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橫濱,運河邊。鈴聲突兀的響起。
“喂?”
戴着黑手套的指縫中,Wiston的火光在黑暗中時隐時現。
運河的水面上漆黑一片,冷風夾雜着水汽的腥味襲來。脫去了市區的喧嚣,這裏只有屬于夜的緘默和自由。幾聲悶雷在天邊響起,厚重得令人壓抑——天氣預報說,橫濱近日将會有雷陣雨降臨。
他靜靜地聽着電話。
“我明白了。”
低聲應答,對面傳來被挂斷的忙音聲,他将手機放在一旁哈雷的坐墊上,吐出一口煙。
要下雨了啊。
煙霧散去,他眯着眼眺望着遠處繁華的街景,一手插着口袋,另一只手上煙頭的火光正在慢慢暗淡下去。他低頭看了看表。
晚上九點。
咔嚓。
橫濱的夜是很熱鬧的,絲毫不遜色,卻也不完全同于東京,華燈初上之時,似乎連空氣也開始躁動起來,形形色色的人走在街上,脫去白日嚴肅的外皮,放縱着自我,各種欲望糾纏在一起,散發着淫糜的味道。
人之所聚之地,必滋生罪惡。
“秋代小姐!”
咔嚓咔嚓,快門聲此起彼伏。
“是......是!”秋代理美高高地舉起她的手,有些狼狽地從一群記者中擠了出來,鎂光燈刺得她眼睛發脹,但她還是盡最快速度鑽進黃色的警戒線奔到上司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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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抱歉我來晚了,南警官!”她扶正了被撞歪的眼鏡,深深地朝對方鞠了一躬,“我是新調來刑事部的秋代理美,請多多指教。”
一頭擠得亂七八糟的馬尾配上瘦弱的身材,還有那啤酒瓶蓋似的厚重眼鏡,南木村看着眼前這個剛從警校畢業的小丫頭片子,臉色要多差有多差,他實在是不能理解上頭為什麽要在這個要緊的關頭派一個毛手毛腳的新人過來。
“恕我直言,秋代小姐。”南木村挺直了身子,使他原本精壯的身軀看上去更顯高大,“我聽說你從警校畢業過後一段時間內都是被安排在本地警局的巡邏部值班,在此之前從來沒有接觸過類似的案子是嗎?”
“......是。”秋代理美沒有擡起頭來。
“那你知道你接下來要面對的可能是近幾十年來最嚴重的刑事案件嗎!?”
“......是、是。”
“我們可沒有時間照顧新人 ,你要是受不了的話大可向上級反映,要是想要留下來就給我好好幹!”
“是!我會努力的!”
雖然聲音不夠大,但總體氣勢還是不錯的,南木村嘆了口氣。不過新人這種傻乎乎的熱情接下來總會有被各種繁瑣複雜的案件消磨光的一天,只希望她在這段時間不要給他添麻煩——他如今已經夠鬧心的了。
“進來吧。”南木村偏了偏頭,朝秋代理美示意了一下身後這棟廢棄的複式建築,遠方記者的快門聲和各種刁鑽的問題弄得警戒線旁的警員有些焦頭爛額,只能一味地重複不要推搡不要超越警戒線之類的話語,在鏡頭面前一點招架之力都沒有。
“這些該死的蒼蠅就不能消停點麽?他們難道不知道他們在報紙上添油加醋的幾句話能引起多大的恐慌麽!?”南木村走在前面恨恨地說,秋代理美不敢答話,只能唯唯諾諾地跟在他後邊。
正巧不知是哪個帶了擴音器的記者,見守在警戒線旁的警員并不能套出什麽信息,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朝着正走向建築內的南木村大聲喊道:
南警官,你是本案的負責人吧?第五起了。這是本月的第五起了,對此警方沒有什麽想為自己解釋的嗎?
“可惡!”南木村一拳砸在牆壁上,震落一層牆灰。
這座建築原本是拟訂作私家公寓的,卻不知為何施工施了一半就不打算繼續了,長年久月風吹日曬逐漸荒廢,又因地處偏僻,所以成了各種幽會的秘密場所。
當然,棄屍也是首選的。
今晚八點左右,一對情侶在這裏發現了一具赤裸女屍。割喉被割開,雙腿被截,除此之外身上沒有任何被毆打的痕跡,死者名為淺川千裕,22歲,是附近一家餐館的女招待,于昨日晚上十一點下班後失蹤,相隔十一個小時之後被發現于此,她的手袋與衣物在建築附近的草叢中被找到,錢包中的信用卡還在,但現金已全部被拿走。
假如這只是普通的搶劫殺人案的話,警方大可不必如此狼狽。但從各種特征表明,這次的被害者與一起連環兇殺案的被害者有着許多共通之處,警方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那個兇手又再次犯案了。
而南木村,就是那起連環兇殺案的主要負責人。
直至再也聽不見外面的問話,南木村才調整好自己的呼吸,重整精神,神情肅穆地向前走去。穿過一片漆黑的空地,順着前方傳來的燈光,那就是發現屍體的地方。
現場的調查工作也進行得十分緊張,各種工作人員的身影交錯着。因為此處并沒有可用的電線,所以所有人都必須在高亮度的探照燈下工作,注意力更要集中,以免遺漏什麽線索。因此所有人的臉上都挂着同樣凝重的表情。
一位穿着白大衣的屍檢人員朝南木村遞來一份報告:
“初步判定為窒息而亡,由氣管被切開,血液倒灌進肺部引起,是否服用過藥物以及是否遭遇過強暴要等将屍體運回去後做進一步檢驗。”
南木村翻了翻報告:“你的家裏有其他姊妹麽?”
屍檢人員不解,但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沒有。”
“我問的是她。”南木村翻了個白眼,用報告指了指旁邊的秋代理美。
“诶?是、是,我、我的話是獨生女。”秋代理美緊張的扶扶眼鏡。
“那就好,降低了警方家屬人員遇害的風險。”南木村滿意的點點頭,将資料遞還給屍檢人員,然後敷衍的拍拍秋代理美的肩,“第一次辦案就遇上這個案子,盡情苦惱吧,新人。”
南木村所說的“這個案子”,外界對它的稱呼是橫濱TTOL分屍案。
基本可以确定是連環殺手作案,死因皆為割喉窒息,被害者為18~25歲的黑發女子,而且屍體都具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這也是案件名字的由來。
“這裏應該不是第一案發現場,你看這裏......”
“什麽?!”原本正在跟勘察人員學習采證的秋代理美被南木村的大嗓門吓了一跳,回頭一看,發現南木村臉紅脖子粗,正跟電話裏的人激烈的讨論着什麽,“不,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盡快找到線索的,現在還沒必要出動他們......喂?局長?喂!可惡!森鷗外那個老狐貍肯定又說了什麽!”
挂斷電話,南木村回頭,發現衆人都在盯着自己,頓時火了:“都愣着幹什麽?剛才沒聽到嗎,‘黑羊’就要來了!”
一聽到“黑羊”二字,整個現場的工作人員頓時都打了個激靈,快速地開始收拾東西,仿佛即将要來的是什麽來自地獄的惡鬼一般。
“這、這是......”秋代理美環顧四周,完全被搞糊塗了。
“秋代小姐也快點走吧,‘黑羊’可不好惹。”一個提着箱子的警員小聲地在秋代理美的耳邊說。
“所以這個‘黑羊’到底是——”但不等她把話問完,對方就急匆匆地離開了,丢下她一人不知如何是好。但秋代理美并沒有打算走,在沒有将事情完全搞清楚之前就離開實在是太奇怪了。
“害群之馬,秋代小姐,‘黑羊’指的是害群之馬。”南木村在她身後冷冷地說,秋代理美驚訝地轉過身來,南木村環臂看着眼前的這一場逃亡,仿佛早就見怪不怪了。
Black sheep。
“他們是警界的恥辱,卻不屬于任何一方警署。他們只聽命于一個叫森鷗外的男人,這個男人的身份我不清楚,但他和各種高層都有來往,是個老謀深算的狐貍,每當遇到像這種特別難纏的大案子時...其實這只是需要時間!!但是高層的人物頂着輿論的壓力又承受着受害者增加的風險,不敢浪費哪怕一分一秒的時間,于是就和森鷗外做了交易,請求出動黑羊,代價是什麽呢?哼,我們這種小角色哪裏知道。走私貨物時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黑道仇殺事後的收場?那些因為這些交易而受害的人呢,他們因為不受到媒體關注就不需要高層保護了嗎?”南木村說到最後面容都扭曲成了一團。
這個世界永遠不如外表看上去的那樣光鮮亮麗,有太多能被黑暗侵蝕的死角,南木村氣憤的正是自己的無能為力。
秋代理美只覺得喉間一緊,忽然間有點能理解眼前這個脾氣暴躁的警官的心情了。
正當她想說些什麽來安慰這位失意的上司,南木村就一把推開了她,與此同時建築外頭傳來一陣響徹雲霄的引擎聲,像是怒吼的雄獅,驚起一波又一波的尖叫。
南木村幾乎是咆哮着沖向外邊:“該死的!該死的!”
原本被記者圍堵的路口一下子變得混亂起來,記者們高舉着自己的設備争相往旁邊逃去,驚叫聲此起彼伏,與此同時,引擎聲也越來越近。
“我靠!你們居然讓中原中也以那樣的車速在市區裏狂奔!?‘’
話音未落,一輛純黑的哈雷Street? 750就疾馳着從人群拼命讓開的道路中一躍而出,撕裂警戒線,聲音震耳欲聾。南木村與秋代理美同時擡手擋住直射而來的光線。
從他們身旁掠過的哈雷來了個漂亮的甩尾,輪胎在地上滋滋地劃出一道黑色的圓弧,穩穩地停在了警車的旁邊。
“瘋狗。”南木村咬牙。
“真是難看的臉色啊,南。”在紅藍交錯的警燈燈光下,對方摘下頭盔,揉了揉淩亂的頭發,冰藍色的瞳中滿是挑釁。
“他就是黑羊?”秋代理美怔怔地看着前方那個從外套裏掏出帽子戴上的年輕人,他看起來絕對不超過二十五歲,五官立挺而深邃,倒是有幾分混血兒的樣子。
“他不是黑羊。”南木村警惕地盯着青年,皺了皺眉,“黑羊只是我們廣泛意義上的泛稱,真正被稱為‘黑羊’的是另一個人,至于中原中也,我們習慣叫他‘瘋犬’。”
說完他還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示意了一下。秋代理美看過去,果然發現中原中也的脖子上戴着個類似于項圈的頸飾。
跟那個也有關系麽......
不管怎麽說,中原中也在警界也算是個傳奇了,出身于黑道世家,卻在高中之後以十分優異的成績考入警校,又以除格鬥技術滿分以外其餘科目全挂的分數勉強畢了業,之後再神奇地以上崗一個星期二十多次暴力執法被革職,直至如今為森鷗外效力。
他雖然不是真正的黑羊,但也确實也配得上警界的黑羊這個稱號,難怪剛才衆人逃得那麽厲害。
“中原,按照規定在市區內飙車是禁止的。”南木村面色微愠。
“哈?怎麽樣都無所謂吧,你不是應該感謝我幫你趕跑了那些陰魂不散的家夥嗎?”中原中也挑眉,一手拎着外套,揮了揮手,“大晚上的來看屍體本來就已經很讓人煩躁了所以婆婆媽媽的話還是少說為好。”說完幹脆地繞過南木村走進建築。
南木村一口氣哽在喉嚨,氣得渾身發抖。
“你跟上去。”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氣,“我要出去透透風。”
秋代理美眼睜睜地看着中原中也的帽檐在自己的眼前飄過,然後望望四周,确定南木村是在對她說話之後指了指自己:“我嗎?”
“這裏還有第二個人嗎!?還不快跟上去!”南木村簡直懷疑新人的腦袋被驢踢了。
“是、是!”秋代理美敬了個禮,慌慌張張地跟了進去。
人生真是磨難多,總是能出現阻擋他破案腳步的事物,南木村摸了摸口袋,發現煙沒帶,抱怨了一句,走出建築,發現外面的記者稀稀疏疏地又開始聚攏了,他只好換了條道。
走到一家附近的便利店,南木村正低頭找零錢買煙,背後不知被誰撞了一下,手上的硬幣撒了一地,從對方口袋裏也滾落出來了什麽東西。
“抱歉。”撞他的男人低聲嘟哝了一聲,他迅速地撿起地上的白色物件,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留下南木村一人罵罵咧咧地低頭撿錢,今天是什麽黑日子,怎麽倒黴事接踵而來。
秋代理美很緊張。
緊張得她似乎都能在這個空曠的室內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而緊張的源頭,正是來自于前方蹲在屍體前的青年。
“屍體是今天八點左右發現的?”對方忽然發話。
“是、是。”
中原中也單膝蹲在屍體旁邊,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具殘缺的屍首,他事先聽說過這個案子,但無論是外界媒體的誇大也好內部警方的苦惱也好,都着實不能提起他什麽興趣。
無非又是什麽喜歡拿屍體惡作劇的人罷了,他當時是這麽想的。
但是這一次,他看到了一點與往常不一樣的東西。
淺川千裕的全身赤裸,黑發披散,雙眼睜大,仿佛死前還心有不甘。
頸後有少量藍紫色的屍斑,可以推測她的死亡時間并不是在昨天晚上而是在今天下午。頸間的傷口雖然有些混亂,但是以中原中也長年用刀的習慣來看,是一刀就切開了氣管。
他身子微微前傾,用戴着手套的手輕輕扒開頸間的傷口。
一刀造成這個傷口需要一定的力氣,兇手從背後襲擊,切開被害者的氣管的同時也切開了血管。等被害者停止了生命跡象後,兇手便會把被害者的衣服脫掉,将她們的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做出一副安詳的模樣,然後拿出自己除了用來割喉以外另外的兇器,開始了重頭戲。
中原中也站起來退後了幾步,将沾有血跡的手套扯掉,這具屍體是,不,這具屍體和前面的四具都是一樣的,她們都沒有腿。
從大腿開始往下,剩餘的部分消失了。只能說是被兇手拿走了。
橫濱TTOL分屍案。
THE THIEF OF LEGS.
竊腿賊。
餐館的門鈴發出“叮鈴”一聲脆響。
老板娘停止了抹桌的動作,擡起頭來:“歡迎光......怎麽又是你!”
站在門口的男人悶悶地走了進來,悶悶地找了一個座位,他衣着邋遢,骨架龐大,縮在座位上的樣子看起來百般怪異,一碗海鮮烏冬,他說。
老板娘沖到他面前,極力克制自己的大嗓門,神色很不客氣:“如今淺川不在了,沒有人會看你可憐給你買單了,我可是不會給你賒賬的!”
男人擡起頭來,雙眼布滿紅血絲,裏面有一些奇怪的東西,盯得老板娘渾身發毛,半晌,他從髒舊的夾克口袋裏掏出一疊皺巴巴的紙錢推到老板娘面前,舔了舔下嘴唇:“我有錢。”
老板娘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沓錢,想着這個沒工作的無賴什麽時候發達了,但是既然人家付得起飯錢,那就沒有不招待的道理,只好悻悻地拿着抹布去了廚房。
男子安靜地坐在座位上,手上不住的摩挲着一個白色的東西,在暖黃的燈光下可以看見圓潤的弧度,可能因為接近了打烊的時間,所以客人并不多,只有零星的幾個分布在店內。
“奇怪,喂~老板娘,今天怎麽沒看見淺川?”其中一個坐在斜對面喝酒的年輕人朝着廚房喊,他看起來已經醉了,面色通紅。
老板娘從廚房中走出來,手上端着一大碗烏冬,冷冰冰的說:“淺川之後都不會來了。”
“為什麽?”
“死了呗,你沒看見不遠處那破樓前的幾輛警車嗎,剛才還來問過話呢,好像是什麽連環兇手作案。”
那個喝醉酒的年輕人不說話了,臉色微微發白,似乎沒料到這個結局,那個陽光、善良、總是面帶微笑的服務生居然會慘遭歹人毒手。
“這一陣子橫濱可不太平,對人對事都得留個心眼。”老板娘邊說着邊走到默不作聲的男子面前,重重的将碗擱在桌上,“你的面!現在就付錢!”
男子從桌上的紙票中抽出幾張遞過去。
“你對他也太兇啦!”
老板娘拿過錢,哼哼唧唧的:“你可不知道他在我這裏是欠了多少頓飯錢!要不是淺川每次都用工資幫他抵着,我早叫警察了!”
男子對他們的對話置若罔聞,将手中的東西放到碗邊上,拿起筷子。那個白色的東西到底是什麽,老板娘沒能一眼看明白,但她也不甚感興趣,只覺得是個小小的柱狀物體,兩頭圓圓的。
她在心裏哼了一聲,轉而去做打烊的準備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