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試問,花多大的手筆葬送帝國首席哨兵與其向導算得上合算?
聯邦軍人會很負責任地回答: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
地面塌下來的一瞬間一目連腦中是一片空白,那種無處可逃的恐懼硬生生敲在他腦門上,不同于先前的破釜沉舟,這次是真的退無可退。女人猙獰的嬉笑聲猶在耳畔,他覺得自己現在的表情應該和當時看到自己脫離火海時女人的表情一模一樣。
事情要從十分鐘前說起。
地下室沒開燈,大暑天依然散發着寒氣。出于謹慎,荒并沒有第一時間追下去,一直到他這臺“人形雷達”摸清了地底下的情況才繼續前進——少女輕盈的腳步聲夾雜在機器工作的噪音中,險些就被他忽略過去。
一目連從口袋裏掏出一只許久不用的打火機,丢了進去。打火機掉在地上正常燃燒,也沒觸發什麽機關,不似有蹊跷。
荒對一目連随身攜帶打火機的行為有些意外,二人對視一眼,一前一後下了樓。
“金魚姬?”荒的聲音在整個樓層回蕩,無人回應。
一目連又撥了一次電話過去,本想着如果金魚姬已經落網,這一通電話打過去讓聯邦的人接起來也是可以的。金魚姬如果被聯邦的人追殺,那就很有可能是無辜的,将她救下來問個明白,百利而無一害。但是這次他連電話裏的清冷女音都沒聽到,仔細一看,通訊器上就三個字:無信號。
這可是繁華的帝都,怎麽可能沒有信號!
“屏蔽器。”荒判斷道,環顧四周:“把我通訊器的手電筒打開吧。”
信號屏蔽器近幾年被明令禁止使用,數據化時代接受不了這東西的存在,可若是有意要收購,黑市上也絕不是沒有。
一目連照做了,于是雷達荒又多了一項功能——打燈,一目連提着撿來的機槍跟在他身後。
地下室比一層大了不少,但卻像被搬空了一樣什麽東西也沒有剩下。“誰?”荒敏銳的聽覺發揮了作用,他将燈指過去,十幾米開外有一只黑貓。貓踮着腳尖走路,悄無聲息,但又似乎并沒有惡意。
這地方怎麽會有黑貓?荒正古怪着,就聽一目連說:“是精神向導。”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那貓身旁還有一個黑色匣子。
Advertisement
——正是荒在夢裏看到金魚姬捧着的那一個!
貓并沒有看着他們,而是看着那匣子。過了一會,匣子便毫無征兆地動起來,還發出窸窣的聲響,打開之後一目連原以為會有什麽奇怪的東西跑出來,可匣子裏卻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出場陣仗這麽大,該不會真只是個普通匣子吧?一目連這麽想着,匣子突然發出聲音。
“帕特尼路12-19號,有人在追殺我!”
那赫然是金魚姬的聲音!
荒與一目連面面相觑,這竟然是個錄音盒?放完那段語音,匣子裏又傳來另一個沒聽過的女聲:“怎麽樣,意不意外,驚不驚喜?這就是我的寶貝匣子,嗯……真想把你們也一起裝進我的匣子裏。”
荒挑眉:“開火。”
一目連二話沒說就把那匣子打成了篩子,不過匣子在地上跳了兩下,并沒有壞:“哎呀,這就是個複制品,你們随便打随便打,反正~你們也離不開這裏了。”
一目連回頭看一眼下來的通道,還好好的在那,也沒人從身後偷襲。
“金魚姬呢?”荒打斷她。
“當然是在我的匣子裏……”
“少廢話。”
那匣子冷哼:“在她該在的地方,總之不是這裏。辛苦你們二位白跑一趟……真是可惜,我倒也想把你們收進匣子裏。本來是可以的,你卻偏偏忘記了,那我只好服從命令解決掉你了。殘念~”
荒沒把金魚姬那句“快想起來”告訴一目連,一目連聽了只覺得頭大:這什麽跟什麽?
連結那頭的情感是疑惑與不安,他知道荒有事瞞着自己。不過荒也沒打算繼續瞞他,當着他的面就問:“慢着,‘忘記’是什麽意思?”
那匣子顯然意猶未盡還想閑聊,正要解釋,旁邊那黑貓突然開了口。
是一個清冷威嚴的女聲。黑貓淡淡地打斷了匣子:“廢話夠了就辦正事吧。”它長着紅色的眼珠,不由得讓人脊背發涼——黑貓本就不吉利,現在還和血的顏色融合在了一起,見到它就有種在出席葬禮的錯覺。
普通的子彈對精神向導并不會發揮作用,一目連沒有浪費子彈。
“哦。”那匣子話鋒一轉,笑了兩聲:“你們倆都是,眼睛鼻子真漂亮,可惜了,可惜了,嘿嘿。”
它話音剛落,荒突然回拉一把一目連:“不好!”
一目連腦中嗡嗡作響,就連他也可以聽到空氣中那錯雜的鳴響——滴滴,滴滴,從四面八方傳來。這聲音他認識,昨天才聽得不想再聽……是那女人的光子雷,不需要引線,也不需要倒計時,純粹由向導的意志控制。
這也是為什麽他昨天能躲開絕大多數光子雷的原因,盡可能隔斷女人的精神觸手對雷體的控制,為自己争取盡可能多的逃離時間。
該死,他就不該那麽信任24h監控力度的。天知道這些東西什麽時候被安上,無色無味,哨兵根本察覺不到,只有經驗老道的拆雷手能夠發現。
炸彈被引爆,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地面劇烈地震動着,這座本就年代悠久的廠房根本不堪承受,甚至都沒有搖搖欲墜的時間,就這麽塌了下來。一目連仿佛還在夢裏,對此沒什麽實感,一向反應迅速的他幾乎發起怔來。
他幾乎能聽見那女人在空氣中嘲笑他:“嘻嘻嘻嘻,後路?你說誰的?”
斷的是你的後路呀!
絕望還遠遠沒有停止,爆炸聲不斷,這座二層樓高的紙廠怕是要被整座炸塌。
這周圍空無一物,更別提什麽遮擋物。無處躲藏,地面成塊地塌陷下來,碎石砸得他腦門生疼,也不知出沒出血。
他腦中一陣轟鳴,發現自己那賴以生存的精神屏障在這樣性命攸關的時候竟然派不上用場。他閃過一絲不切實際的念頭——那荒呢?哨兵的體能能夠逃出去嗎?他在腦中計算起來,然後被人狠推一把,踉跄地跌在地上。
“你是傻子嗎!”
天花板墜下來,一向直面困難的他閉上了眼睛。
暴雨般的轟隆巨響劈落下來,猶如一道晴天霹靂。原來人是這樣弱小,後天選擇的基因變化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一目連只是覺得自己這幾年也挺唏噓的,沒有戰死在戰場上,而是要死在這樣不見天日的地方,就更令人唏噓了。他卻并不後悔。有炸彈甚至幾乎就炸在他頭頂,石塊迸開飛濺在他臉上,也沒想象中那麽疼。
四肢發麻,但是不疼,痛感就仿佛被他潛意識地抽了出去,他竟是釋然的。
他追求本心活着,無怨無悔。
……不過是死亡而已。
重物将會碾碎他,就在那麽微不足道的一瞬間,無足輕重的一瞬間。哪怕站在多高的地方,歷史的長河也不會因此記住他。認識的人的笑臉一一在他眼前晃了一遍,最後停留在荒那張篤定地說着“這不是還有你麽”的臉上,他以為這是走馬燈。時光像是回溯到了一個小時以前,他忽然很想不顧一切地沖上去吻他。
但我更希望你不在這裏。
他們沒有結合,荒元帥還是最風華正茂的年紀,身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再找一個比他優秀的向導怎會不容易?
可是他算着算着,突然無望地發現就算從爆炸聲響起的一瞬間就開始逃,以軍校短跑第一的成績都無法從這裏逃出去……他無助地抽噎起來,比在葬禮上還要難過。
“毛病啊,我都沒哭……你哭什麽。”
一目連猛地睜開眼睛,一滴水正好滴在他眼睑上,滑落下來,視野一片通紅。
荒笑得很狼狽,從未如此狼狽。神他媽豆腐渣工程,牆壁建得這麽厚還這麽不結實,壓在他身上簡直一口氣都喘不過來。
擺出這樣一張釋然的笑,笑着笑着又哭了,給誰看呢!荒腹诽。
一目連瞪大了眼,漆黑一片的密閉空間裏他看不清荒的表情,荒離他很近,近在咫尺,粗喘的呼吸就吐在他臉頰上,吹得他滿臉的淚有些癢癢。他也沒看到荒半張臉浸在血裏,眼神迷離,疼得已經沒了邊。
“元帥?”一目連驚喜地發現二人還活着,除了荒的腿壓在他腿上動彈不得以外,竟然沒有其他受傷的地方。
然後他的笑容凝固了。眼睛逐漸适應了這漆黑的環境,他終于意識到有哪裏不對。
砸下來的天花板就離自己不到一條胳膊的距離,随着荒大喘氣的幅度,竟然還一上一下在抖。
那塊石板就壓在荒身上,原來剛才滴落的既不是水也不是汗,而是鮮紅的血。
荒的手沒有撐在地上,也沒法撐在地上,他的兩條手臂還在堅硬的石膏管裏,更何況距離地面還隔着個一目連的距離。
粗重的呼吸聲很快就逐漸衰弱,微弱得令人心慌。
什麽……?
一目連停止了抽噎,驚恐萬分地伸手試圖去幫忙托那石板,石板沉得無法想象,還好另一頭支在地上,否則能直接将他們壓扁成肉泥。
這、這不是真的。
一目連撐了一會,他本就沒什麽肌肉,耐力更是有限,酸脹的小臂不由得讓他慌亂:“你為什麽……別這樣。”
他是元帥,一目連是上将,從軍部的角度來說一個元帥的價值自然比上将要高。
可他是盾,他擋在最外面,有什麽問題?
哨兵護着向導,有什麽問題?
荒幹啞地咳着,只覺得自己的心髒仍然跳得厲害,铿锵有力地拍在他胸口上,這股不知發自哪裏的燃勁支撐着他,他覺得還能再撐會兒。
這是什麽破地方,他還不想死……
荒并不認同外面認為流血會使身體變冷的說法,他現在渾身都是滾燙的。他的代謝系統貼心地為他作出這些變化,就好像這樣才會有一種還活着的真實感。
一目連的力氣很快就用得差不多了,腦中的混沌還沒完全消散去,他細細數着荒腦門上豆大的汗珠,拼命地朝着荒的意識雲裏灌輸活下去的意志。人總是貪婪的,方才他還能坦率地面對死亡,現在又說什麽都不肯死了。虛弱的荒元帥放棄了對任何精神暗示的抵抗,茍延殘喘地努力吸了兩口氣。
盡管一目連盡可能引導荒去忽視痛覺,但那并起不了太大的作用。石板砸下來顯然讓荒的後背受了不小的傷,充滿哨兵信息素的血液順着肩膀流下來,淌了一地。
一目連心如刀割,戰栗着,不抱任何希望地瞅了一眼通訊器——上面仍是無信號三個字。
現在只能指望在外面等着他們出來的山兔看到爆炸發現情況不對立刻去找救援來——又免不了挨軍部和皇室聯名一頓臭罵,如果能活着回去的話。
還能回去的話……
他很冷,由內到外冷得令人發指。
好疼啊。
荒一聲抽氣,地下室氧氣本就稀薄,在這狹小的縫隙間更是駭人的有限。他想過自己會怎麽死,任何活躍于戰場上的士兵都考慮過這個問題。或許是轟轟烈烈地犧牲在戰場上,或許是作為卧底潛入悄聲無息地死去,或許是為了大計咬着牙關舍生取義……卻絕沒想到會是這樣不見天日地埋葬在一座無人知曉的工廠裏。
不過這并不冤枉,好歹是為了保護他的向導而死。
“劇烈運動後屍體會立即僵硬,應該能撐到救援來。”
“你神經病啊!”
這是他認識一目連一年多以來真正意義上聽到一目連唯一的一句髒話,在外頭嗆熟人時他總是在說“你要是涵養有一目連一半好,這元帥的位置絕對是你坐”,可真當聽到一目連爆粗時他卻一點都笑不出來了。
不要爆粗,上将,那不适合你。
荒在心裏說,已經沒了發出聲音的力氣。
他好累。
他的靈魂像是被從身體裏抽出來了一樣,身體無論再發生什麽都與他無關,動彈不得,一點知覺也沒有。
也好,總比一目連以為的那樣,比他半年前就死在萬衆矚目的議會大堂裏要好得多。
荒言辭功底不好,甚至連道歉都不知道怎麽說,可他知道自己要給一目連一個交代。
這就是交代。
——比起我活着,我更希望你活着。
死都死過了,四十九天喪期也過了,棺材也下葬了,挽聯都貼家裏來了,還有什麽沒經歷過的……
天知道為什麽我第一時間想到的事就是保護你,或許那是哨兵的本能,大約是吧。
不過那都不重要了。
一目連将額頭靠上來,拼命沖他搖頭:不,不,我們會一起活下去。
區區一塊石板,怎麽能要了這堂堂一國元帥的命!
他再一次往荒的意識雲中灌輸活下去的意志——荒站在受封典禮上神采奕奕的樣子,平定邊疆叛亂時鬥志昂揚的樣子,甚至是從軍校畢業時代表同級生發表演講時意氣風發的樣子,他還記得一清二楚,他相信荒看到這些東西也會堅強地挺過去。
荒是真的累了,就連浮動的意識雲也陷入了一片死一樣的寂靜,并未受到暗示的影響。
荒眼眶中是濕潤的,不知是在為什麽感傷,也可能只是生理上的平衡。
空氣中的氧氣更少了,一目連有些窒息,二人連話都不敢再說,生怕因此浪費寶貴的氧氣。
一目連如同陷入絕境的困獸一樣嗚咽一聲,也僅僅是嗚咽一聲,哭同樣會使情緒劇烈波動,增加吸入的氧氣量。這位一直盡力保持着理性的向導上将終于也陷入了短暫的崩潰,那股用意念支撐的信心也正一點一點地被壓垮。
明明不該是這樣……
荒的感冒還在作亂,從剛才起他就沒用鼻子呼吸過,嘴巴一張一張。可現在就連嘴也放棄了呼吸,一頭血沖在腦門上,他有些缺氧。
一目連很快就恢複了過來,妄圖着絕處逢生,他扭動着身子,試圖去搬動最近的幾塊石塊,或許石頭的挪動可以開出一條、小小一條足以使空氣流通的通道。
石頭紋絲不動。
面對一塊巨石,他那些對付人用的技巧都沒了用處,清楚地認識到了自己的弱小。
最後一條生路竟然就這樣被斷了去,想來也十分滑稽。一目連放棄了無用的努力,後知後覺地發現荒已經有許多秒沒再進氣。
他腦中的弦崩了,也不管空氣還剩下多少,深吸一口含在嘴裏,通過一個綿長的吻遞過去。
他舔舔荒幹澀的嘴唇,無聲地說:求求你,求求你……
仿佛是世界末日。
荒仍支撐着,終究沒有倒下來。
他指尖搭在荒肩上,唇瓣感受到荒微弱得幾乎感受不到的回應,不受控制地發抖。
這就是世界末日。
這個過程很漫長,他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在缺氧的窒息中他沒有辦法精打細算地思考。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到了一陣帶風的微涼。
——那是氧氣的氣味。
這麽說一定很奇怪,因為氧氣沒有味道,可他感覺得到,那清新的氣息他再也不會忘。
“Nya哈哈哈哈,鐮鼬三兄弟特別搜救隊到齊!今天的目标也是提前下班喲哈哈哈!”
頭頂上傳來陌生的聲音,對他來說就像是世界另一頭的事情了。
他抱緊荒那只石膏手,意識逐漸遠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