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敢打斷軍事法庭的人必然不是什麽簡單人物,來的人二人都認識,正是軍部的人——記錄員書翁中校。他匆忙趕來,只來得及揣了一本用于大小會議記錄的筆記本,一句“慢着”出口之後他自覺不禮貌,立刻沖着審判席鞠了個躬:“抱歉打斷,只是這判決不能太輕易下吧。”
法官舉着正準備敲下的法槌:“中校,鑒于審判權是獨立的,判決不能随意因為外界影響而更改,希望你知道。”
“叛徒一事事關重大,軍部的意思是,不能僅憑側面證據就輕易判‘無罪’,否則後果可能不堪設想,希望法官先生再權衡一下。”書翁中校盡可能冠冕堂皇道。
“疑罪從無,沒有證據,不能判有罪。”法官态度堅決。
“我知道。軍部的意思是……判決的事可以先放一邊。”書翁中校只覺得自己現在是衆矢之的,呼吸困難得倒抽一口氣:“與其在有罪無罪中抉擇,不如停職檢查。”
旁聽席上不知是誰驚愕地“啊”了一聲,氣氛猝然凝重起來。
停職檢查?
這個詞對于上尉以下的人而言并不陌生,官職小的人說停職就停職,反正能夠頂替上來的人一抓一大把,稍微私生活作風上被人說上幾句壞話,隔天就有人閑得沒事來給你蓋個章停職檢查回家重新做人。
一目連如鲠在喉。他不敢看荒此時是什麽表情,他只知道荒是一個事業心很重的男人,工作雖然算不上面面俱到,但也絕對是盡心盡力——因為在名單上,被合理懷疑是叛徒也就算了,竟然連工作成果都要被否認,撤銷元帥這個職務?
法官打破了這詭異的沉默:“軍部要撤訴?”在這種時候?
書翁中校再次翻出軍部的筆錄,很肯定道:“是的。他們更偏向于妥協,對荒元帥采取停職檢查的處分方式。”
旁聽席上坐滿了軍隊中大大小小官職的士兵,聞言一反方才的寂靜,哄堂一片驚亂。
這哪裏是妥協,分明是死纏爛打。在座的人紛紛心照不宣,可礙于軍部淫威,終究沒人願意起身對法官施壓,判決幾乎都要下來了,在這種時間點上撤訴,未免也顯得太做作了。
一目連想跨兩步去握荒的手,他一直是對軍部的規則與要求逆來順受的類型,直到他那渺小到卑微的雷池也被軍部狠狠踩在腳下。他忠于帝國,不會有任何非分之想,可是軍部的做法确實一次次讓他失望……
他對自己此時的想法很愧疚,他竟然為了是否要站出來說句公道話遲疑了一瞬。
但有人比他動作更快一步——那女向導站出來,對着書翁中校掏心掏肺:“中校,我謹代表一位平民百姓,對軍方這樣‘釣魚執法’的行為深深譴責!我不懂軍方為何要對這樣忠心耿耿的元帥抱有那麽多猜疑,難道真的那樣刻薄無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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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負自己用精神觸手親自為她洗一遍腦了,一目連想。
她忘記了過去關于聯邦的一切,無論她曾經是不是聯邦人,從今日起就不再是了。她會作為一個帝國人活下去,堅信着荒元帥的無辜,為他出庭作證。
一目連昨晚捏得都要沒個形了的那支煙還放在他口袋裏,他有些手癢地想去摸,滿腦子都是煙草清新又迷幻的味道。
這兒是軍事法庭,法官怎麽也得給軍方一個面子——在帝國,軍部的權力就是那樣至高無上。法官左右為難,最後決定起碼酌情考慮一下當事人的意見:“荒元帥,您認為如何呢?”
邊上那少校立刻又要跳起來:“不能無罪,不可能無罪!”
一目連忍住将精神觸手拍到那少校臉上的想法,最終還是将目光投向荒。
荒正巧也在看他,面無表情的面具之下藏着很多種情緒,他不确定,但那其中必定有怨恨和不平,因為他在荒眼中看到了微小的火光。那火光令人難以令人察覺,可荒畢竟無法把自己假裝得毫無波瀾,眼睫不住顫動,他再站近一點就能看清楚了。
他想,荒是不是也同自己一般失望呢?
靈魂深處有什麽在叫嚣,荒收斂了即将水滿則溢的情緒,簡短地對法官說道:“我想和上将聊聊。”
法官與書翁中校都沒有異議,荒急切到有些粗暴地拽過一目連的手,将他拉到法庭之外空無一人的大廳裏。
荒還什麽都沒有說,一目連就心領神會地伸手抱住了對方。他并不确定荒是否需要這個擁抱,但肯定需要安慰,這只如同被從自小長大的領地驅逐的野獸的反應過于平靜了,平靜到惹人擔憂。
荒沒有拒絕這個擁抱。
這麽大個人把臉埋在他肩頭,他艱難地用臂膀環住對方的肩膀,心跳撲通蹦到了一百八十邁,肩頭一陣滾燙。
這位元帥平時太過雷厲風行,他幾乎都快忘了他還是自己的學弟——前線經驗比他豐富了十倍不止的學弟。軍校向來對哨兵院要求甚高,學校排名上紛争不斷,一朝榮一朝辱其實都該已經習以為常了……
可這不一樣,荒并沒有挫敗地問他“是我錯了嗎”,只是低頭沉浸在可以安撫自己情緒的向導素裏,試圖讓自己清醒過來。
停職調查,意味着調查結束之前就永遠是停職。這由頭冠冕堂皇,也比因為被懷疑是叛徒而上過軍事法庭好聽得多了。無論這麽想要坐上元帥位置的人是誰,那人無疑已經成功了——荒已經作出了退讓,竟然沒有當場死咬着堅決反抗。
一目連探出精神觸手,哪怕知道荒并不需要他來疏導意識雲,卻仍是這麽做了。
荒的意識雲中并沒有過多的低落,那是一種很奇怪的、夾雜在憤怒與失望之中的情緒。一目連試探着說:“你早就料到了?”
荒沒有直接回答,像是故意打岔:“你身上有煙味。”
一目連心跳一停,準備好的一席話被打斷,瞬間忘得沒了影:“有嗎?”
那支煙自己分明沒有點上!
“有。”荒從他懷抱裏鑽出來,那表情把一目連吓了一跳。他倆一起被埋在廢墟下的時候荒也是這表情,有點狼狽,有點欲哭無淚。荒最讨厭在他人面前暴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也不知是因為不把他當外人,還是荒真的沒忍住。
一目連大概能理解荒的心境,就跟他要是在結婚前一天又被通知要跟世界上任何一個除了荒以外的哨兵結婚一樣,欲哭無淚到觸目驚心。
他裝作沒看到荒反常的表情,看着荒毛躁地捏住他的手皺緊眉關聞了聞。
一目連猛地抽回手:“我洗了好多次了!”
看他反應過度地臉頰緋紅,荒緊繃的情緒總算放松了許多,抱着逗弄對方一番的心情,荒歪過頭微微眯眼:“哦?別人身上渡過來的?”
“你聞錯了。”
“還真的。”
荒總算想明白了。他對那哨兵學長最深的印象其實也沒有多誇張,那是他記憶中唯一一個會抽煙的哨兵,年輕時候人人都叛逆過,抽煙很帥,覺醒成哨兵之前身邊的人都會裝模作樣地抽一口,就好像這樣就會有女孩喜歡他們一樣。
荒試過煙的味道,說得難聽點,嗅覺太敏感的哨兵聞到煙味就蔫了,所以非常想不通一個哨兵是如何能完全屏蔽那氣味享受尼古丁的熏陶的。那“哨兵”就可以,他站在醫務室外一株植物邊上,身邊跟着條瘦到只剩下細細一長條、不認真看還以為是條蛇的粉龍,盯着通訊器微弱的亮光,眼前霧鎖煙迷。
——結果并不是哨兵啊……不過早就無所謂了。
一目連摸摸嘴唇,有些出神:“別開這種玩笑吧……”
荒不答,只是心平氣和地笑。
笑得一目連怪毛骨悚然的,他壓低了聲音轉移話題:“別答應吧,可以無罪的。會的。”
“怎麽,元帥這個位置很重要?”
“當然重要了。”
“如果我不是元帥,你還會喜歡我?”
荒不懷好意地問,果然惹得一目連說話都颠三倒四了起來:“那當然不……不是,是。”說完他又覺得一陣頭疼,解釋不通,耳朵都紅透了:“呀……”
荒不逗他了,說:“這麽想我做元帥嗎?”
一目連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表達才好,只好說:“很合适。”他想不出其他任何人坐在元帥位子上的樣子。
“不是還說我決斷時太暴戾果斷,不适合做元帥嘛。”
“啊?沒有吧。”
可你就是這麽想的。荒心想。一目連的表情并不多,但時常能把他的心思賣個幹淨,熟悉他的人看着都能猜出來,直白得不行。
荒刮過他泛紅的眼角:“那就把你的想法堅持到最後吧。”
一目連預感不太好:“什麽意思?”
荒伸手拍拍他的腦袋,沒有回答,徑自轉身回到了法庭之中——一幹衆人等得焦急萬分,尤其是那少校,幾乎都快氣得蹦到桌子上去了,見到元帥進來才怒氣沖沖地瞪過來,但只得到了荒一個愛與和平的白眼。
書翁中校知道這時候自己是理屈詞窮的,打從法官決定要詢問荒元帥的意見時,自己基本就沒戲了。荒元帥根本沒必要答應自己的請求,畢竟這場二審誰也沒有想過荒會勝訴。
可是荒卻坦然道:“我答應停職檢查。”
書翁瞪大眼睛,元帥這是傻的不成?
“什……”追進來的一目連上将險些一個趔趄。
“不過我有一個要求——能坐代理元帥這位置的,只能是一個人,一目連上将。”
一目連腦中飄過很久以前荒說過的一句話——想改變這一切,那就爬到比我還高的地方,這樣下命令的人就是你了。當時他沒能理解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如今卻恍然大悟。
可怎麽是這樣的意味……這分明不是自己想要的!
書翁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荒又說:“外面正輿論紛飛,沒人想要聽到這種容易讓軍心動搖的消息吧?你說是不是,連……元帥。”
大家都覺得他瘋了,一目連也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這麽做的意義。
——他自己也想知道自己究竟來自哪裏。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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