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過現實發生的事并沒有那麽浪漫,轟然倒塌的圍牆之外還是一片剛剛經歷過戰火的滾滾硝煙,一目連雖然聽不到,荒卻可以把自動防衛機器人的重啓聲效聽得很清晰。

是個人都看得出來躺在病床上的人死氣沉沉,且不說因為身上插滿輸液管導致的輕微浮腫,雙眼阖得緊緊的,底下暈了一層病怏怏的青灰,與白得駭人的臉色對比鮮明,那一劑麻醉真是十分有效,能把這樣一個疼得半昏半醒的人迷得毫無知覺。

軍方給的待遇很好了,舒适安靜的病房、種類齊全的營養液、上好的藥劑,唯獨缺了一樣最重要的東西。

——哨兵的安撫。

沒人接觸過井,也沒人知道井是否同“混沌”一樣可以在綁定哨兵的安撫下解脫出來-——他們大多都沒有這個機會,要知道向導的精神力會極大幅度地影響哨兵的情緒穩定,沒有人會願意在向導被情緒淹沒的時候站出來坦然面對,這幾乎意味着尋死。

槍聲未停,這兒絕不是什麽可以靜下來談談的地方。

荒快步走進病房,拍拍一目連蒼白的臉頰:“喂,聽得見嗎?”

一目連就站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心說聽得見啊當然聽得見,可是聽見的是出了竅的靈魂,根本無法回應。要是這時候一目連醒着,估計能現場表演一個垂死病中驚坐起,可是他毫無辦法,只能看着荒無果地提着火箭筒出去和檢測到外人入侵的機器人再來個大戰三百回合。

他想追出去,卻有個人從天而降,擋在了牆縫中間。

“連先生,久違了啊。”那女人還是當初滿元帥府追殺自己的模樣,她漫不經心地勾着如瀑長發,平淡的語氣像是已經守株待兔多時了。

一目連第一反應不是為什麽這女人明明被捉住了卻還能出現在這裏,而是她為什麽能看到自己?他反射性地想要作出反抗,意識雲中卻依然沒有精神觸手支持他提供反抗的力量。

女人竟然沒有敵意:“別誤會,今天我可不是來打架的。我想和你聊聊。”

“不必了。”不抱任何目的與敵方聊天是很愚蠢的行為。

“大體上,你可以叫我紅葉,你可以把它當成我的名字,也可以當成我的代號,我不介意。”那女人并不聽話,自顧自地介紹:“我們也算有緣分,相見這麽多次都沒争出個你死我活……連先生,你确實是我見過的最強大的向導。”

這話聽起來很諷刺,一目連才剛剛被她和那黑貓的主人陰了一把,就被她這樣誇獎,想也知道這話意味深長。不過紅葉并不像在說笑,她對牆外的紛亂充耳不聞:“我認為我們很像,你愛他,他不愛你,我愛一個人,那個人也不愛我。不過你很幸福,起碼他願意與你結合,你們會生死與共。而我呢?終究要先一步在黃泉路上等他。”

一目連心中也很不是滋味,打斷了她的思緒:“你來這做什麽?”

Advertisement

“我說了,和你聊聊。既然你不希望我閑聊,那我還是帶着目的聊吧——你是否在懷疑荒元帥與聯邦的關系?”

紅葉滿意地看到了他的錯愕,也不屑于吊人胃口,徑自就說:“如果我說……他是聯邦十多年前派來的最早的一批卧底,你會相信麽?”

一目連仿佛沒聽清:“什麽?”

雖然他早就對荒與聯邦的關系有過猜測,可也絕對沒想過這種可能。不可能,他沒有理由聽信一個聯邦人的片面之詞。一目連畢竟也是前哨科出來的,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紅葉沒有多解釋:“連先生很聰明,明白我是什麽意思。”

一目連猶豫了。他是一個很理智的人,公事私事一向分得很開,可還沒到能夠完全相信自己直覺與判斷的地步。

然而這話他是不信的。首先荒元帥在公事上并未有過污點,其次,在做決策時,荒也絕不會為聯邦留下信號或是網開一面,甚至采取的手段比其他人都要狠,這樣一個人,有可能是卧底嗎?

“夠了,不要混淆視聽。”他說。

“不然你以為,為什麽荒元帥不想與你結合,難道就僅僅是因為他暗戀着一個哨兵嗎?連先生,你早該想到這種可能。為什麽他不願給自己留下把柄,為什麽他不願與帝國的向導結合,因為他真正隸屬的是聯邦軍方,又如何會把自己的一生綁定在帝國呢?”

紅葉面帶緋色輕輕笑着,一目連只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耳邊爆炸了。

順便把他的腦子都炸了個稀巴爛。

一目連想去摸配槍,手在褲腰上摸了半天才想起來這時候現在自己還是個靈體狀态呢,那把改造過的92也還好好地在荒手上。他并不想知道在這個狀态下是否能和人打一架,只好後退一步:“你不是她,你是誰?”

紅葉怎麽可能知道他和荒沒有結合?又怎麽可能知道荒的秘密?

紅葉收了笑:“所以我才讨厭你們這些敏銳的向導。”

頃刻間她便換了張臉,這張臉一目連很熟悉,準确地說是“他”。他不再惺惺作态地扮成紅葉的模樣說話,而是走到窗前,施施然點起一支煙,眼中是和紅葉同樣的淡漠:“不累嗎?”他對着一屋狼籍重重嘆息。

這話突如其來,一目連卻聽懂了他在問什麽。

四十九天守靈,不累嗎?辛苦維系了一年的婚姻,不累嗎?将這些虛假隐藏起來,不累嗎?

累,當然累。

靈堂在地下,常年陰濕令人毛骨悚然。一目連還沒忘記冬日裏灌進來的寒風,好幾次險些吹滅挂在衣冠冢上的那盞油燈,他還記得自己半夜不睡披着大衣,神經兮兮地護着那盞搖曳的燈火,封建迷信得一塌糊塗。

在那靈堂中,他不止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出了問題,不過還好,他是向導,一旦情感出現偏激,他還能用精神暗示将自己救回來。實在不行還有桃花妖,她隔三差五來一次,随便同他聊聊最近外邊的新鮮事,他就又有了仍活在這世界上的實感。

可是能催眠自己不代表就不累了,那段日子無疑是他人生中迄今為止最灰暗萎靡的時光。

那是他的堅強第一次被命運擊垮,雖然他最後還是埋頭咬牙忍了過來。

那人叼着煙,一向隐忍的表情在缭繞的煙霧中逐漸凝固,他好像一直是這樣在他人面前僞裝自己的,不哭也不笑,可是單單就是站在那兒就能感覺到他背上刻下的濃重憂傷,厚重而又真實。

才這麽幾天,竟又把那段日子給忘了。

眼前站着的,赫然是他自己。

一目連不想否認自己心中的黑暗面,很小一塊,可是人人都有。

一目連問道:“你告訴我這些想做什麽?”

“你自己的事情,你應該很清楚。這兒是你的‘井’,你被什麽困在這裏,摸摸良心難道猜不到嗎?”

抽着煙的他并沒有給出好臉色,似是對這樣強行逼迫自己挺起身板的自己不屑一顧。他頓了會,緩緩又說:“我知道你不會在這停留太久,但我是為你好才會挽留你。這裏無憂無慮,你會喜歡這的。是,又是這麽俗套的對話,可它既然能蠱惑那麽多人,就意味着它值得。”

“你還挺社會。”一目連評價道。

“……有人在乎過你的感受麽?自作主張将你嫁出去,擅自決定綁定你一生的婚姻,結婚一年至今仍未結合,你對現在的生活怎麽可能滿意。你膽戰心驚,明明是在家裏,卻處處需要小心翼翼,累吧,累了吧。相敬如賓并不是你希望的結果,可是那是你唯一能争取到的最好結果,你不說,但我都知道,因為我就是你。”

那人呼出好大一口雲煙,袅袅上升,那是尼古丁最沁人的味道。

香煙一向是緩解壓力的消遣品,一目連強行戒了它,這念頭卻總還是有那麽一瞬間會死灰複燃,想把一支來抽個過瘾。

比如現在。

外邊那些戰亂紛争離他漸遠,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聽了這短短一席話,竟然開始動搖了。這不對,他現在應該撞開“自己”沖出去,只要他想,這井應該攔不住他……

如果不行,就試到行,他不會容忍自己堕落在這裏。

真的嗎?可是他累了。真的累了。

牆外的槍戰聲總算告一段落,荒把子彈用完了,一直習慣了揮霍,如今卻有一天能如此節約子彈,國家都在流淚。荒把空了的RPG-7随手丢在門口,語氣十分倉促:“上将,醒醒,該走了。”

那人啞聲笑起來:“看啊,他到這時候還在喊你上将。”

一目連瞪過去一眼。

“別自欺欺人了,0107不過就是個密碼,未必是你想的那樣。何必自命不凡,到頭來發現是一廂情願不是更傷人?”那人繼續笑,可那就是他,那些都是一目連壓抑在心底最深處誰也發現不了的話。

他心中那片黑暗面竟然是想留下來的。

井中無憂無慮,沒有生老病死,可以平淡地以旁觀的視角看身邊的人,就好像上帝,難怪那麽多人選擇了留下。

一目連想冷聲說不,想借題發揮砸點什麽東西壯壯膽子,可是什麽也摸不到。

那人的笑容很刺眼,他自己分明就沒這樣笑過。

不……那不是他,他不會這麽想的。

就在他還在對自己做思想工作時,旁邊的荒卻突然又有了想法。荒元帥幼稚得像個小孩,翻出百科搜清楚了“井”的資料——那是陷入神游的哨兵與被情緒淹沒的向導意識消失的地方。

“哦。”荒似懂非懂。

一目連沒有精神觸手了,可他卻看懂了荒在想什麽——嗨,神游而已,相比起向導那苛刻的條件,哨兵甚至可以主動選擇進入井。只要将注意力集中到一定境界,沉浸在精神圖景之中陷入神游,就可以進入井了,這麽簡單。

瘋子!

元帥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正在被人盯着怒罵,神色真摯得像在真情告白:“你再不出來,我就去找你了。”

站在窗邊那人手中的煙瞬間短了一大截。

一目連發自內心地笑了,荒根本不是那麽複雜的人,那直球思維還是不要用陰險狡詐的想法去曲解比較好。

他覺得沒什麽好考慮的了,回頭和窗邊的自己說:“我要走了,有人在等我。”

那人熄滅了手裏的煙,最後關頭卻連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說。

tbc

預告:

他咬着嘴唇,聲音不住顫抖,像是聽到了個天大的笑話:“我的……精神連結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