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事情并未朝向他的想象發展,還沒有結束。
一目連看着走廊上的人各自回到了工作崗位,遠離了争執之後這層樓又恢複了以往的忙碌,這裏大約是急診科,人來人往急匆匆,空氣中凝結着絕望。
他對這氣氛有點熟悉,和陵墓中那死一樣的寂靜很像。
井到底是什麽地方?沒有人知道。去過那的人幾乎都死了,意識走了,身體在儀器的維持下終究也只是在幾十年的逐漸衰老中走向終結。當然也有活着回來的,瘋了一半,沒瘋的都被國家帶走做研究去了。可是至今都沒有找到應對井的有效辦法,由此可見研究并沒有實質效果。
“井”并不常見,他身邊也從未有人遇到過進入井的情況,他萬萬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親身體驗。
真是諷刺。
——原來井并非人們所理解的“靈魂黑洞”,而是就在他們身邊,從未離開。對于一個名義上已經意識死亡的人而言,或許最痛苦的事便是靈魂出竅,看着身邊的人不得不面對自己無法活過來的事實、看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在人們的口口相傳中死亡、看着自己在乎的人經歷痛徹心扉的震驚與悲傷。
還不如就那樣昏過去算了。
他不是那樣的人。這樣下去不行,他必須快點醒來。
可是怎麽醒?一目連毫無頭緒。向導落入井是因為被情緒淹沒,他當時為了不被共鳴炸彈炸死根本管不了那麽多,卻沒想到因此落入了井。換個人或許就要唉聲嘆氣、感嘆世道無常,而他一心只想着如何脫困。
正當他再一次想掙紮着從椅子上站起,驀地有陣風将他吹起來。他失去重心向前撲倒,結果撞在了椅背上。
他面前哪來的椅子?
一目連盯着眼前模糊的光暈看了半天,他的眼眶裏盈着淚水,雖然他一點也不想哭。他猜他的右眼這時候其實疼得要命,淚水只是生理所致。運輸的時候為了方便,醫生護士會為他打一劑麻醉劑,他現在渾身麻木,多半拜那所賜。
眼前是那輛熟悉的勞斯萊斯的後座,他的意識竟不知何時跟着飄了過來。
“別說了,我替他感到不值。”
這話不是和他說的。荒坐在駕駛座上,車裏接通了無線通訊器,煙煙羅的聲音從一目連身後的音響中放出來。她還是剛才那副秉公辦事的腔調:“這事不是由您說了算,元帥,您需要搞清楚一個問題——現在是戰時,軍方怎麽可能同意看着您陷入危機?他們不能接受哪怕是1%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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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皺眉:“誰把你聘回來的?”
煙煙羅冷靜道:“連上将出事之後秘書官的職位必須有人填上,軍部一通電話就把我叫回來了。您以為我想?”
“哦,不需要。那你回去繼續度假吧。”荒把電話切斷了。
一目連哭笑不得,果然聽到電話在不到五秒鐘後又撥了過來,煙煙羅趁着荒還沒挂斷電話連忙說:“道理別和我講,我也不想插足你們倆那點破事。理性來說軍部這麽做是很沒人情味兒的,你們昨天才剛結合,今天就遇到這種事情……”
荒聽得心煩意亂。
要是真結合了,他現在恐怕已經把那軍醫院拆了半個了。沒有任何一個哨兵能夠接受自己的向導被帶離身邊,假死那事是個意外,如果可以,他絕不想經歷第二次。
況且還是這樣的理由……他不能接受。一目連真的掉進井裏了?那麽無堅不摧的護盾,竟然會敗在偷襲上。對方在他心中已然定格在了最美好的瞬間,他仿佛忘了一目連在面對塌方時也曾是脆弱的模樣。
他并不知道自己也被列在偷襲名單裏,也不知道共鳴炸彈被那精神向導為黑貓的人引發時,一目連情急之下做了怎樣的判斷和抉擇。
但他知道絕不能就這樣完了。
他握緊方向盤:“我要見他。”
煙煙羅那兒安靜了半晌:“這不是你說要見就見的。阿瑟港療養院是什麽安保措施你也知道,軍方不放行,難道你還能沖進去?就算你沖進去了,他還能從井裏爬出來跟你說哈喽嗎?”
一目連搓手,手涼得吓人,心想着應該是不行了。
他就在這,和肉身像是被斬斷成了兩半,另一半發生了什麽他全然不知,更別提什麽從井中醒來。他體會不到肉身的痛苦,心卻如被刀割一樣疼。
他該高興荒對他抱有那麽大的期望,支撐自己的動力,唯獨這條就夠了。
“他會的。”綠燈亮了,荒一踩油門飛馳而去。他的眼神還是那樣堅毅,語氣還是那樣毋庸置疑,沒人反駁他,他說的就是真理。這本是個令一目連感動得無話可說的大場面,可那條在一旁拼命扭動、像在揮舞熒光棒加油助威的白龍實在太破壞氣氛了,它發出了足足百米內所有人都能聽到的龍嘯,仿佛是在給自己壯膽。
一目連笑得比哭還要難看,他低頭看着在淚光中放大了好幾倍的戒指,開始懷疑自己根本沒有堅強到自己一直以為的程度。
有了這句話,他連地獄都能闖,可首先地獄得有個門啊。
煙煙羅沉默了很久:“回答我,你們到底結合了沒有?”
“你的敬稱呢?煙煙羅女士。”
“是小姐。回答我。”
女人的直覺真是準得可怕,荒頓時心涼了一半:“沒。”
煙煙羅果然立馬就跳了起來:“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如果你們已經結合,你的一生就是綁定的。說句難聽的,連上将得一輩子受軍部看管,在你退役之前軍部不會容許他出任何會影響你狀态的差錯……你們若是還未結合,帝國那麽多向導還不夠你再挑一個麽?”
“不。我們結合了。”荒改口道,他并沒有給煙煙羅反駁的機會,猛地一扭方向盤,勞斯萊斯便呼嘯着開上了唯一一條通往島上的官道。
任何不在計劃之中的“訪問”都會被島拒絕,隧道的天花板上是整齊的一排M249,這款老式的機槍具有不亞于大多數現代機槍的彈道與準度,不只如此,它甚至在持久連射火力方面也名列前茅。
最重要的是,它便宜,可以插滿整條隧道。
“警告,警告,入侵者請迅速停車,否則将直接開火。”隧道提示音冰冷地說。
煙煙羅沒有勸阻荒這樣冒險的做法,注意力仍在方才荒改口的那句話上:“不要自欺欺人了,元帥,明明是你想要保持精神結合的狀态,如今卻又後悔了扒着人家不放……”
荒沒說話。
第一波掃射來了,荒開始慶幸自己開出門的是機動性無與倫比的勞斯萊斯,而不是那輛開出去像要去野餐的大卡車。他猛踩油門,一波加速騙了機槍的計算量,子彈只打在了無人坐着的後座上。掃射還沒停,隧道裏恐怕布滿了這不值錢的老式機槍,他把緊方向盤愣是秀了一把蛇皮走位,不得不把速度越提越高,論誰都知道,稍微慢下來就只有一條路——
死。
這個字眼對軍人而言并不陌生。好在5.56毫米的子彈口徑無法完全擊穿經過改造的勞斯萊斯的外殼,荒并不敢放松警惕,畢竟數量一旦多起來,什麽都不是事——就這麽想着,這個想法便應驗了。
一目連看着子彈穿過自己的身體紮進座椅之中,這實在是驚悚,想不明白荒到底是怎麽在這樣瘋狂的處境裏還能保證穩當地飚車。電話那頭煙煙羅聽到接連不斷的掃射槍聲都有點語氣不穩了:“元帥!何必呢……按理說共鳴炸彈爆發後精神連結就被強行斷開了,你根本不需要這樣。”
在軍方眼裏,這些執着都是一國之帥的恃寵而驕,他們永遠不會明白一個哨兵對其向導那種帶有個人感情色彩的執着。
哨兵條件優良,有向導的輔佐當然是錦上添花,結合後哨兵精神力增強,能力大幅度提升,這也是軍方的目的所在。可是誰也沒有要求那個向導一定要是某個人,帝國上下優秀的向導那麽多,自然不缺替代品。
真是諷刺,諷刺極了。
他們只是把一目連當作了政治婚姻的工具,只是恰巧一目連太優秀,家庭出身剛好符合貴族們的條件,否則被推上這個位置的還會另有其人。軍部也默認了貴族的示好,荒對他們這比交易萬分反感。
他不希望二人在這樣的處境下結合,那對一目連太不公平了。
“病房是哪一個?”荒沒空搭理她,第二波掃射接踵而至,那幫瘋子根本不懂什麽叫作節約用彈,每把槍配的彈鏈都長得要命,平均一分鐘1000發的射速竟然到現在都還沒用光!
煙煙羅不太想回答:“元帥,您好自為之。”
“回答我。”
“……西棟三樓,剩下的我不知道。”
“好的,你被開除了。”
“???”荒再次挂上電話,自動屏蔽了煙煙羅氣到昏迷的謾罵,擰眉觀察着槍口朝向的方向,精确地避開,這次他直接将油門踩到了底,将未算及提前量的AI瞄準一路甩在車尾。子彈只來得及落到後車廂上,發出叮呤哐啷的響動被彈在了反彈層之外。
隧道口圍上了護欄,比起追蹤狙擊而言這都是小事,荒也不心疼勞斯萊斯就這麽毀在這破地方,就保持着方才的時速撞開護欄,護欄被車頭頂着沒掉下來,一路開到了島上唯一的那幢建築的大門口。
這種跟着別人一起來救自己的感覺太微妙了,一目連舒了口氣,還好荒不知道。
竟然又一次為了他以身犯險,哪有這樣的元帥?
這要是真在自己人手上出了事,可不正好順了聯邦軍的心,那怎麽可以。
這裏很陌生,但他猜得出來是哪,牆壁上因為犯人企圖越獄而留下的鑿洞清晰可見,這是帝國大名鼎鼎的阿瑟港監獄。監獄建在與北區隔海相望的一座小島上,傳聞這裏除了收押犯人還有一處特別的設施……
療養院。
專門用于“處理”出了問題卻不能直接抛棄的那些有頭有臉的哨兵向導。
原來都是真的。煙煙羅沒必要撒謊,他的肉身應該是被轉移到了這個鬼地方。島上守衛森嚴,全自動化管理,荒無人煙,只有定時幾輛運輸卡車出入。
荒是帶着渾身殺氣來的,握得最順手的那把92在他手中如魚得水,随手兩槍崩掉了大門上的紅外線掃描裝置,這種發出滴滴聲響的警報聲吵得要命,哨兵想不發現都不行。他随身帶的彈藥不多,節省着用,一槍一個守衛機器人,幹脆利落,不留餘地。
門口的守衛倒得差不多了,荒突然停止了“殺戮”,他鑽回車裏,從放CD的小抽屜裏摸出了一樣東西。
一目連一眼就認出來了——他自己手上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
荒元帥常年戴着手套,握槍的時候戴着戒指十分不方便,他原以為這東西已經毀在那座淪為火海的別墅裏了,結果竟然根本不在家裏!虧得他還是半路跑回去找的,生怕皇室派來的人看到他倆沒戴着婚戒一個勁兒挑刺……
不對,現在不是感慨這一切的時候。荒這是要做什麽?
一目連見他脫下手套,一板一眼地将戒指戴在無名指上。戒指畢竟是一年多前的了,他這趟外出瘦了不少,戴起來不再勒肉,剛剛好。
一目連的精神觸手毀得差不多了,他突然很想感受一下荒此時此刻的意識雲,可他做不到。他猜哨兵這時候在想,究竟什麽東西能夠把一個掉進井裏的向導從井裏帶出來?感化嗎?勸說嗎?還是漫長的等待?
荒盯着看,只覺得怎麽都別扭,但沒再摘下來,去後車廂摸了把RPG-7,光明正大地劫獄來了。
如果是感化,現在荒已經成功了。一目連可高興了,能把他哄高興就是這麽簡單,簡單得他自己都難以置信——怎麽自己就這麽容易滿足,随便塞口糖兒也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都能吃得特別開心。
他動彈不得,沒法跟出去,只聽到建築物裏傳來不少槍響,像是正在進行激烈的交戰。
再一眨眼,他的意識便來到了一個白色的房間裏。一目連看到自己躺在病床上,渾身接滿了各式各樣的輸液管,右眼上蓋着一塊染血的紗布,臉色蒼白,連呼吸都淺得要命。
但到底還是活着的,一目連不想再放棄希望。
他的哨兵也不會。
不愧是在監獄裏的療養院,“看護”安全系數自是到位。病房被鐵門牢牢鎖着,只留了一條呼吸口,厚度不像常人能夠撞開。
不過荒元帥可不是常人,上次因為沒帶大型武器吃了癟,這次荒元帥好好地吃一塹長一智,扛了一把火箭筒過來。
面前轟隆一陣巨響,一目連感覺就連地面都在顫動。
“我的天哪!元帥你是瘋了嗎!”煙煙羅在通訊器裏大呼小叫:“我都說了三樓具體哪一間我不确定,你仔細看看,不是叫你直接轟啊!”
“老子賠得起,要你管?”
牆壁碎成塊倒塌下來,那人熟悉的身影就站在缭繞的硝煙之後,可這煙太熏,帥不到幾秒鐘就嗆得那人渾身不舒服。
緊接着,那人就看到了病床上了無生機的他:“一目連?”
病床上的人當然是不會回答的,他明明就站在那裏,揮揮手說“哈喽”。
可是那人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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