裏抓着一個有他腦袋那麽大的香梨笑吟吟地跑來,嘴裏糯糯地叫着:“香梨···香梨····好···吃。”爹靈機一動說:“成。就叫香梨吧。”
小山哥的爹爹是個老書呆子,讀了一輩子的四書五經,考了無數場科舉,終一一落敗。小山哥是個小書呆,他爹把厚望寄托在他身上。
小時候,大部分時間我都追着小山哥滿山跑,他拿着經書躲到密林裏搖頭晃腦的,樣子甚是滑稽。我爬到樹上,手裏抓着一個香梨,咬一口,發出清脆的聲響,甘甜的液汁順着喉嚨滑落,突然被小山哥的樣子萌倒,嗆了一口,猛地咳嗽。小山哥聽到了我的笑聲,停下來,朝我的方向看去,迅速扔下書籍,飛奔過來,剛好接住了從樹上掉下的我。
我最愛躺在樹下,仰着臉,看着小山哥卷着書,搖頭晃腦地在旁邊走來走去的樣子,聽着他那猶如蚊子般喃呢的聲音,和着一樹山風,慢慢地,慢慢地垂下眼皮。我在夢裏吃着香甜大梨子,他在夢外山林裏随着滿山草木此起彼伏······
那一年,小山哥已經長成一個小青年的模樣了,也馬上要參加科舉,可是在這節骨眼裏,他爹病倒了,治病花去不少的銀子,而且還不夠。已經沒有多餘銀兩上京參加科舉的小山哥只得到處去籌錢給爹治病。這時我也把自己埋在地裏買糖葫蘆的銅幣都挖了出來,但還是不夠,于是我只好出去找活幹。
去過妓院當幫廚,可是那裏經常有些醉酒的客人摸進廚房,然後對我毛手毛腳,我吓得連工錢不敢要,第二天就沒去了。
也去過茶肆幫人洗杯盤,那活兒輕松多了。再怎麽也比正值秋收季節給自家收割完又去給別家收要好,因為那終日彎着腰,真的把腰骨折騰夠慘,連續幾天骨頭都是酸的下不來床。
再後來,因為在大街上給了一個饅頭給年邁的嬷嬷吃,她感激之下把她挽臉的技術教給了我。于是,每天天沒亮,我就收拾東西往市集趕,就為占個好位子擺攤。
可是,盡管我如此努力,錢還是存不夠。最終,小山哥還是被送進了宮當太監。
然後,我常常一個人獨自上山。看着滿林子的梨子,咬一口,總覺得是苦的。偌大一個山林,一陣陣山風拂過,樹枝草木“沙沙”地響,再也找不到和音的讀書聲。總覺得大山裏,缺了那麽一個地方,讓整座山變得荒寂而恐怖,心裏面,失了那麽一個東西,讓整顆本該蓬勃有力的心髒,變得疲軟無力。我短暫的一生裏,都是圍繞着小山哥渡過的,我不知道,在沒有他的日子裏,我還能不能找到另外的人生。
沒有再去茶肆洗杯盤,沒有早早起來趕集擺攤,也沒有對鏡梳妝、畫眉,這一切對我而言,都失去了意義。茶肆老板的兒子早早就看上了我,他心疼我一個女孩兒同時幹着幾份活兒,他欽佩我一個女孩兒不知哪來的精神,每天每天都那麽拼命,卻好像還樂在其中。爹娘都勸我随了他,他還情深款款地向我允諾,得了我,再也不立別的女人為妾。
別人都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大夥兒都說,成了太監,就再不是一個完整的男人。
可是,幸福,難道就只能是找一個歸宿嗎?
可是,對我而言,真正的男人,有那麽重要嗎?
這兩個問題,我想了好久,在山裏躲了好久,哭了好久,直到某一天,我仰起頭,發現這裏除了山就只是山,除了樹就只是樹,除了風就只是風之後,我終于明白,如果他在,這一切,都變得不一樣。我需要的,僅僅只是這不一樣。
于是我帶上所有的嫁妝本,想盡了辦法把自己的名字上交到朝廷,但由于身份低賤,入宮後只能充入辛者庫。于是,就開始了漫無天日的綄衣、綄衣和綄衣。本來就粗糙的雙手被磨破了皮,結上了更加結實的繭,這時候,手的敏感度就更低了,再怎麽用力搓,手也不會感覺到痛。幸的是以後做什麽粗活也不怕,不幸的是不能再感受像別的姑娘那樣用敏感的纖纖玉手撫摸愛人臉龐時的微妙感覺。
這裏的生活幾近是窒息的,有的宮女甚至兩個一隊的組成假鸾颠鳳在一起,以□□的刺激來打發那一個個無盡的夜晚。在我來到這裏的那個晚上,清新甜美的容貌就為我招攬到一些宮女的注意,那天夜裏就有人向我發出邀請。由于未谙世事,那一夜我被吓得瑟瑟發抖抽泣着躲在牆角,旁人都深感無趣。
本以為生活就這樣一直無趣下去,誰知那天,李公公帶來了一個很漂亮的女孩,那個女孩年齡與我相仿,卻多了份我不曾見過的氣質。仿佛天塌下來,她都有能力去應付。那一天,榮姑姑故意刁難她,限她兩時辰內洗完本應需要大半天才能洗好的衣服,不然就不允許吃飯。我在一旁看着,深感同情,本想着幫她一起洗,可看她思考了一會,眼珠子一轉,馬上放下背上的造型奇特的包袱,掏出一塊方塊狀的東西,接着她就用那塊方塊搓衣服,衣服堆裏很快生起了一串串的氣泡,很快,她就把半天量的衣服洗好了,我深感驚訝。
到了晚上,我打算找機會靠近她,向她請教請教可以快速綄衣的技巧。誰知她盯着我看了看,不懷好意地笑笑,又向我提出那種要求。我腦海裏立刻浮現出那兩個宮女赤身裸體撕磨的情景,胃裏一陣翻滾,死命拒絕。可是又不甘心,只好跟她說,只要她把方法教我,我以後每天幫她分擔一半的衣服。最後她答應我了,只是要求我幫她找草木灰和油脂。
第二天我早早就跑到禦膳房,到爐竈底下扒灰,又拿了些不用的動物油脂。回來交給她後,她一整天就躲在房間不曾出門。一直到第二天,我起來綄衣的時候,她笑嘻嘻地遞給我兩塊有玫瑰花瓣的水晶糕,由于早飯沒怎麽吃,我很垂涎,拿起咬了一口,她笑得前俯後仰,最後受不了蹲到地上去了。然後,我倆就莫名其妙不用綄衣了,只要制作這“玫瑰糕”即可。再後來,我們神奇地得到愉貴人的重用,留在了她身邊。
生活比以前好很多了,我也意外存到了很多銀兩,這時我想,要是我以前能擁有這麽多銀兩,大概小山哥就不用進宮了。就在這時候,我終于在宮中重遇他了。
是在一次愉貴人讓我去永和宮給德妃娘娘送“玫瑰糕”。那天,我來到永和宮,不知怎地,宮女太監都被打發走了,整座宮殿空蕩蕩的,本來這種情況我是應該離開的,可是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壯着膽子打算參觀參觀這偌大的宮室。來到一間偏僻的耳房時,突然聽見裏面發出女人呻·吟的聲音,和我看到那些宮女在做那種事時發出的聲音一樣。本沒打算偷看,無奈經過窗邊的時候,由于窗戶沒關緊,瞟到了裏面的情景。
只見一個旗頭婦人赤身裸體背對着我坐在凳子上,看不清她的樣子,一個太監裝束的小夥弓下身子在她身上不知做着什麽,惹來她陣陣顫栗,發出淫·穢的聲音。這時,小太監也許累了,站直了身子,我看到了他的面容,一剎那,那随着風拂過的山林一起搖頭晃腦的小山哥模樣和眼前的眼神迷離的小太監模樣重合了。
“主子,怎麽樣?還舒服嗎?”
這時候的他,用三個字就能把他形容得很貼切——“狗奴才”。
他輕輕為她披上披風,扶着她到床邊休息,轉身的一瞬間,他的眼神瞟到了窗外的我,這時我渾身戰栗,雙手捂着嘴巴,眼淚控制不住地奔騰而出。
“為何你會在此?”他把我拉到另外一個地方談話。
“我···來給德妃娘娘送玫瑰糕···”
“我不是問這個,你為何當上宮女?”
“我···想多賺點銀兩···”
“我以前不是就說過嗎,我不要你的錢,你別再偷偷把錢塞給我爹,你為何不找個好人家嫁了,到宮裏受罪?”
“我···想你···”我喉嚨哽咽道。
“你不要再浪費時間了,我一點也不喜歡你,現在我只想好好侍候我的主子,她能給我我想要的。”
“主子···是這樣侍候的嗎?”眼珠大顆大顆往外掉。
“我就喜歡這麽侍候着,怎麽着?看在一場舊相識放過你,如果你膽敢說出去我會讓你在這深宮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臉帶猙獰。
我沒有說話,只覺得心痛,心痛那個頗有才氣,樣子看起來不免迂腐呆萌的書生模樣的他如今竟淪為一個深宮太監,我心痛他那讀書人的傲骨,如今只淪為取悅婦人的性*工具,我心痛我們再也回不了最初···
雖然我總是管不好眼淚,不能像宋離那樣,看起來堅強不屈,可是,我卻也并不像外表那樣懦弱。盡管我們已經回不了最初,但我并不強留,因為,最好的他一直存在我心裏,只要我知道那個曾經的他,現在和我在同一個圍城裏,看着一樣的天空,我就有足夠的力量尋覓活着的意義。
我并不後悔當初追逐他而進宮,要不然,我也不能和宋離認識,還得到一個對我很關照的主子,這些,我都很感激。
本來,我還以為在深宮待久了,和他同鄉之間,由于思鄉情切,總該還是會産生些惺惺相惜,讓兩人間關系緩和。那天他偷偷來找我,悄悄給我一碟家鄉的糕點,說是他偷偷到禦膳房親自做的,送給我慰藉鄉愁。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以前那個喜歡把大梨子讓給我的小山哥。我高興地端着糕點手舞足蹈,在花園裏和蝴蝶一起轉了一個又一個圈。惹的衆宮女過來,都說我是腦袋秀逗了。一向貪吃的春花看到我端一碟精致的糕點,忍不住過來搶了去,她力氣大,我争不過她,眼巴巴看她把糕點端走。
我傷心地躲在草叢中哭了好久,明明得到那碟糕點是我進皇宮以來最開心的時刻,如今糕點卻因為自己不力,被人奪去,可想而知心裏有多大的失落感。
好不容易收拾好心情回到愉娘娘那兒去,結果被幾個侍衛抓了起來,他們肅穆地告訴我,我殺人了!這簡直天方夜譚!我剛剛還被人欺負完呢!怎麽反倒就殺人了?我大呼冤枉,宋離和愉娘娘聽到聲音都出來想幫我,結果侍衛告訴我,是我的那盤糕點毒死了春花!那盤糕點原來有毒?可是小山哥告訴我,那是他親自做的,給我聊慰思鄉情的!原來···原來他是打算把我也送回故鄉···
情感上又一次受傷,打擊我至深,可是,我不能說呀,說了的話,死的就是小山哥。我雖然這刻很恨他,但是,他不在的話,我活着又有什麽意義?
于是,我打定主意,幫他瞞了下來。
我一個小丫頭,什麽都不懂,家裏父母身體尚可,只是娘有點舊疾,卻也不礙事,況且家中還有弟弟妹妹,少我一個不會有大問題。可是小山哥就不一樣,爹爹得了重疾急需銀兩,家中就他一個兒子卻當了太監,要是這時候走了···真的不敢想象。
雖然如此,但是死到臨頭,我還是格外思念家人,尤其是娘,上次家裏來信說娘的舊疾加重了。還有家裏的那座大山,山上的那片山林,那些又香又甜的梨子。還有···還有我也舍不得宋離,雖然她外表看起來很堅強,但我知道她只是強忍着,有時候真的不希望她強忍,看着這樣的她,比看到哭泣的她更讓人難受。
當我已經收拾好心情準備着随時去往另外一個世界了,宋離卻突然告訴我,真正的兇手找到了,而且還把兇手留給我的紙條給我帶來了。我打開一看,原來小山哥早有打算過會被抓,他也不忍心讓我入獄,所以早早準備好這張紙條,他告訴我原來是愛我的,因為太愛太愛了,很多事都隐瞞着我,還有這樣做都是有苦衷的,等他去安排好他的事情後,就會把真相說出來,此生如果無緣了,希望我們下世再續。最後還請求我安排別人幫他到他所侍候的主子宮殿處去取一個布包。
想來他所做一切應該是為了他爹,讓我幫他把財物挖出給他,大概是打算安置好他爹後就回來,我并沒打算讓他回來自首,只是想幫他把布包拿到,在他回鄉過程中,一力承擔起罪狀然後畏罪自殺,這樣,他就不用回來了。
可是···這一切,原來都是我想多了。并沒有什麽紙條,那都是宋離的計謀,她逼我認清,認清那麽一個人,根本就不值得我這麽去做。
其實,我何曾不知道,只是,心意難違···
不知以前聽哪個說書先生說過,愛一個人,沒有錯,錯就錯在愛錯了人···
我請求愉娘娘讓我最後一次到獄中探望他,我知道,他走後,我的心就懸空了,所以,我還想再看一次他的模樣,我希望在最後的時刻把他牢牢記住,這個我牽絆了前半生人生的人的模樣,失去他,我打算後半生就在深宮渡過算了。我希望有一天,當我華發蒼蒼,在寂寞的宮室裏眼皮垂垂閉合的時候,還能記得年輕時他的模樣,這也是,給我自己曾經精彩的上半生的一個交代,我不怪他,他已經給了我最珍貴的回憶,此生足矣。
見到他時,他全身血跡斑斑,看到我,只是不屑地把臉轉向一邊。
“你,還有什麽話想說的?”我問。
“本來我打算放過你的,可是你的運氣不好,讓德妃娘娘知道了,是她命我除掉你的,念在一場相識,就再提醒你一句,我死後,你自己小心,好自為之!”他淡淡地說,說完就倒下,始終背對着我。
罷了,也罷了,結束,就讓一切也結束,我,也再不是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