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荒很久沒做夢了。
夢裏那個小女孩抱着個流光溢彩的匣子,在屋頂上蹦蹦跳跳,動作好似鬼魅一般伶俐矯健,步伐擺動的弧度幾乎到了人類不可能達到的程度。她那稚嫩的嗓音十分空靈,聽起來竟有些吓人:“想起你是誰了嗎?快醒醒,來不及了。他要死了,你也會死!”
一目連不是已經被他救下來了嗎?荒能感覺到自己是在夢中,可他阻止不了自己內心的隐憂和試圖探尋真相的沖動。
金魚姬見他遲疑,匆忙道:“快跟我來,來不及了。她要來了!”
誰要來?
他正要跟上去,卻看到她突然腳一滑,從那屋頂上摔落下來,在地上砸成一團黑色的泥。黑泥中長出了幾朵血紅色的花,她手中的匣子摔在地上,裏面接連不斷地傳出驚悚的嘻嘻聲。那泥裏還有好多眼睛,哀怨憤恨地瞪着他,像是在最驚恐的時候被挖掉的——他想起那些無故被炸死的哨兵向導,心中不禁一涼。
他腦中忽然響起一目連向他敘述時,模仿那女人繪聲繪色說的那句話:“死亡的炸彈,你也逃不過……”
“嘻嘻嘻,嘻嘻嘻嘻……”一目連學得很像,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荒醒了。
滴答,滴答。點滴瓶還挂在那裏,藥水還在流,病床上卻沒有人。
時間是半夜,病房裏的燈已經關了,十分昏暗。他冷汗流了一背,都是被吓出來的。他正想深吸兩口氣緩緩那詭異到極點的夢境所帶來的不适,就看到了站在窗邊的一目連。
一目連望着窗外,手中緊緊扣着什麽東西。月光溫和地傾灑在他身上,窗外分明只有醫院的人造綠化帶,他卻看得出神,眼神飄得很遠很遠,像是在看什麽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東西。金龍就伏在一目連肩上,一人一龍倚牆而立,風徐徐吹過,仿佛只要無人打破這靜谧,就會一直這樣下去。
荒收了氣,不想破壞這個畫面。
一目連是以怎樣的心情面對自己的呢?
自己且已經心亂如麻,一目連可是面對了遠比他更多的東西,無論是輿論的壓力還是守靈的痛苦,內心究竟要有多強大才能這樣堅強地繼續站在他身邊呢?
那層雲淡風輕的外殼下會不會也是傷痕累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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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醒了。”一目連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回過了神,二人視線恰好對上,一目連微微停頓:“吃橘子?”
桌上放着一袋新鮮的橘子,空氣中有他人的味道,不過周圍沒有信息素,可以确定是普通人。不該再睡這麽沉了,他想,有人進門他都沒能察覺到,可不能讓人鑽了空子。他搖頭說:“不了。誰來過?”
“皇室的人來看望,順帶傳話說輝夜姬公主親自會接我們出院。”一目連沒關窗,涼風吹進來很舒服,說着他坐回病床上,而金龍則是飛出了窗外,一目連沒攔它。
這在荒意料之中,冷哼一聲:“皇室真沉不住氣。”
聯邦愈發明确的戰争意圖讓帝國皇室坐立難安,倒不是國儲空虛,只是帝國并不想背起破壞和平的黑鍋——說到底,這些明面下的交火很難拿到臺面上說。聯邦宣揚的是自由與民主,又怎麽會甘願充當無端挑起戰争的角色?最後還不得是帝國被騷擾得沉不住氣了,向聯邦發動戰争,皇室的心急如焚也并非全無道理。
不同于聯邦,帝國皇室血統若是被斬斷,結局不言而喻。自貴族綁架案未遂起,皇宮的警備就一直是最高級別,因此北區的防範才會稍有松懈。
這部分責任軍部是逃不了的。
這種時候把自己和一目連捆到皇宮裏去,不是圖個安心那還能是圖什麽?
一目連對此不作評價,轉而道:“別想了,休息吧。明天還要早起。”
“比起這個……有件事。”
荒竟然駭人聽聞地扭捏起來:“我想洗個澡。”
他舉起自己蟹鉗模樣的兩只石膏手,表情窘迫得像要鑽進地裏。
哪怕是豪華病房裏的浴室也并不大,但也聊勝于無——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雖說不到7平,好歹浴缸和淋浴噴頭都備齊了。荒的手臂打了石膏,拆掉之前都沾不了水,用淋浴顯然不太現實。
衣服黏在身上惡心壞了,荒快速脫光,舉着手臂坐進早已放好熱水的浴缸裏。
一目連連脖子都紅成了番茄色,手裏還拎着某人的西裝褲和四角內褲:“你……”
“我什麽我,看什麽這麽好看目不斜視的?”荒背對着他,滿含“惡意”地挑釁,好像這樣才能掩蓋住什麽尴尬的事實:“水溫很合适,身為秘書官你做得很好。”
一目連內心唉聲嘆氣了一會,還好自己的傷口都不在手上,不然這工作量又要爆表。他把衣服在洗手臺上放好,差點兒把這當成了出差時住的星級旅館——在這裏打電話找前臺幫忙買新的內衣褲一定非常刺激。
一目連卷好袖子,手臂在寬大的病號服裏一晃一晃難受極了。他對着荒的後腦勺看了一會,心說是該洗了,仔細看了頭發裏還有燒焦和硝煙的殘渣碎屑呢。
他剛剛臨時查了正确的洗頭方法,給自己洗頭一般一撓就過去了,可現在……他回憶着剛才網上看到的步驟,專心致志地拿最緩的水流沖洗着荒的頭發。荒平時總把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上面沾了許多發膠,沖了好久才沖掉。他抹上洗發水,一面用指腹在頭皮上輕輕按摩起來,一面還沒忘了提醒荒千萬別把手放下來。
“知道了,知道了。”荒靠在浴缸上惬意得很。
“秘書官真難啊。”一目連感嘆道。
荒嗤笑道:“你信了?”
一目連想起煙煙羅風風火火随時随地像是要舉着聖火奔上喜馬拉雅的工作熱情,深刻認識到自己肯定想多了。他失笑說:“沒。”
臉上的紅暈漸漸退了,他又恢複成了認真工作的一目連上将。
一目連的按摩其實很到位,雖然他對穴位一無所知,但整張頭皮都被拿捏得當地按摩一遍,要論細致程度,恐怕比專業理發店都有敬業精神。一目連工作的時候幾乎不廢話,只知道一味埋頭苦幹,荒足足“喂”了兩聲他都沒理,估計又把這當成工作了……
事實上,一目連只是在想事情。
“元帥。”他試探道。
“嗯……”荒覺得自己舒服得都快睡着了,下一秒就幾乎跳了起來——一目連的手指從他耳垂邊上刮過,把他激出一個激靈,血液湧上腦門:“怎麽?”
一目連實屬無心,聽着覺得荒心情挺好,便開口問了:“小白片還是少吃為好,那篇《向導素隐藏副作用的猜測剖析》……”
“我知道。”荒打斷說,那篇文章還是他導師寫的:“吃那個做什麽,你不是在麽。”
“沒有。”一目連連忙含糊過去,疑惑的同時竟是有點高興。
時光能改變很多東西,一目連對此深信不疑。
這不就有點用了?
二人又沒了話,荒也沒了動靜,一目連以為他是在聽外面電視裏播放的狗血偶像劇,就沒再沒話找話。直到感覺有東西戳了他一下,他低頭,才發現原來是荒在拿肘關節戳他的手臂。他叫了兩聲荒元帥,對方都沒有理會,竟是在浴缸裏睡着了。可這卡在半空中的姿勢又是怎麽回事?一目連拿着噴頭的手更小心了些,站遠了點兒一看……
那動作有點兒像是想轉過身來拉他的手。
該是錯覺吧?
坊間傳聞大約是“因禍得福”,次日出院時荒元帥與一目連上将便收到了皇室的邀請。
輝夜姬小公主作為皇室代表親自來接他們出院,興許是為了噱頭,皇室還特地派了輛複古的加長林肯過來。記者圍了裏裏外外好些層,全被輝夜姬的護衛攔在了半圓之外。荒想起自己此刻“身負重傷”的模樣,大概可以好好打打青大記者的臉,就幹脆提着兩只被石膏裹得像個蟹鉗的手出來了。然後他開啓了聽覺屏蔽,世界頓時清靜了。
一目連同輝夜姬互相說了些什麽臺面上假惺惺的話他也不管,不過比起已經對鏡頭适應了的自己,一目連果然面對公衆媒體久了就會開始不自在。他換了一件厚實的針織毛衣,但略顯急促的呼吸頻率仍被荒看在眼裏。
他适時提醒了輝夜姬一句:“有什麽話公主還是回去再說吧。”
輝夜姬是個未覺醒的普通人,被他這話裏威壓的語氣吓了一跳,小小聲叫:“喔喔!”
她年紀還小,事情卻交代得井井有條。二人住進皇宮對外專門用來招待客人的宮殿,是最富麗堂皇的那一座,像是在向世界宣告着帝國将領的地位與待遇有多麽優渥。荒和一目連都不在意他們皇室搞這一套套有的沒的,但表面功夫總要做好,必然不能讓百姓看了笑話。
火場裏終究沒救下來什麽東西。
那些充滿了記憶的東西都被掩埋在了黑灰成焦的廢墟底下,一目連戀舊,很多軍校時期的東西他到現在還在用,就這麽燒掉了還挺可惜的。他安慰自己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轉頭就看到荒生無可戀的表情。
哨兵元帥表面上淡定得沒朋友,心底不知道已經為那些剛買回家還沒來得及用的東西惋惜了多久。一目連心中暗自數了數,吊燈是新的,被自己砸了的床頭燈也是新的,還有……當然這都是相對于半年前荒失蹤時而言,這半年他就沒怎麽注意過那些身外之物。一目連掰着手指頭數,心想着就以荒元帥這尿性,回頭估計又要讓自己寫份財産損失報告拿去找保險局的人要賠償。
正當他也在肉痛昂貴的新家具,荒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
一目連想着大約是青大記者打過來掐架的,卻見荒表情開始不對。
通訊器開了免提。
電話那頭是一個小女孩有些急促的求救聲,他沒聽過,不過未成年哨兵可不多,他猜那是金魚姬。
“帕特尼路12-19號,有人在追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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