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的母親是個插花藝術家。她一直告訴我,對于不完美的枝葉要“剔除”幹淨。
我一直謹記于心。
母親是個非常美麗的人,有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和柔美的五官,外人說我連她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即使我從沒想過要成為像她那樣的人。她閑暇時最喜歡幹的事情就是插花,坐在輪椅上,面對茶幾研究不同的花式,然後照着書上的圖樣拿起剪刀,咔嚓咔嚓。
她的雙腿是在一場車禍中失去活動能力的,那時候我還在襁褓之中,只知道她在出車禍之前是一位小有名氣的舞蹈家。當然,任何人經歷過這從天堂到地獄的轉變都不會安然無恙。
我從小到大都沉浸在她沒有任何征兆的尖叫聲和摔東西的聲音中,不管是吃飯還是做作業,她總是有可能下一秒就發作。我曾經試過剛從學校回來就被她亂扔的杯子砸中,奇跡般地流了許多血卻還是沒有暈倒。
她清醒過來後總會抱着我哭,一邊在哀嘆她為什麽這麽命運不濟,一遍又在苦惱為什麽我不能向她過去一樣優秀。
為什麽你不能像友子那樣呢,母親嚎啕大哭。
我很平凡,太過于平凡。和一起長大的玩伴友子毫不相同,友子漂亮開朗又文體全能,最重要的是從來不會嫌棄和平凡的我走在一起。
她是完美的,是母親理想中的完美的宿體,也是我理想中完美的宿體。我似乎和母親一樣,對于美有一種超出尋常的執着。
或許生活在黑暗中的人,總想抓住些什麽。
這原本是再糟糕不過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完全變得支離破碎了。
十二歲那年我回家,一打開門就看到倒在血泊的母親和站在樓梯口的父親。父親是個懦弱而又無能的人,只是個收入微薄的小職員,卑微地生活在母親的光輝之下。
理、理美,不是你看到的那樣的!她那時剛好在二樓、她拿着剪刀想要沖向我!我、我只是推開了她!
父親的表情扭曲成了一團,忽然抱着腦袋蹲了下來。我會去自首的。
他痛苦又決絕的說。
啊……這個可能就有些麻煩了,我想。我不想成為孤兒也不想成為殺人犯的孩子,我第二天依然想和友子一起去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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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我們把媽媽埋了,然後說她失蹤了吧。我這麽說,語氣平靜得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父親顯然也是。
媽媽是個很溫柔的人,一定不希望爸爸坐牢的,而且我也不想進孤兒院。我柔柔地說,這麽說的話父親一定會照做的,事實上他也的确是,雖然看起來十分地良心不安。
我們把母親搬到後院,準備将她埋到她最愛的鮮花底下。
爸爸。我忽然叫住了準備去拿鏟子的父親。我想讓媽媽完美地葬入地下。
對于不完美的東西,要剔除掉。
我們莊嚴地将母親的雙腿與“完美”的母親分別葬在了不同的地方。然後我和父親互相依偎着看着地上兩個新鮮的土坡,像兩只孤苦無依的海。
那一天我們的生活再也重組不起來了。
但是沒關系,我還有友子,那是我與母親信念的共同體,只要友子的笑容還在,還是完美的,就像母親還生活在我們身邊一樣,我就還有努力下去的動力。
然而她把這一切都毀了。
四年前那天我們原本要在那間出租房裏面準備我考上警校後的慶功宴——父親在那次事件之後就一直希望我能成為正派的一方,遠離那段髒污的記憶,我也照做了,對于我來說無論做什麽都無所謂。友子當天也來了,她身 上的氣質與破敗的屋子格格不入,她像個靈巧的精靈一樣趁我在廚房做飯的時候跳進了我的房間,偷看了我的日記。
沒錯,她知道了我那段不堪的回憶。
被我發現時她露出了和父親當時殺了母親時同樣的表情。
對、對不起,我不是、不是故意要看的。她吓得“唰”地站起來,膝上的日記本一下子掉落在地上,面無血色。
她希望能在我的日記裏面看見什麽呢?與她一起長大的美好回憶?真是抱歉,裏面有的只是那些黑暗的東西。
友子把我對她寄予的全部的希望都踩爛、碾碎了。不是因為她知道了我的秘密,而是因為她“偷看”的行徑是醜陋的。
她已經不完美了啊。
我的內心好像空出了一個洞,什麽東西破裂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我曾經在圖書館看到一本書,裏面的主人公将世界上的人都分為了兩類:一類是有“權利”殺人的偉大的人,另一類是為了繁衍的虱子。我的手上還握着切菜用的菜刀,友子可能就是因為這個才吓得瑟瑟發抖把。
理美,你的表情、表情好恐怖。她小聲說。
是嗎?我的表情很恐怖?我握緊了手上的菜刀,思緒飛速地旋轉,那麽我到底算哪一類呢?
我有“權利”糾正這個世界上不完美的東西嗎?我是偉大的人,亦或是虱子?
然後我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
父親不知道友子最後是去哪裏了,當然也不知道我最後殺的那些女孩去哪裏了, 他天真地想要彌補我所失去的母愛,把自己弄成滑稽的樣子。
而我在這個世界上尋找友子的影子,像個幽靈一樣的行使自己“糾正”的權利。
下雨了啊。我穿着風衣,手上還沾着溫熱的血跡,像是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大口大口的呼吸。
世人都犯了罪,虧缺了生而為人的美學。
TTOL案結案已一個月有餘。秋代理美的身份被掩蓋了下來,現在她的行蹤和生死已經沒有人會再關心了,她的父親在自家廚房被發現胸口插着一把刀,初步鑒定為自殺。
武內雄一進入了監獄,神琦尤麗子的父母曾經悲憤地要求處死這個殺人犯,但警方對此還未給予回答。他的作案方式和頭腦對于追捕其他類似的變态兇殺案有着極高的參考價值,太宰治所在的那所監獄的監獄長十分想得到武內雄一這個素材。
相澤有馬總算在醫院裏醒過來了,雖然剛醒過來就挨了他父親一巴掌,多虧幾名醫生的合力拉扯才使得他不被相澤有吾揍得再次進入手術室。
“這就是你的美學嗎?”
對面玻璃牆裏的犯人正因為馬上就要迎來許久未聞的自殺教程“激動”得面容發青,而坐在他對面披着白大褂的年輕人卻在專心致志地讀着一本日記。指尖劃過最後一行字,對方眼簾低垂,嘆了一口氣。
可能是從沒見過這位醫生有過如此沉重的表情,犯人顯然一愣。
“哦呀~鈴木君,你看起來十分期待接下來的課程呢!”太宰治“啪”地一聲把日記本合上,語氣輕快,笑容爽朗。
犯人的臉色明顯又變了,尖叫着捂着耳朵跑向牢房的角落。
而在對于犯人來說猶如地獄之書的那本《完全自殺手冊》中夾着一張紙條,白底黑字,那是太宰治接到的新任務:
【瘋犬需要接受心理治療。】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