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文熙官邸。
淩沁寧從二樓房間裏下來的時候,淩夫人正和財政部張部長的夫人以及幾位相熟的夫人們打麻将,正熱熱鬧鬧地說着話兒。四個人皆是一色的珠光寶氣,光是淩夫人脖子上那串南海珍珠,就不知道抵得上幾棟洋房。
“嘿,又胡了。”淩夫人将牌一推,滿臉笑容。
“今兒個夫人的手氣真好。”張夫人笑道,“咱們幾個都快把老本兒給輸光了。”
其實官太太們打牌,哪裏是圖幾個錢?無非是聯絡聯絡感情,打發個時間罷了。
“又去報社?”見着她下來,淩夫人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回頭問道。
“嗯。”她淡淡應了一聲,她身上穿着一件極普通的青色暗紋短旗袍,長長的卷發綁成個馬尾紮在腦後,倒像個學生的樣子。
“要我說,女孩子還是好好呆在家裏的好,做什麽天天往外抛頭露臉的,咱們淩家要什麽沒有?”淩夫人說這話倒不是誇口,淩相謀如今已經貴為內閣總理,真真是手握天下權柄,除了拿着軍權的霍家和割據江北自立的司徒家,放眼天下真是沒什麽再需要忌憚的了。
淩沁寧沒有和她争辯,“二娘,各位夫人,你們慢慢玩兒,沁寧先告辭了。”
淩沁寧一徑走出了大門,還隐隐約約聽到淩夫人尖細的嗓音,“咱們家的大小姐就是脾氣大,說一兩句就了不得了……”
“去朝華報館。”沁寧上了一輛黃包車,車夫是個年輕的小夥子,響亮地應了一聲兒,“好咧,您坐好了,一會兒就到。”朝華報館是西京城內最大的報館之一,影響力很大,只是言論略微激進了些,若不是後臺硬,怕是早被封館了。
路過軍政府的時候,沁寧瞧見一大群學生聚在門口,高高低低地喊着類似,“複我中華,驅逐鞑虜”這樣的口號。沁寧也未作多想,這樣的場景幾乎天天可以遇見,無非是抗議當朝政府在面對扶桑人進攻所采取的消極防守的策略,只是當今的中央政府,內閣不穩,地方的都督們擁兵自重,每個人都各懷鬼胎,更何況還有江北割據的司徒家,誰會拿出全部的兵力去對抗扶桑人?這不是自尋死路麽?
偏偏在這時,一輛福特汽車從軍政府門口駛了出來,于是那一群學生拼了命一般圍了上去,甚而有人躺在車輪面前,大有要想過去,你就從我身上碾過去的架勢。果然,那汽車停了下來,這更了不得了,人群激湧上來,沁寧坐着的黃包車都碰翻了,沁寧雙手撐地,但還是擦傷了手,雪白的皓腕上,血絲清晰可見,她痛得皺起了眉頭,擡頭望了望四周的情勢,此刻,人群已經将她包圍,要闖出去實在是難上加難。
一位短發的女學生振臂高呼,“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國亡了?咱們華夏民族就亡了,你們這些軍閥們難道要做扶桑人的走狗麽?
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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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士朝天放了數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那些學生,“你們這些學生再不散開,就真的要開槍了!”
如此這般人群更加激憤,沁寧身後的人不斷地瘋狂地往前擠,直将她推到了中央的那輛福特汽車的車窗旁邊。
透過透明的車窗,她看見後排的左邊坐了位年輕的軍人,身上穿着墨綠色的軍裝,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夾了根煙,青色的煙霧緩緩升起,使得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和淩厲的唇線。
慢慢地,他那個男人将視線移了過來,定格在她的臉上,雙眸如墨,深幽如井。
這個人她是認得的,霍家二少霍靖承,前年從俄羅斯士官學校回來,上回在遼沈戰役中立了大功,現已經是中央軍第九軍軍長,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
這時,一大隊警衛從軍政府魚貫而出,迅速将幾千個學生團團圍住,終于給福特汽車一點空隙,得以緩緩駛離。
沁寧到朝華日報社的時候,整個朝華日報一如往常一般忙亂。見到她進來,一個身穿黑色西服,戴着金絲邊眼鏡的男子将一疊紙擱到她手上,“快些,将這些稿子校對一遍。”
“好。”
沁寧二話不說就坐了下來,倒是那人擡起頭看了她一眼,注意到她雪白的皓腕上那一絲絲的血痕,“怎麽受傷了?”
“無事。”她低頭看着手中的稿子,“不過是學生又在鬧事,不小心摔了一跤。”
“不成,你得上些藥,否則傷口要發炎的。”這人正是朝華日報的主編喻明階。喻家是當世的文化世家,他的爺爺喻老爺子是知名的收藏家,品鑒家,他的父親喻仁川早年留學東洋,現在是京城震華大學的校長。他自己前年才從英國回來,用了三個月不到就創辦了《朝華日報》,并在朝華日報上屢屢撰文,針砭時弊,言辭犀利,在政界和文化界都算是個人物。
“不用了,那些小傷不礙事的。”沁寧眼睛一直盯着手中的稿子,“主編,我擔心,你的這篇稿子會不會引起什麽麻煩?”喻明階道,“哪裏能有什麽麻煩,我不過是就事論事,他們敢做,我難道還不能寫?”這是一篇矛頭直指中央內閣的文章,說中央內閣的官員們剛愎自用,各懷鬼胎,無一人為百姓謀福利,甚而在文章結尾還大聲疾呼,“如此內閣,其存在之意義何在?不若摧之,毀之,還我清明江山!”
“只是……”沁寧皺眉,但終究點點頭,“好罷。”
第二日,沁寧回到淩府的時候已是傍晚。一見到她回來,淩相謀将報紙砰地一聲拍在桌上,氣得臉都青了,“我淩相謀真是前世作孽,生了你這麽個不肖的女兒專門跟我做對。”淩夫人一邊輕拍着他的胸口一邊柔聲安慰,“沁寧年輕不懂事,老爺別傷了身子啊。”
沁寧對這場景早已習慣,不鹹不淡地道,“父親,我只是報社的編輯,報紙上面寫什麽不是我能做主的,況且報紙說的并非不是事實。”
淩相謀是個爆炭的脾氣,若是沁寧這會兒低頭認錯,他也就罷了,但聽她這般說,越發怒了,當即拿起桌上的一個水晶碟子朝她砸了過去。沁寧眼見着那碟子直直朝自己砸過來,卻不閃也不避。砰!碟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她在這樣的時候反倒不覺得痛,有濃稠的血緩緩流下,模糊了雙眼,她的頭有些昏,卻仍舊支撐着自己纖瘦的身子。
淩相謀曾經有兩位夫人,第一位夫人王秋分是淩相謀的結發妻子,早年去世,育有淩家長子,淩錫城。第二夫人年錦華出身名門,嫁入淩家之後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兒子。
而在碩大的淩府,身份最尴尬的就是沁寧,她的母親當年是京城第一的名伶,和淩相謀在一起不久之後就懷上了她,只是這時的淩相謀卻轉而另娶了年錦華。她母親生下她之後,身體一直不好,直到她十二歲的時候,因肺病去世,她這才被接進淩家。
她性子倔強,連聲父親都不肯喊,淩相謀沒少發火,最後在她十五歲那年,将她送去了美國,眼不見為淨。她在美國呆了整整六年,直到一年前才回國來。
她就像一個無根的飄萍,在這世上無依無靠,想抓住什麽,卻終究什麽都抓不住,想掙脫開束縛,卻終究什麽都掙不開。
“娘……”
“娘……”
“娘……”
有人握住她的手,她睜開眼,卻是她的父親!她吓了一跳。
淩相謀嘆了口氣,他在政壇沉浮這麽多年,一向如魚得水,卻偏偏拿着這唯一的女兒沒有辦法。他伸手,想觸摸她,聲音裏露出了難得的關心,“還疼麽?”
她頭一偏躲過去了,仍舊是冷冰冰的樣子,“沒事……”
“你這個性子,和你母親竟是一樣的……”他眼底有隐痛閃過,“當年若不是……”他頓了頓,并未說下去。
室內竟是一片靜默。
她看着他,心底微微一軟,他的眼角已經有了深深的皺紋,雙鬓也已經斑白,雖則威嚴之勢更甚當年,但到底是老了……
“父親……”
他點了點頭,“既然你喜歡在報社,就随你罷……”
三日後,淩家大公子,淩錫城從江寧回來,整個淩府喜氣洋洋,就連一貫喜怒不形于色的淩相謀眉眼間都盡是喜色。
淩錫城此去江寧,可謂政績卓然。江寧地處偏僻,長久以來自成一體,不服中央管束,江寧督軍周國春更是野心勃勃,試圖從中央分裂出去。淩錫城此去江寧不過一個月,周國春便主動将手中的軍權交還,并簽訂了協議。消息傳出,報紙好評如潮,估計,這次回來高升行政院政治部主任是沒問題的。
這幾天一直細雨蒙蒙的,京城郊外的營帳外的中央軍卻還一直在堅持訓練,射擊、近身搏鬥、匍匐前進,整齊劃一,軍容嚴整。
“父親。”霍靖承大步走進主帳,身上的軍裝微微地有些濕,腳下更是沾滿黃泥,這些天他一直呆在這裏親自督軍,忙得腳不沾地。雖說現下扶桑軍和江北都沒有進一步動作,可是并不代表以後不會再打仗,戰争幾乎一觸即發。
霍震雲擡頭,看着這個自己唯一的兒子,沉聲道,“淩錫城升為行政院政治部主任的調令下來了。”
“我知道。”
“這個淩相謀……真是老謀深算。輕而易舉就把自己的兒子擡舉到政治部主任的位子上。”霍震雲吸了一口手裏的煙,目光淩厲。霍震雲原本乃是皖系程氏那邊的小小參謀,後來做了軍長,幾年之後取而代之,漸漸地居然坐到大帥的位置。雖則霍家如今聲勢鼎盛,但這幾十年背地裏沾了多少人的鮮血只有他自己知道,旁人就連聊做談資也不敢。所謂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就是這個道理了。
“若不是這些年顧着江北和扶桑人,周國春手裏頭那點兵力咱們還沒看在眼裏。扶桑軍在遼沈戰役裏受了重創,江北又跟咱們暫時停了火,周國春那老家夥撐不了多久就得對咱們舉白旗,沒想到居然被淩家得了便宜。”霍靖承輕哼一聲,“枉咱們東征西讨這麽多年。”
淩錫城正式就任行政院政治部主任之後,在淩府辦了一次聚會,宴會用的是西式的樣式,地址選在淩家的大花園內,來往的賓客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處,自然又是觥籌交錯,衣香鬓影的景象。對這樣的熱鬧,沁寧一向不喜,奈何淩相謀一定要她出席,她只得呆在個角落裏,小口抿着香槟,冷眼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群。
霍靖承依舊是一身墨綠色的軍裝,眉宇飛揚,英氣逼人,正和身邊的一大幫子人說笑。那些人大多都是豪貴之家的公子哥兒,或者是他在俄羅斯士官學校的同學。
“二少,我可是聽說京城第一冷美人柳扶君可成了你的新寵,啧啧,當真是豔福不淺,哪像咱們,只能配個小花小草什麽的。”說話的這位是霍震雲手下的得力幹将,第十八軍軍長左貴的次子,左連,衆人都喊他“左二愣子”。此人可謂是纨绔子弟中的翹楚,旁的不會,吃喝玩樂樣樣在行。
靖承哈哈笑了一聲兒,“怎麽,你家小桃紅難道不好?”
“那女人倒是夠媚,只是缺了股味道……”左連說着說着,眼睛卻直了,吶吶道,“這才是美人吶……”
靖承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一個身穿白色滾金邊旗袍的女子從他們面前緩緩走過,腦後挽了一個低髻,插了一根白玉蘭的簪子,顯得清雅至極。從側面看,可以見到她完美的臉部線條,還有頸部露出來的一大截肌膚,仿佛最上等的瓷器,輕薄白皙。
“啧啧,光是側臉就讓人驚心動魄了,正臉還得了?”左連摸着下巴道,頗有興味的樣子,“只是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兒?”
霍靖承的目光亦沉了沉,嘴角緩緩向上勾起,“應該是英華女校的學生。”
“沐清你認識?”左連驚訝道。
“一面之緣罷了。”霍靖承淡淡一笑。
這日,正是下午四點左右的光景,一輛嶄新的林肯停在了英華女校的門口。能讀得起英華女校的女孩子們出身都不會太低,因此見到這麽一輛車也并不多奇怪。三三兩兩的女孩子們手挽着手互相說笑着走出來。
霍靖承煩躁地點了根煙,當白色的煙霧緩緩升起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就出現在他的面前。
她上身穿了一件白色的蕾絲襯衫,下面是黑色短裙,正是現下流行的學生打扮,長長的黑發披散開來,微風吹過,黑色的發絲揚起,平添了一份天然的妩媚。
沁寧伸手将發絲挽了挽,目光一直追随着走出來的人群,等了一會兒,她臉上浮現了一絲笑容,喚道,“楚喬。”
一個身穿粉色小洋裝的年輕女孩子招了招手,親昵地挽起她的手,“我的大記者,約你出來看場電影兒可真是不容易。”這個女孩子是沁寧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同學,主修哲學,颍州商會會長的女兒,現在在英華女校當哲學老師。
沁寧抿嘴笑道,“我哪裏是什麽大記者,你才是大學者呢。”
“哎,我可不敢當,不過是喝了點兒洋墨水,哪裏就敢當學者二字了?”
眼見着兩個人漸漸走遠,霍靖承還未收回目光,惹得坐在前排的餘副官轉過身道,“這個倒是不錯。”
霍靖承并未答話,眼底卻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情緒。
“二哥!”
這時,一個身影歡快地朝他奔了過來,身影又嬌又脆,
這個女孩子正是霍靖承唯一的妹妹,霍淑儀。她留着當下女學生最流行的學生頭,身上的衣着卻與尋常的女學生們不同,從上衣道下裙都精致到了極致,腳下的一雙白色蝴蝶結的牛皮鞋更不是普通女學生夠得着的。
霍靖承打開車門,走下車去,親昵地捏了捏她的鼻尖,“鬼丫頭,我今天若是不來學校堵你,你又想上哪兒瘋去?”
霍淑儀抱着他的手臂撒嬌,“大哥,待會兒我們還要排練‘玩偶之家’呢,你通融通融吧……”
霍家更是只有這麽一個千金,因此全家上下都寵得不得了,她既然這麽說,霍靖承只能道,“不許弄得太晚,我讓司機去接你。”
“嗯!”霍淑儀興奮地在靖承臉上親了一口,“二哥最好了!”
霍淑儀和女同學們說笑着走開,其中幾個還偷偷回頭瞧他一眼,抿嘴一笑。
他坐回車子裏,吩咐道,“去軍部。”
餘副官見他這個樣子也猜不準他心底的想法,但還是試探着開口,“二少,方才那個女孩子,我要不要派人去查查?”
“不用了。”霍靖承擺了擺手,又點了一根煙,緩緩地吸了一口。
江南中央軍和江北司徒家在綿陽關口摩擦不斷,霍靖承率軍趕赴前線,這仗一打起來就沒完沒了,雙方各不相讓,死傷無數。扶桑趁此機會虎視眈眈頻頻騷擾,眼看沿海的幾個城市就要失守。霍靖承便和江北司令司徒衡密談了整整三天,最後簽訂了協議,商議暫時停火,一致對外。
《朝華日報》率先報道了這則消息,引起了全國轟動,喻明階為此還特地增加了版面。整個朝華日報社電話響個不停,人人既緊張又興奮,因為經由此次之後,《朝華日報》怕是要成為京城第一大報。
叮叮……
不知不覺,時鐘就已經指向了八點,沁寧手頭上還有些稿子沒審完。一只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她回過頭,觸目的是喻明階溫潤的眉眼,他的身上書生氣很濃,氣質儒雅,笑起來的時候更讓人覺得無限溫暖。
“我那邊已經忙完了,不如我替你審稿吧。”說完,喻明階就自顧自坐在她身邊,拿起一份稿子看了起來。
兩個人一起自然比一個人快很多,不出半個小時,工作就結束了。
“不如我送你回家吧,這麽晚了,你家又那麽偏,你一個女孩子萬一碰到危險就不好了。”
報社的人無一人知曉她的真實身份,她用的是她回淩家之前的名字,跟的是她母親的“顏”姓。而喻明階口中很偏的房子是她在露桦街自己買下的小房子,并不怕洩露身份。
沁寧微笑着點頭,“好。”
“紅薯咧,烤紅薯咧……”街邊有人在吆喝着,沁寧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便飄了過去,喻明階道,“你等着。”
沁寧捧着熱乎乎的烤紅薯,那種暖意似乎也漸漸蔓延到了心底,兩個人一路走,一路說着話。
“對了,沁寧,我們報社準備對霍軍長做一個專訪,這個任務我就交給你了。”
沁寧吃了一驚,“我不行,我從來沒有做過。”
“你行的,你的文字功底很好,相信這次你一定能寫出一篇好文章來。”
沁寧抿嘴笑了笑,“好,我試試罷。”
一輛小汽車呼嘯而過,車內的霍靖承将視線從窗外收回,将手中的文件啪得一聲關上,臉上倒是沒什麽表情。
方才的那一幕,餘秀才自然也是看見的,只是二少不發話,他也不好去做,實在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不過,他沒想到這位小姐居然在第二日親自找上門來。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次寫民國文,大家多多撒花花啊啊啊啊……此文是架空歷史的,京城是西京,原型是南京城,後文提到的煙橋的原形是蘇州。
PS:撒花花啊,撒花花,收藏啊,收藏……小曼忐忑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