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下來吧。”顏铎道。

“不···在那···那有個無臉人,滿臉的血跡···鬼···”宋離頭依然埋在他肩上,只伸出一只手指指着前方。

“下來吧,還是你打算今夜就讓我這樣抱着你睡?那還得讓我脫件衣服吧。”顏铎無奈道。

宋離這下才安靜下來,把臉緩緩擡起觀察了下周圍的環境,原來顏铎就像抱小孩一樣被她四肢纏着抱緊走回營中,此刻他們正在自己的營帳內。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有鬼,剛才就在那裏纏着我的腳···不騙你的。”宋離臉紅起來,深怕他誤會成自己故意抱他似的。

顏铎嘆了一口氣道:“我相信。世界上确實有靈魂,但它們和我們不在同一個頻率維度,不可能有信息間的交流。”曾與上聖人簽下契約讓最初靈魂的記憶永不磨滅的他,當然深知世界上當真有靈魂。

“你還是認為我故意的?”宋離眼睛澄澄地看着他。

“沒有。”顏铎的回答從來簡潔有力,從不轉彎抹角,只是宋離不相信罷了。

這一夜,宋離在被鋪裏睡,顏铎就在旁邊屈膝坐着靠牆而寐,宋離既不願意與他同榻而卧,那麽就坐在看得見她的地方,守着她睡也是好的。盯着顏铎黑夜裏抱臂阖眼的樣子,濃密的長睫毛覆過了眼睑,那張冷峻帥氣的年輕面容居然已經歷經一百多年的風霜,換言之,他現在不就是百歲老翁了嗎?怎麽還敢娶一個十六七歲能當他曾曾曾孫的女孩當福晉?那不是典型的老牛吃嫩草?宋離想着想着,不禁笑了出聲,可是轉念想想,他可是比她晚生不知多少百年,輩分上她還得算得上他的曾曾曾曾曾曾奶奶呢!天哪,怎麽這麽複雜?

第二天天蒙蒙亮,顏铎已經不在營帳中了。走出帳外,發現士兵們都收好帳營整頓好随時出發。這時候,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凄厲的嚎哭聲,宋離放下手邊的大餅循聲走了過去,恰好看見前方十四和顏铎都在那,還有一些士卒在身後站着。

“發生什麽事了嗎?”宋離走了過來。

顏铎見她走到身邊來,連忙用手捂住了她的雙眼,“別看。”

“什麽呀?什麽東西不能讓我看呢?”宋離掰着他的手掙紮道。

“宋離,你還是別看了。”一旁的十四也這樣附會。

被蒙上雙眼的宋離,聽着面前一群孩子和男人凄厲的哭聲,孩子們聲聲喊着娘,男人則捶胸頓足地嚎啕嘶叫着,聽着那已經嗚咽不成句的話,大概說的是都怪自己沒用,連孩子都養不活,死了算了之類的,然後一陣激動的鬧騰聲,似乎男人要撞樹自盡之類的,然後孩子們更無助哭得更兇了。

聽着這個天崩地裂的世界,宋離感覺自己的淚水在眼眶裏醞釀着,再也吸不回去。

“到底是怎麽了!你讓我看!!”宋離吸吸鼻子掙掉了顏铎的手,觸目驚心的畫面一入眼簾,宋離吓得雙手捂住了嘴,咽喉一陣苦澀,胃裏洶湧翻騰着。

見到的是一個白衣頭發淩亂的女子滿臉血跡側身倒在泥堆裏,十只手指均沾滿泥土且傷痕累累,懷裏緊緊抱着一個全身黑青色的嬰孩,嬰孩身上爬滿了可怖的屍蟲,由于腐爛過程屍身發生了扭曲,嬰孩的臉扭過一側正正對着宋離,青黑色深深凹下的眼眶裏已經黑森森一片空洞,白色點點的蟲子徐徐地從眼眶內部爬出,皮膚緊緊貼着骨頭,想必內髒那些已經腐蝕得差不多了。看上去這副嬰孩的骷髅至少在土裏埋了一年之久。

聞聲過來的香梨此時看到那樣境況也吓得尖叫一聲撲倒在一路帶着她的年護軍懷裏。

十四下令讓士卒幫男人和孩子們把女人和她懷抱中的嬰孩骷髅安葬好,安葬的地方就在原先女人挖出嬰孩屍體的那個坑穴裏。十四給了一些銀兩男人,安撫好孩子後,一群孩子簇擁着他們的父親回到就在不遠的村莊去了。走的時候男人虛脫地喃喃道:“這麽一群苦命的孩子,沒了娘以後該怎麽下去?”

看着那一大一小兩塊墓碑,宋離的心久久不能平靜。顏铎已經率士兵們回去準備好起程了,宋離還站在原地,雙眼迷離,淚水一滴一滴往下掉。十四見狀,不由地停住了腳步,喚了宋離一聲,沒有回應。

“宋離?咱們回去吧,要繼續出發了。”十四心疼地看着她。

“這位白衣女子,我昨晚曾經遇見過的···”宋離聲音聽起來澀澀的。

“你遇見過?”十四問。

宋離點點頭道:“昨夜我還以為她是鬼魅,吓得跑掉了,要是知道的話,當初制止她興許也不會死,孩子們也不會沒了娘。”

“宋離···”十四走了過來,平肩站在她旁邊,和她一起看着那兩塊墓碑。

“十四爺···相信我,我一定會好好幫你實行那個計劃!”宋離咬咬牙,握緊拳頭道。

聽孩子們的父親說,那副嬰孩的骷髅是他和白衣女子最小的女兒,如果還在生,還有幾個月就滿三周歲了,一年多前,由于糧食失收,而又要向朝廷繳納一定的人口稅,本來就朝晚不保的十幾口之家更要拿出十幾口人頭稅的糧食出來上交朝廷,艱難程度可想而知,大人們都只能到野外挖樹根煮樹皮,孩子們就更加喂不飽了。饑餓交迫,常年營養不繼,孩子們身體的抵抗力就變弱了,那一年,相繼兩個孩子都病倒了,一個是排行第九的七歲兒子,一個是剛出生一年最小的女兒。

他們變賣了舉家的家當,都湊不夠兩個孩子的醫藥費,兩個孩子,只能救一個。加之家裏的糧食也實在是不足,朝廷日夜催繳人頭稅,逼迫下,家裏的老人逼夫妻倆做出決定:把小女兒溺死。

把日日夜夜抱在懷裏的孩兒活活溺死,白衣女子自然是不願意,她那個可憐的孩兒,才剛剛會撅起小嘴甜甜撒嬌,才學會奶聲奶氣地喊一聲“娘”,為了減免家裏的人頭稅,為了救活他們的兒子,就要把她活生生弄死,這,怎麽忍心?

那天,他們的小女兒第一次嘗到糖葫蘆的味道,是他們用半個白面饅頭換來的,只有一顆。女人把那顆圓圓的甜甜的糖衣果子塞進女兒口中時,小孩兒高興地手舞足蹈,口中含着糖果咿咿呀呀地說着沒人能聽懂的話,仿佛連日來病恹恹的傷寒病在吃了一顆糖葫蘆後就痊愈了一般。女人看着女兒高興的樣子,不禁霍霍掉下眼淚,天知道她這可憐的女兒,今天可能是她一輩子最開心的日子了。但是下一幕,男人和女人抱着她來到河邊,男人雙手顫抖着從女人手中抱過小女孩兒,起初女人還哭着不肯,但想着想着,似乎想到了什麽,還是無奈地松了手。小女孩兒看着娘親難過的樣子,懂事地想安慰,開口喊了一聲“娘···”,結果喉嚨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口中的糖果不甚掉了出來,滾到水中,沉入水底。小女孩兒哭着伸出雙手想要去撈,可是已經撈不到了。女人見狀,痛哭了起來。男人臉部僵着,抱着哭泣的女孩兒來到河邊,女人痛苦地轉過了身。“啊!啊!!哇哇哇!娘···”小孩兒的頭被按入水中,口中冒着水泡,掙紮間喊了一聲娘,女人奔潰地轉過身,“不要!!!”用力扯着男人的手。可是這時,水中的小孩兒已經沒有了聲響,雙手垂了下來。

從此,女人就瘋瘋癫癫的。整天穿着為小孩兒奔喪的喪服到處蹿,又哭又笑的。半年多之後,朝廷頒布的“孳生人丁永不加賦”政策出來,政策之後所生人丁,不必征收錢糧。家家戶戶都非常高興,聽到市集裏的人大聲念着皇榜的時候,女人有過片刻的清醒,那一刻她掩面痛苦起來,想到了她的小女兒,要是政策能早個一兩年出來,興許她的小女兒就不用慘死了。

興許是清醒時的痛苦太過難以讓人接受吧,女人很快又開始瘋癫起來,而且比以前還要瘋,經常自殘,經常用手指長長的指甲撓着自己的臉作出一副痛苦猙獰的表情,更是在夜裏蹿入樹林裏狂奔。在去世的那天夜裏,她終于忍受不住,哭着嚷着想把女兒找回來,接着就半夜裏刨了女兒的墳,把那個孤零零躺在冰冷墳土裏的小骷髅緊緊摟在了懷裏,然後這一夜,她沉沉地睡去了,睡夢中,她仿佛又見到出生不久的小女兒,長得臉蛋粉粉嘟嘟的,經常對着她微笑,會嫩嫩地喚一聲“娘”······

勇者之所以剛強,是因為他有一顆最柔軟的心。宋離咬咬牙,心裏默默地念着,下着決心,一定要把這個世界徹底地改變過來,她要讓所有的人都過上沒有剝削、平等、幸福的生活,她要讓每一個孩子都安安心心地成長!她要協助十四完成那個人人平等的計劃!

宋離雖然不明白為何顏铎要如此堅決阻止她和十四完成那個計劃,但是,倘若他因為那個計劃而要傷害十四的話,那麽她一定會奮不顧身地出來阻擋,保護十四的!她和他,注定是要成為宿敵的。

宋離不肯再與顏铎同乘一骥,于是執拗着要自己配一匹馬。顏铎無可奈何,只好命人牽出一匹黑色的駿馬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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