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引翩
引翩到達金陵南市街的時候,剛好是百姓送嫁盛世大婚那天。黎芳顧坐在高頭馬上,身後是溫雅的香車喜駕。
禮隊從北市街走到南市街,再到盡頭的黎王府。黎芳顧下馬背着溫雅進了黎王府的門。
引翩隐去身形跟在黎芳顧身後,一張臉冰冷默然,傲然的就是高高在上的神,不可觸碰,不可亵渎。
黎王府的賓客很多,大院小院都坐滿了人。黎芳顧将溫雅背到大廳門口,再牽着溫雅走了進去。
賓客看這仗勢,納悶的很,眼下吉時未到,皇上也還沒到,怎麽新人就要拜堂了?
老王妃坐在首座上,看着走過來的兩人,露出欣喜的笑容,黎芳顧扶着溫雅跪下,然後在衆人愕然的目光下,坐上了另一張首座上。
“女兒蘇念,今日出嫁,特來拜別母妃和兄長。”聲音婉轉,卻讓大堂上每個人都聽的清楚。
底下的賓客一個個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母妃?兄長?這不是婆婆和夫君嗎?
這溫雅郡主到底要嫁誰啊?
“陛下迎親。”外頭忽然傳來陣陣喜樂和一聲高過一聲的傳喚。
這聲音,五品以上官員都不陌生,是總管太監的獨特嗓音。這驚吓一波接着一波,陛下來了不奇怪,陛下來迎親?
滿座嘩然頓時鴉雀無聲,衆人紛紛跪下,只留下裏頭的老王妃和黎芳顧還坐着。
一身繡着龍紋大紅吉服出現在黎王府的門口,宣琰邁着剛健有力的步子走進來,似踩着衆人的呼吸般,走到大廳,走到溫雅的身邊。
“老王妃,芳顧。”宣琰不再壓抑自己欣喜的心情。
老王妃點點頭:“陛下,念兒就交給你了,願陛下與念兒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宣琰拱手作禮應下,底下的賓客都低着頭,沒人看到皇帝行了禮,就算有了偷偷看到了,也不敢拿出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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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琰感激的看了黎芳顧一眼,再多的,就不需要了。
(回憶)那日他召黎芳顧進宮,聊的本是他與溫雅大婚其他事宜,可黎芳顧他聽了三句,便打斷了。
“陛下,你有沒有想過,溫雅是無辜的。”
宣琰眸光一動,神色看起來很輕松:“溫雅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即便背上那些命運,嫁給的是你,朕也放心。”
黎芳顧卻搖頭:“陛下可還記得,曾經你口中的念兒妹妹?”
那是一段很久遠很久遠的事了。宣琰沒有陷入回憶:“幼時的事,怎麽忽然提起了?”
黎芳顧起身朝宣琰跪下,十分肯定的道:“陛下,臣希望世上再無溫雅,只有蘇念一人。”
緊握的拳洩露了宣琰的情緒:“你知道你在說什麽?”
“臣知道!臣與陛下欠溫雅太多,臣不希望她餘生依舊攪在這潭渾水裏。”
宣琰的聲音拔高:“你以為你這樣做溫雅就能心安嗎?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溫雅不放心朕,朕...也不放心自己,朕不知道哪日,會不會連你和黎王府連根拔起,沒了溫雅,朕不敢保證什麽!”
他願意舍棄溫雅嗎?這輩子唯一上心的人,誰會願意放開?可他是帝王宣琰,先是帝王,才是宣琰。宣朝不能沒了黎王府,不能沒了黎芳顧。
原來,他們三人都還是念着舊情的。黎芳顧心上一輕:“若是黎王一脈,到芳顧這裏便終了了呢?”
“你說什麽?”宣琰不敢置信的看着黎芳顧。
黎芳顧目光依舊堅定:“臣說,臣願此生不娶,不留子嗣,待日後陛下有了皇子,便将黎王府的兵權交于皇嗣,黎王府幾朝榮光,已經夠了。”
“溫雅心裏有的,不是黎芳顧也不是宣琰,只是一個臨昭,臣希望,陛下能還臣一個念兒妹妹。”(回憶結束)
黎芳顧以笑回宣琰。
禮樂聲起,宣琰喊道:“迎皇後蘇氏回宮。”
宣琰扶着護國公府大小姐蘇念,走過黎王府數尺紅毯,眉眼裏盡是溫柔缱绻,十數年的隐忍克制,死了十數年的心一朝活過來,眼裏盡是萬裏江山一片紅,歸依佳人笑顏中。
走到黎王府門口,宣琰先跨過門檻,轉身将蘇念攔腰抱起,一步一步,穩健的走到鳳駕旁,輕輕得把他此生唯一的妻安穩放下,與之一起的,還有他久懸不得寧的心。
龍駕鳳駕離去,賓客們大約都明白了是怎麽回事,該喝酒喝酒,該聊天聊天,對于這皇宮黎王府護國公府折騰的這一出不再吱聲,左右黎王自己把王妃讓了出去,還讓皇室有了皇後,國祚順延,也不是件壞事。
至于禦史臺那些老頑固們要怎麽說,随他們說吧,陛下都不在意,他們要擔心什麽。
黎芳顧送走溫雅轉身就回了書房,進了密室打開那副不知從何而來的畫看了幾眼,安心的合上,又拿起旁邊的續命丹,從後門坐上車駕進了皇宮。
續命丹一交手,黎芳顧的命數裏,與宣琰的牽扯便算是完滿斬斷,再不必背負宣朝的未來。
将這一切看在眼裏的引翩,神色淡然的走出金陵,站在炊煙袅袅的秦淮河畔,只有一雙手洩露了他的心緒。
鸾陳,看着他把那女子背進門,我差點就控制不住,殺了他。
遠處輕風一陣嗚咽,似有青光劃過,朦朦胧胧的,引翩的身影已經追了出去。
不可能是鸾陳,鸾陳已經不在天界,入了輪回鏡。
即便真有那麽一點蹤跡可尋,鸾陳如風,他也抓不住。
天上地上尋遍,總是風過一抹,無痕。
引翩木然的回到東引小築,關門,轉身,泣不成聲。
後來,小書童聲稱,他再沒見過引翩殿下。引翩殿下在鳳主那裏說了一聲,獨自去了南水澗閉關。
南水澗是個景色俱佳的地方,在偌大的紛華嶼上,為兩常年青蔥的大山所夾,南水澗的源頭是一出自天界傾瀉而來的瀑布,道是神流之水九重天,仙傾歸于南嶼澗。南水澗便是因此得名,這裏是白鳳公主浮心親自布置打造,送給引翩修行閉關的仙境。
源頭之處神流沖擊極大,自天界落下接紛華嶼處有一奇異大石,說不清是塊什麽石頭,都說滴水穿石,可數千萬年來,這石頭不僅巋然不動,甚至半絲損耗都無。
得這奇異大石緩沖,流過南水澗的清流涓細溫涼,兩側的大山綿延并不算高聳,除了正午,日頭行過時,總是只能遮住小半邊水澗,日起半空和日落半斜時分,将潺潺的澗流照的光芒盡射,五彩斑斓。
近兩千年來,引翩每每心有所惑時,總會來到這裏,坐在南水澗前,如蓮花般的清潭中的玉石之上,聽涓涓清流,感唰唰風動,将身和靈都舒放在這方天地中,以期從這自然中得到答案。
因着南水澗得天獨厚的地勢和景色,吸引着許多未開靈智的小生物來到這裏,地上爬的,水裏游的,天上飛的都有,來到這裏的小生物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漂亮。
算是附和這南水澗的景色,但凡生的外貌差點的都無法在這裏生存。其中又以水中游的為最多。南水澗的清潭裏,點點青藍從水中劃過,暈開一層一層的漣漪,張開四只細長的節肢在清潭中漂游着,時而轉轉圈,時而一沖劃開水波數尺,又時而慢慢往清潭中的玉石游去。
玲珑小巧的頭一觸碰到玉石,便從水中撈出一節肢攀着玉石,然後借力将身體和另外三節肢都覆在玉石上,若是因為玉石太滑而掉落水中,小青藍也不氣餒,重新挨近玉石繼續趴着,直到爬過玉石傾斜的陡峭部分,小青藍也是先探出小巧的頭,在擡起前頭的一節肢勾着平滑的玉石面,借力把自己翻上去。
待全身都平穩的落在玉石上,小青藍總會樂不可支的擡起前頭的兩節肢交疊敲兩下,算是對自己這番努力攀爬最後取得成功的行為的一種慶賀,
敲了兩下又把節肢放下,歡快的在玉石上滑行,美哉樂哉。滑了大半圈,小青藍的身體卡在了幾條不平整的長坑上,不滿這幾道東西,小青藍一道一道爬過,一,二,三…七,整整七個長坑,許是覺得氣憤,小青藍爬過去了又爬回來,伸出自己細長的節肢在上面摩擦着,企圖把他們磨平。
細碎的聲音進入引翩腦內,睜開那雙好看的桃花眼,目光游移,很快就落到了那小只青藍身上。
原來已經七天了。離鸾陳廢除仙骨貶入凡間已經過去七天了,我心中的困惑還是不得解啊。
引翩擡袖一掃,幾乎是“哎呀”一聲都沒有,小青藍今日的玉石一游到此結束。清潭水面如獲得神流直降般,将小青藍納入,圈圈漣漪泛起,又在頃刻間平靜無波。
心中緊悶滞澀,引翩不知該如何排解,雙手擦過額下的白眉,捧着臉任喉嚨幹啞,由着眼淚奪眶而出,無聲無言。
引翩是純正的白鳳,純正到發絲,眉毛都是純白的,真身的鳳羽更是美的不可亵渎。千年裏,引翩在南水澗化身,曾被闖過來找他的鸾陳瞧見,毫不遮掩的誇過他一句“眉似初雪目若皎,羽淩九霄恰扶搖。”
彼時的引翩與鸾陳還不算熟,白羽振翅一揮,鸾陳就被掃出了南水澗,下一刻再得見的,就是帶着惱意頗為不悅的白衣白發引翩殿下。
越是想到這些過往,引翩越是覺得難過,雙袖一甩置于身側,縱身一躍化作白鳳,直直往上空沖去,口中溢出一聲鳳凰的哀鳴,沒有想到達的終點,只是猛地往上沖,直到身疲力竭,再也沒有力氣,引翩放空自己,一個縱身翻過,任由白鳳真身從空中下落,速度越來越快,離紛華嶼越來越近,最後落到南水澗的清潭裏,激起千層波瀾,驚到南水澗的其他生物,紛紛逃離。
待激起的水簾落下,引翩已化出面如冠玉的的本來容顏,躺在清潭水中,任流水淌過他的白發,浸透他的白衣,點點寒意從周身每一處往心中鑽。
心中那些苦澀鈍痛始終不得解。
日月更替,瞬息萬變。忽有一日,天界的色彩被抹去,只剩下一陣灰白,引翩坐在玉石上,旁邊的小青藍看他閉着眼,小心翼翼的爬過他的衣襟,不死心的往那處長坑摸索,還未靠近,就被掃到了水裏。
紫電怒鳴,黑雲翻湧,引翩睜眼,眼前浮現一幅幅畫景。刀光劍影,血流成河,瘧疾橫行,山洪暴發,萬害出動。。。
引翩冷冷的看着,越看,面色越冷,冷到嘴角都僵硬着,可也不過須臾,引翩的嘴角又揚起一個詭異的弧度。
哈…哈哈…哈哈哈…終于到了這一日,這就是天道啊,無道理可講,無情義可言。即便是小小的錯,也能在天道無形的手下,被放大無數倍,任誰都無法承受,任誰都不敢違背天道。
天界受難,人間盡毀,天界人心惶惶,凡人流離失所,我數月溫書問卷,等的就是今日,可你,為何不肯等等呢?
為什麽?你寧願為一個命數已盡的凡人而死,也不願等上這幾日,為什麽!
“這才是多年來對我不離不棄的引翩殿下嘛!”
“別喝了,這是仙釀又不是凡間的白水,第一次喝酒就喝這麽多,你也不怕頭疼。”
“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人。”
“不是什麽要緊的,丢了一顆真心罷了。”
“這光禿禿的枝條擺在你的書房裏還真是格格不入,也別等什麽總有一日了,本少神讓它,四季常開。”
引翩擰着眉頭捧着臉,心中無聲的一遍一遍喊着鸾陳,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滑落,像是有什麽扼住了咽喉般,嗓子發緊,咬着牙關始終不敢松口。
南水澗的結界被人打開,許久沒見過引翩的小書童出現在澗口,看着這樣痛苦的殿下,面露悲戚:“殿下,戚離神君的人來了。”
戚離神君?是啊,天帝伏誅,他與戚離神君的約定就能踐行了。
“滾!”引翩幾乎是歇斯底裏的喊出這個字。
小書童不忍自家殿下這般模樣,默默地離開了南水澗,和氣的将盈澤墟戚離神君座下的雲流打發了回去,只說引翩殿下還在閉關。
一連三日,小書童日日來報,“殿下,戚離神君的人說來履行約定,請您去盈澤墟一趟。”
“滾!”依舊是這個生硬的字,小書童每次來,引翩都是背對着他,從未露過正臉。
鸾陳已去,我還要這個帝位何用?
“滾!誰也不要再來,不要再來了!”
書童陣陣心驚,合上南水澗的結界,無奈一嘆,轉身離開。
後來,盈澤墟的人沒再來過,天界換了新主,新一屆天帝是盈澤墟的戚離神君。
那個無關盈澤墟和紛華嶼,只屬于引翩和戚離的約定就此失效。
作者有話要說: 引翩的正面差不多到這裏結束了,後面還有一點兒,下面開始寫芳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