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哨兵、龍。

不速之客将這兩個本來八竿子打不着的詞彙集于一身,在一目連腦中炸出好一片瘡痍,他呼吸一滞,根本阻攔不住那個滑稽到根本不可能的可能性從他腦海裏冒出來。

不可能這麽巧吧……他想着。

他并無意在眼下這種沖澡沖到一半的狀态下與人閑聊,更何況還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并且大概率來自聯邦。他的發梢還在淌水,被他随手撩到腦後,不安分地一直要歪回來。他小心翼翼地躲在門後,臉上一片被騰騰熱氣蒸出來的紅暈,只敢露出半張臉:“你好,請問有事?”

這可是個聯邦人,荒不可能認識。理智這麽對他說。

——不,荒可是已經被懷疑是聯邦間諜而停職檢查了的,如果他真的來自聯邦……

不就是個有龍形精神體的哨兵?

——不,龍并不是現實中真實存在的生物,就以帝國僅有的三個樣本來看,他自己、荒、安倍晴明,并非自吹自擂,三個人都算是各行上的拔尖人物了,世界上若有其他有龍形精神向導的哨兵向導,想必也不會差距太大,若是真都這麽優秀,那世界上有龍形精神體的哨兵必然是少之又少……

想什麽呢,不是還有個一月七號嘛?

——不,那一天其實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不過就是期末測驗結束,全校都在狂歡而已。

還好他是個向導,不會把心煩意亂暴露在別人眼皮子底下。眼前這位除了審美獨特以外倒還挺風度翩翩的哨兵皮笑肉不笑地微微點頭,嘴角勾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本來有事,不過他似乎并不在。”

一目連像被人拿鐵槌砸了一下,有點兒抽筋:“不好意思,先生找誰來着?”

不可能,他們不該認識的。

“荒先生不在吧,房間裏可沒有第二個人的呼吸聲。”

“你們聯邦人似乎不怎麽懂禮貌。”

他不太高興,這哨兵知道住在這屋裏的是誰、叫什麽,甚至知道荒。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沒有追随理智當即甩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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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兵冷笑一聲,好似方才的文質彬彬都只是假象,令人不寒而栗:“抱歉,職業病了。”

職業病?這難道還能是聯邦特務科的哨兵?或者大概率是前哨科?一目連猜不到,小心謹慎地收回想要盡快結束對話的念頭,試圖套出一點情報來:“先生你是?”

哨兵笑笑,雖然有妝面遮蓋,卻掩蓋不了自己臉龐的輪廓,那令一目連想起一個人。

“我有一個連先生也很熟悉的名字——安倍晴明。”

一目連當即就想把門摔上,不過他又忍住了:“你到底是誰?”

——他知道安倍晴明,那是帝國學術界最出名的向導,也是荒的導師,精神向導是一條青藍色的龍。眼前的哨兵即使在詭異的妝容下長相也确實與安倍晴明相似,就連龍的外形也很相像。可這究竟意味着什麽?安倍晴明還有一個雙胞胎兄弟?

“一目連元帥,你覺得人性本善,還是性本惡?”哨兵并未正面回答他。

“……恕我難以回答。”

“哦?我還以為以連先生你的性格,會不假思索給我一個性本善的答複。”

換作以前,他确實會這樣。

一目連頓了頓:“先生問這個做什麽?”

“這關系到我究竟是哥哥還是弟弟。”黑晴明說着,敏銳地察覺到一目連的防備,不以為意道:“算了,那不重……”

“你們在做什麽?”

黑晴明一席話還未說完,就被人忽然打斷。一目連看着他臉上洋溢着的笑意,知道他早已聽到了有人接近的腳步聲。黑晴明一點也不驚訝地驚訝道:“荒先生。”

荒逛了一圈回來,恰好看到自家向導和一個陌生哨兵在門口你一言我一語,聊得好一個風生水起人神共嫉!天知道這種濃濃的捉奸感到底是什麽在作祟!一目連看到荒眼中淨是寒霜地快步走來,恨不得鑿個窟窿跳下去。

可荒并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暴跳如雷,而是看着黑晴明一愣:“你是……”

他們認識,果然是認識的。

他不是沒想過荒确實出身聯邦,只是沒想到荒本身沒有在聯邦時期的記憶,卻還能記得這位哨兵。

他幾乎都能聽到電臺女主播聲情并茂的背景音:什麽都忘了,唯獨沒有忘了你。

一目連頓時氣息不穩,盯着那條紫黑色的龍竟然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在井底時“自己”就曾對自己說過那番話,他當時滿腦子只有荒根本沒有聽進去,此時此刻卻覺得渾身發涼。

——何必自命不凡,到頭來發現是一廂情願不是更傷人?

失敗總和過度自信密切相關,沒什麽值得意外。

荒繞過這位不速之客,将軍大衣披在一目連身上,用厚外套将一目連裹了個嚴實,冷冰冰地說:“聯邦元帥在這裏做什麽,夜訪帝國向導,傳出去不太好吧。”

黑晴明只是陰冷地笑:“是禮貌的拜訪。”

他這麽說還是有誠意的,因為他确實并非獨自前來。剛才在酒店門口消失不見的雪女指揮官就站在走廊盡頭待機,她時不時地往這裏看兩眼,目光滿是猜疑,現在特別想舉着把大砍刀沖過來,把對黑晴明不敬的人統統拍死。

黑晴明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沒有再久留的意思,更何況荒把自己盯得那麽死,想要再見縫插針地挑撥離間也并不容易:“那便先告辭了,後會有期。”

荒冷聲道:“不送。”

一目連更希望是後會無期,連帶着荒也一起後會無期了最好。

荒推門進來:“離他遠點。”

天知道這個審美浮誇得像是活在上世紀的聯邦哨兵在想什麽,這種人到底是怎麽當上元帥的,聯邦真是不知廉恥……還趁着他不在來找一目連,禮貌的拜訪這種說出去傻子才會信的三腳貓理由也好意思拿出來,真不把他當回事!

可這話到了一目連耳朵裏就成了另一個意思。

“嗯。”一目連将大衣挂起來,喉嚨裏堵得像被灌了兩斤沙,為了避免更多對話,他鑽進浴室,暗舒一口氣的同時心中卻是警鐘長鳴,像是有什麽重物在拼命把他随着波浪起伏的心向下拖拽,幾乎要沉到那海底下去。

他安靜得有點異常,荒催促他:“洗完澡不擦幹,濕漉漉地跑出來給誰看?”

荒生起氣來口氣一向不怎麽好,他該知道的。

一目連看見自己的發尾還沾着一星子泡沫,忽地感覺到了自己的挫敗。他什麽也沒說,拉緊浴袍寬大的領子溜回浴室裏,直到冷水再度沖到他身上,這不由分說的一陣猛沖确實管用,直接就把暈乎乎的腦子沖清醒了,連覺都不想睡了。

通訊器沒有征兆地響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按掉了視頻ON的選項,接通了語音。

“一目連,你聽我說。”

他特地沒關掉淋浴,有水聲打掩護,還隔着道門,荒應該聽不見。

櫻花妖和他的關系可遠沒有他和桃花妖那樣好,平時沒事是不會打電話的。看到電話時他也很意外,櫻花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出院了,語調如同發表開戰演講時那樣鄭重:“如果你相信我,就對那夜叉多防着點。”

一目連古怪地問:“什麽意思?”

“……沒什麽,如果你沒發覺,就當我沒說。另外,早上你們的飛機一走,軍部保守派和激進派就吵起來了。沒有名義上的元帥坐鎮,一幫上将坐在那兒一點秩序都沒有。激進派還指望讓荒先生戴罪立功,保守派更巴不得讓他幹脆‘回不來’。”

“然後呢?”

“場面僵持不下,沒個準兒,直到你走後他們才敢打開天窗說亮話。但有件事我必須問問你,你對結合的穩定程度有幾成把握?”

“……這很重要嗎?”

“是的。他們至今仍不能确定排除他的嫌疑。如果荒先生真的是聯邦派來的卧底,與你結合之後,他是否還能在你對他的影響下,保證在聯邦方面的事情上仍有獨立的決策能力。怎麽了?”

一目連的通訊器掉到了地上,他撿起來說:“沒有,你繼續。”

“你懂我的意思,卧底哨兵最忌與敵國向導結合,就是這個原因。向導對哨兵的影響是很大的,這樣的哨兵大多會叛變,例子你就認識一個——妖刀姬,還不就是因為戰場上那麽點兒‘小意外’,直接叛變過來了。”

“嗯。”

這事煙煙羅都賣到娛樂板塊上去了,什麽浪漫愛情故事“為你叛變”都是不存在的,原罪也不過就是結合熱這三個交織着性欲望的字眼。

“我不明白為什麽你要如此努力地為荒先生證明清白,但我希望在結合一事裏,受到影響比較小的那個人是你。”

哨兵與向導,總有一個人要作出更多妥協。

責任、事業、理想、信念。正式結合會讓他們的想法趨向于同步,如果兩個人的理念是背道而馳的話,總有一個人會逐漸放下最初的執着——所以一目連坐在這把元帥椅上,對軍方而言也絕不是長久之計。

精神連結并不算是一種穩固的連結方式,但僅僅是精神連結,也已經很大程度地改變了一目連的想法。

人性本善,起碼軍校時期他還堅定地這麽覺得。怎麽如今經過了軍部的一系列事件,他已經心寒到連自己的立場都不能肯定了?難道是被連結另一頭的人影響了……

他忽然有點明白了“相信我”背後的意思,平靜地說:“我知道了,謝謝你。”

他們都需要獨立思考的權力,這确實不是個最适合結合的時機……軍部趕鴨子上架要求荒盡快結合的理由也不過就是指望單兵作戰能力能提高而已,可荒是個黑暗哨兵,根本不需要管那些條條框框。

向導是哨兵的防護網,也是哨兵的弱點,尤其是在戰場上,随便一顆呼嘯而來的子彈都能現場表演兩屍兩命。

——衆所周知的是,荒并不喜歡給自己留下弱點。

比起一個自身難保的向導,身為黑暗哨兵的他,大約會更信任具有單兵作戰能力的哨兵,而不是一個會影響他思考的向導。

櫻花妖卻并未接下這句感謝,語氣突兀地森然起來:“別誤會,倘若讓我知道你有一天投奔了聯邦,我的槍會永遠對準你。我沒忘了我的哨兵是怎麽死的,希望你也不要忘。”

說完,她又支吾道:“答應我,好嗎?”

一目連心說,結合還八字沒一撇呢,況且到底誰會妥協,他也不知道啊。

但他還是答應了:“好。”

他心情複雜地挂掉了櫻花妖假公濟私的電話,在泛着水霧的模糊鏡面裏看着自己狼狽的模樣,胸口起伏得厲害,不知是不是被凍的。他穿上浴袍,想也不敢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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