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那什麽……患難見真情?
皇室派來的人是雨女,這并不是個什麽好差事,但她似乎是自願來的。
她已經算不上年輕了,精致的妝容蓋住了她眼邊蜷起細紋的臉,平淡的遮掩下是歲月刻下的飽經滄桑。她的故事軍中許多人都知道,挺慘的。早年因為帝國分裂分子的冒死突襲,她的哨兵就死在了她眼前,連結當着她的面斷裂,她說那比扒骨抽筋還疼。她總是随手帶着一把傘,傘其實是壞了的,傘面上沾着黑色的污漬——那大約是血幹涸的顏色,應該就是她哨兵的。
因為連結斷裂的方式過于殘忍,她一直被診斷有精神障礙,也就沒有再度結合。
她進來的時候眼眶深處還有濕潤的痕跡,環顧了一圈包廂,有些意外:“連上将呢?”
向導素的氣味充斥了整個房間,卻并未對荒起什麽作用。他仍然不太耐煩地坐在桌邊,漫不經心地吃着桌上放的開胃小菜。一目連下車回去拿東西已經過了快半小時,他還派了司機去接,按理說早該回來了。
他不由自主地焦急起來:“應該快到了。”
雨女愁眉苦臉地坐在了荒對面,将随身攜帶的一大堆東西放到了邊上——都是些哨兵的東西,軍用防風鏡、軍用望遠鏡、軍用金屬探測器……顯然雨女帶着只是自欺欺人地圖個心安,畢竟心理醫生總是這麽建議的。她神經兮兮地放好了東西,才松口氣說:“唉,當時他們就不該強行聯姻,可憐你們兩個年輕人……”
她端茶抿了一小口,端莊得活像個上個世紀的大家閨秀,無名指上有個不太明顯的印,不久前才剛剛摘下了戒指,是太陽曬出來的。
荒的笑容有些僵硬:“怎麽了?”
他沒來由地想起一目連那雙算不上骨節分明的手。和長相同樣的,一目連的手也有些嬰兒肥。那只手在大冷天裏替他圍上圍巾,知道哨兵挨不得凍,總能把圍巾圍得好看又暖和。
他下意識地又瞥了一眼雨女,像是怕這個皇室的“間諜”向導聽去什麽秘密。
“別擔心,我已經沒有向導的能力了。”她說。
這倒是出乎荒的意料。
“空有向導素,卻不具備向導的能力,失感……或許這是老天對我沒能保護好夫君的懲罰吧……”她低頭呢喃道,眼底是一片對未來的迷茫。
難怪哪怕随着科技發展生存率一直在提升,綁定伴侶的死亡仍被視為命懸一線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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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一大部分人來說,伴侶死亡的那天起,他就已經死了。
“哨兵雖然體會不到連結那頭的情緒,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們賴以生存的‘直覺’會消失。帝國幾年前曾經做過調查,哨兵對向導的直覺正确率高達百分之七十四,若是你們真的已經進行了結合,此時此刻又如何會對對方的處境毫無察覺呢?”雨女想起了陳年往事,口氣哀怨。
荒還沒來得及說話,她便自顧自唠叨了下去:“荒元帥的命運是和帝國盛衰綁定的,我和他們也不一樣,有些事情不必瞞着我。我也想竭盡全力幫幫你們……”
最後一句話她只是做了個口型喃喃自語,但是荒看懂了——她說,可憐的孩子們啊,你們值得擁有更好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老實說,荒并沒有幻想過怎樣的生活對自己而言是完美的。
他倒是認為現在就挺好。
荒婉拒了雨女的好意:“雨女夫人,并不全是您想的那樣。”
雨女突然又嗚嗚哭了起來:“多少人為了國家,忍痛割愛過着不幸福的生活……嗚嗚。”
荒不知怎麽安慰她,對眼下的狀況有點手足無措,只好坐端正了,活像在被什麽人以嚴厲的口氣拷問。
“荒元帥,我并無意冒犯,可我第一件需要知道的事……你們正式結合了嗎?”雨女又抽泣兩聲,擦掉了眼淚,正經問道:“帝國也不想被記恨,當初只是因為軍校體檢,連上将是在冊軍籍所有未結合向導中與你适配度最高的,又因為自身優秀……當然也有出身成分的原因,才被指派給了你。适配度這東西,也是玄乎得很。如果你有心儀的向導,連上将也同意的話,我認為是可以同皇室好好談談的……”
荒聽得頭疼,鎖緊眉關,臉色像吃壞了肚子一樣不好:“不不,夫人您誤會了。”
雨女怔了怔,壓低了聲音:“難道是原因出在連上将那兒?是他拒絕了結合?不像啊,連上将應該很愛你才是……”
荒十分詫異:“此話怎講?”
“元帥不知道嗎?你失蹤期間……”
她說到一半,就有通訊器默認的鈴聲響了起來,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對話不得不中止。荒看了一眼對方的名字,接起來:“在哪呢?”
那邊沒有回應,像是主人按錯了一樣根本沒人在聽,然後啪的一聲就被掐斷了。
雨女很聰明,知道荒這口氣應該是對着一目連說的。她長了個心眼,覺得這二人的關系似乎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麽糟:“連上将這是按錯了吧,許多人把通訊器挂在小臂內側,确實很容易刮到……夫君也喜歡這樣呢,嗚嗚。”
荒連忙遞過去一杯熱茶,希望她別再哭了:“或許是吧。你剛才說的什麽?”
雨女猶豫了片刻要不要告訴他:“或許這事還是你問連上将比較好……”
事到如今,荒想到一目連一直以來的态度,心中竟然有了個大概輪廓:“你說吧。”
雨女見他堅持,态度堅定得像在簽署手術同意書,自己也猜不透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她是真心想幫這個忙,所以心中倍感折磨,過了好一會兒才咬牙作出決定:“不是什麽大報社報道的新聞,就是個搶不到大頭條的雜志社。起因是雜志社的編輯是從你軍校時期就開始粉你的忠實粉絲,想為你四十九日忌送一束花,想到第49天可能人很多,第48天就去了,結果看到連上将靠在靈堂前睡着了。”
“……什麽意思?”
“其實沒什麽,就是守靈。”
對于普通伴侶間守靈的行為其實并不奇怪,但是你們并沒有結合啊。當然,她這話沒說出去。
這聽起來實在有些詭異,荒幾乎想拿出手機查查這其中有什麽深意——他突然想起來,前年他一位哨兵朋友的葬禮上就有位向導做着同樣的事情,只是他們感情并不算太好,生前也并未正式結合,守靈也就象征性地守了七天而已。
守靈48天是什麽概念?
一個半月,成日與一樽棺材作伴,為一個死人添飯,為一縷亡魂燒紙,想着那人生前的事情入眠,醒來繼續面對他的骨灰盒。
那是一件多麽殘忍的事情。
一目連一直表現得很平靜,使得他也就沒有考慮過這樣一種可能性——如果實際上一目連對他的死很難過傷痛呢?做戲做了48天,這顯然不是一位前途大好風光無限的“未結合”向導上将能做得出來的。更何況做戲這個可能性一開始就排除在外了——誰做戲會找這樣一家雜志社合作,嫌事情炒得太大了嗎?而且那個編輯荒認識,自己的朋友怎麽會配合做這樣一出戲,他不信。
也就是說,一目連……
警鐘在荒心頭敲響,他只覺得頭皮發麻,就連太陽穴陣陣發疼都感受不到了。他沒什麽去細思其中背後深意的閑暇,忽然一根神經揪住了他,一股不寒而栗的不安湧入心頭。
他對危險的直覺一向很準,這種無名的不安從方才接到無人應答的電話時就一直顫動到了現在。
他起身,連脫下的外套都忘了穿走,一把搶過雨女放在空凳上的望遠鏡。
“荒元帥!”雨女不明所以地叫道,他卻連回應的工夫都沒有,三步并作兩步沖下樓,半天打不到的士,直接搶了輛別人的車,踩着油門就沖了出去。那司機吓得連掙紮都忘記了,只顧着拍照發微博。
——通過望遠鏡,他看到那偌大城市裏他最熟悉的建築物正置身在滔天火海之中。
是他的家。
他拼命地打着一目連的電話,足足闖了三個紅燈,回去大概駕照都要被吊銷了。他沒想那麽多,他大多時候都不會想那麽多,他只知道太陽穴突突在跳,他敏銳的五感幾乎要變得尖銳起來,聽到有人朝他鳴喇叭的聲音都會暴躁得想要踩着油門撞過去。
電話那頭不出意料是無人接聽,女人空洞的聲音念着一成不變的對白,把他逼得焦頭爛額。
就像大多數人認為的那樣,荒這樣站在高位上的人并不會給自己留下任何一個給自己拖後腿的弱點,至今為止他都還沒遇到過這麽棘手的事情。
他是個被周圍環境逼到活得麻木不仁的人,直到今天才發現自己竟然還“活着”。
通訊因為長時間的等待進入了語音留言功能,電話那頭突然響起一目連的聲音。
“你好,找元帥請按1,找我請按2,真有什麽想說的,我很快就能接電話了吧,再打打看。多按幾次沒關系,反正我收不到。”
寡言的一目連難得在留言錄了這麽長一段笑話,若是在平時,荒絕對能笑出來。
他按了個2,又撥了一次,還是冗長的嘟嘟嘟。
堵車幾乎是每段狗血劇情都必備的橋段,但它之所以那麽好用,就是因為它确實無處不在。正值中午南區與北區車流量最擁堵的時間,跨海大橋上果不其然寸步難行。他給煙煙羅打了電話,煙煙羅那邊也是語音留言,估計躲青大記者的電話趁機度假去了。
他再一擡頭,以哨兵的肉眼都能看到北區遠處那翻滾在空中的滾滾濃煙。
他把平生聽過最惡毒的話語都罵了一遍,跳下了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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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目連并沒有再瞻前顧後,而是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
*失感:就像人老了會退化一樣,沒能和自己的伴侶在一起的哨兵or向導都會面臨的東西。哨兵而言是五感退化,甚至會比正常人還遲鈍,向導而言就是淪為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