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忽然看不見了。

這沒什麽實感,就和剛才那無名的黑暗一樣,反正都是伸手不見五指,誰也不比誰。荒的那抹笑意裂成了一塊塊手指頭大小的碎片,最後小到他看不清,眼前就只剩下了白茫茫一片,仿佛所及之處均是一場白雪,遙遙無盡。

他的脊骨冰涼,耳邊只有嗡嗡作響。

這個過程并沒有疼痛,大約是痛覺神經已經不再正常工作。他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就好像那會把什麽東西從自己身體裏嗆出去。

……那到底是什麽?

都說一個殺人犯最可怕的地方莫過于在殺人過程中仍保持清醒,同樣的,對于一個正在面臨極大恐懼的人而言,最殘忍的也莫過于保持清醒。

他很清楚自己此時正在經歷什麽——共鳴炸彈,他早該意識到的。

要是那個闖到自己家來的黑發女人擁有引發共鳴炸彈的能力,他早就活不到現在了。比起引爆裝置,她更像那個負責埋地雷的人。他直到最後一刻看到那叢象征着死亡的彼岸花才想到這種可能,早就已經來不及了。

可他沒有過猶豫。

精神力受限,他把唯一的精神屏障丢給了同樣也有被襲擊可能的荒,他想,精神屏障大約是有用的吧,否則聯邦為什麽會那麽忌憚自己?稍微是個幹活的間諜都能知道,他是軍校中歷屆以來精神屏障評分最高的向導,如果聯邦對他感興趣,他只能想到這種可能。

接下來的就和他假設的一樣。

失去嗅覺,失去視覺,失去……

一目連很慶幸自己還有觸覺,他很清楚這點,因為他還能感受到右眼眶裏是空落落的,很奇怪。共鳴炸彈發作後便是慢慢死亡的過程,失去五感,信息素紊亂,再到身體失衡發生崩壞,死者案例中不乏有五官突出掉落的例子,這算不上意外。

有人在搖晃他,他實在聽不清。

大約是荒吧,荒用力地搖晃自己,那說明荒還好好的,精神屏障确實有效。連結那頭他早已感覺不到,精神連結不知什麽時候斷了,和平時那種信息素随着新陳代謝逐步消失的方式不同,更像是腐爛掉的。

一點一點融化,一點一點蒸發。

Advertisement

至今為止中了共鳴炸彈的人都只有一條路——死,他也不例外。

死嗎?他想過很多次了,一點也不怕。

不怕……吧。

他全身不聽使喚,徒有空轉的大腦,卻沒了垂死掙紮的能力。

不,不對。一個念頭湧上來——他怎麽可以死!明明好不容易才弄明白那件事情,他如何能甘願去死!誤會了這麽多年,他總算熬到頭了,桃花妖那麽絕望都能堅持下來,他又怎麽可能甘願死在這裏!

哪有什麽破哨兵,那個人根本就是——

一目連的呼吸逐漸變得艱難,他試圖運轉意識雲中僅存的精神力去平衡已然紊亂到一定境界的信息素,這并不是很容易,自從從荒川之主那兒回來之後他的精神狀态就一直保持在相對低迷的程度,可是他腦子還清醒着,他不能由着自己軟弱下去。

一次不行,就試到行為止!

最先湧回來的是痛感,活生生被人剝去了眼睛的劇痛折而複返,一目連仿佛溺水一般大口呼吸,這場酷刑怕是要持續很久。他渾身痙攣,雙手抱緊自己,克制不住地呻吟,卻連呻吟都無法完整地呼出口,只能卡在嗓子裏不住地顫抖。

血流了滿臉,順着他的衣領滾落,黏膩地沾在胸口。

痛是好事,說明他還活着。

疼痛成為了他的救命稻草,這是唯一還能證明他信息素并未完全崩壞的證據。

共鳴炸彈并非不可解,只是從未有過生還的例子罷了,如果真的沒有,他不介意就在這裏創造一個。

他向自己發出了屏蔽痛感的精神暗示,很可惜,并沒有産生作用,他依然沒有從失衡中掙紮出來,五感也始終沒有恢複的跡象。他幾乎快要放棄了,可就在這時,他突然能朦朦胧胧地看清東西的輪廓。

準确地說,是用左眼。

無盡的白霧散去,一目連發現自己正坐在軍區醫院走廊的座椅上,不遠處有兩個男人正在争執。

左邊那個他單是看了一眼輪廓就認出來了——荒元帥那麽具有代表性的身材鮮有人能認錯。荒一身風塵仆仆,了無平日裏的光鮮亮麗,甚至耳朵上還可憐兮兮地捂着塊紗布。他拎着右邊那人的領帶,幾乎将人提起來,态度并不是那麽好:“轉移?你們經過我同意了麽就轉移,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元帥了?想造反麽!”

右邊那人穿着白大褂,十成是個大夫。大夫性情軟弱,被他兇得差點失聲大叫:“這是規定,元帥!我們是為了您好!”

“為了我好,偷偷摸摸送走我的向導,誰給你們的這個權利?”

“是經過了軍部首肯的,為了您不受您向導的影響,距離必須拉得越遠越好。他在井裏,離得太近可能會把您也一起帶進去的!這和混沌不一樣,進去了的向導很少有能出來的,您不要太激動太難過,這也是沒辦……”

要不是惦記着眼前這人還是個救死扶傷的大夫,荒都能把人直接給丢到地上去:“帝國法律規定,任何情況下要對已結合向導進行處置,都要經過哨兵的同意,軍部瘋了,你們軍醫院也開始跟着發瘋?”

他怒不可遏地環顧了一圈戰戰兢兢圍觀的護士:“他人呢?”

一目連看得發愣,什麽井,我不就在這麽。

現場沒人敢開口,沒人敢主動往疑似狂躁症病發作的哨兵臉上撞。沒人回答,荒就繼續逼問:“這是法律,無人可以撼動的法律。你們要是不想上軍事法庭……別以為我不敢,我一向說到做到。”

一目連挺想上去跟他打聲招呼,說哎我熬過來了,可是他發現自己像被釘在椅子上一樣動彈不得,甚至連句話都說不出口。感情這是做夢呢?一目連這麽想着,卻又覺得眼前發生的事都非同一般的真實。

“元帥,不要意氣用事!他出不來了的,你們已經結合,距離太近的話會被他一起拖到井裏,軍方不可能同意的!”那大夫壯着膽子大聲說。

比起元帥的向導,當然還是元帥最重要。

沒人承擔得起元帥出事的後果——這在之前爆炸案發生後軍部的态度就極其明顯了,要求一目連和荒結合也不過是為了提升荒的安全系數,其次當然也有私心用貴族綁定元帥的意圖。

可若是向導反而成了負擔,那自然另當別論了。

好好一件“喜事”,如今卻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軍醫院就是被你們這些烏鴉嘴帶得道德敗壞的。屁話那麽多,人到底在哪?”荒伸手想去摸褲袋裏的槍,想了又想還是忍下來了。

沒有任何一個哨兵的脾氣是好的,尤其還是在自己向導出了事的時候。荒這态度已經非常深明大義,可是軍醫院卻死咬着牙關就是不肯透露一絲情報:“元帥,放過我們吧,我們也只是聽命行事。連上将的事我們感到十分抱歉,共鳴炸彈這東西,沒直接被炸死就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可是‘井’實在不在我們的控制範圍內……”

一目連睜大眼睛——是那個井。

俗稱靈魂黑洞,被情緒淹沒的向導和陷入神游的哨兵最終會去的地方……和普通人所說的植物人有點類似,一旦進入了這種狀态,就很難再被喚醒。

他……進入了井?

可是他分明就在這裏,瞪大眼睛看着荒的一舉一動,這可不能簡簡單單被定義為走馬燈。

荒終于還是沒忍住,拔出槍對着那醫生的腦門,他沒有拉掉保險,生怕自己一激動走了火:“我再問一次。他,去,了,哪?”

醫生粗喘着氣,知道沒拉保險,可是首席哨兵信息素的壓迫感實在太強了,他幾乎擡不起頭來。

“不要欺負他了,到底也是個老實人。”

一目連看去,走廊盡頭緩步走來的是一個老熟人。

這可不就是那個被辭退以後自由自在度假去了的煙煙羅前秘書官麽?她的皮膚在海灘上曬黑了半個度,不知何時又在軍部找了份工作,居然還穿着軍裝:“都是軍方的安排,元帥也曉得何為大局吧?”

“你們的所謂大局就是把人當道具用完就丢了?”荒放下槍,槍口的朝向本來就不該對着帝國的人民,他這麽做已經是失職了。

“那當然不是了。”

“有話快說,青大記者就在樓下,我随時可以叫她上來。”

把青行燈賣了的煙煙羅忍不住打個寒顫,仍是沒屈服在某人淫威之下:“元帥您自己應該很清楚,‘井’到底是怎樣的地方,他不會再回來了。不會了。”

荒冷冷地盯着她,像是半個多月不見就已經不認識她了一樣:“一目連是怎樣一個人,難道你還不清楚?”

一目連的心頓時揪到了一塊,這還是他第一次以旁觀的角度聽起荒與他人論及自己。可是他對內容一點都不感興趣,他滿腦子都是“井”。去過井又回來的人少得可憐,呆得越久越出不來,聽着跟宣布死訊差不多。

可他又忍不住有那麽點高興,哪怕此時此刻聽起來慘得要命。

就好像這人都死了又要被人拿出來鞭屍似的。

一目連看着自己撐在椅子上的手,右手無名指上那枚戒指,左眼的視野明亮又模糊,一切都那麽真實,真實得不像是在做夢。

他努力了那麽多……卻還是“死了”?

煙煙羅聽到荒這話失語了好一會兒,眼神中充滿了猶豫與彷徨。她沒忘過一目連上将以為荒死了之後的一系列做法——他很堅強,堅強到就連她一介哨兵都無法想象。

——分明向導還是那樣多愁善感的生物。

她的牙在顫:“呵,阿瑟港監獄的療養院,你就猜吧,一輩子也不會猜到的。”

醫生瞪大了眼睛:“你……!”

荒一句話也沒多說,殺氣騰騰地轉身就走,一目連嘴唇翕動,看着他的背影逐漸模糊,陷入好一陣波光粼粼,那似乎是另一個世界了。他伸手一摸,臉上已是一片濕潤的痕跡。

tbc

*井:(這段是複制的,雖然07的時候提過了姑且再複制一遍)被稱為靈魂黑洞,陷入神游的哨兵或者被情緒淹沒的向導意識最終消失的地方。從肉體上來說沒有死亡,但是已經幾乎不可能再被喚醒。類似植物人狀态。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