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夜叉換好禮服暴跳如雷地殺過來的時候一目連正好剛醒。
結合熱會将向導的熱量消耗殆盡,一目連甚至是被餓醒的。他捂着空虛的胃,在一團被人貼心換過的幹爽羽絨被中坐起來,渾身上下還有種脫水後的乏力,正好對上夜叉興師問罪的眼神。
夜叉憋了一肚子火:“怎麽樣?好啊你們,丢下本大爺就跑了,你們是不是不知道裏邊那群哨兵一個個跟幾百年沒見過向導一樣要把人給生吞活剝了,眼睛都在冒金光,還好本大爺是哨兵……”
見一目連沒什麽反應,夜叉氣鼓鼓地繼續口無遮攔:“是不是幹得很爽啊!啊?都不記得同胞情誼了,連元帥你也有這麽失職的時候,是先××再××再再××了,渾身乏力到無暇管我了嗎?”
他這一嗓門吼出去,把荒從浴室裏逼了出來,對着他就擡起一腳:“是是是,你有多遠滾多遠。”說完又一腳把他踹出門去,大手一揚重重砰上門,十分解氣。
“……幾點了?”一目連拉開被子,手猛然頓了頓,發現自己什麽都沒穿。
“下午五點,要準備一下舞會了。”荒欲蓋彌彰地別過頭去,想了想還是解釋了一下:“你流的汗很多,我就……”
“嗯。”
一目連打斷他,從床上跳下來,旁若無人地光着身子走到浴室,此時此刻他只想沖個澡。
不過冷水澡就算了,一目連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冷靜。
甚至沒有羞恥心。
荒為這份坦然詫異了一瞬,他跟了上來,在一目連略帶驚異的目光裏邁着長腿跻身進了浴室——不過并不是色令智昏,而是他要用來解決右手槍傷的藥箱還放在洗手臺上。那顆還帶着血的子彈正躺在水池裏,為了将那子彈取出,他甚至還用小刀切除了一部分壞死組織,已然将洗手臺染成一片猩紅。
荒當然已經不是第一次為自己取子彈了,但沒有專業的鑷子肯定不行。
他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找前臺要藥箱,沒有向導的精神暗示,他不得不拐彎抹角地多費了一波周折,于是那顆倒黴催的子彈就在他手上卡了整整一天,沒多久前才剛取下,還沒來得及包紮。
一目連打開噴頭,在“大雨傾盆”中看着荒在藥箱中翻出醫用酒精,胡亂往手上和鑷子上潑了一把,拿着鑷子繼續在那團觸目驚心的血肉模糊中翻找。
一目連看着荒細密的額汗欲言又止了好一會,最後還是開了口:“你……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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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荒只是在找碎彈片,連止痛劑都不能打。
他很幸運,這段時間裏子彈并未發生二次爆炸,可他手掌裏還是被炸出不少彈片——他是哨兵,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異物,還有疼痛,疼痛會告訴他那些可惡的、絞碎他血肉的異物藏在哪。
一目連自然是知道的,不會傻到試圖幫他将痛感調低,只是靜靜地感受着精神連結對岸傳來的細小疼痛,半仰着腦袋。
一目連也沒有為此道歉,那不會是一個正沉浸于保護了自己向導的榮譽感中的哨兵想聽到的。
“你有喜歡的人……是嗎?”
一目連緩緩問,這大約算是明知故問了。
荒愣了一下,手裏的鑷子差點把肉紮穿:“嗯。”
一目連攏了一把頭發,轉過身去。荒并沒有在看他,而是低頭研究着彈片的位置,半晌才挑出那麽一小片來,不可避免地有點暴躁,将鑷子丢到了一邊。
一目連漫不經心地将泡沫沖掉,輕輕“哦”一聲。
他沾着一身水汽圍上毛巾走過來,看着荒将止血的藥粉灑到傷口上,從藥箱裏翻出一卷密封的繃帶:“我幫你吧。”
荒沒有拒絕,只是說:“包得薄一點。”
“好。”
他小心翼翼地将繃帶纏繞上去,打好結,最後指尖停在大魚際。他摸到了荒因為常年随身攜槍的繭,那塊老繭就在虎口邊上,不算太粗糙,可是很硬,用文藝一點的方式來形容,大概就是“哨兵的浪漫”。
在荒作出反應、反握住他的手之前他就抽回了手,低頭将剩餘的繃帶收好:“我去吹頭。”
荒沒有說話。
——一目連總是這樣自覺,不會過于深入,不會給他人帶來困擾。有時候荒忍不住會想,你怎麽就是不多問點呢?搞得好像篤定我不會回答一樣……
二人打理好儀容步出房間時,夜叉正坐在每層樓的小型廳堂中無所事事地跟他人搭話。
“媽的,你們倆是又搞了一發嗎,這麽慢!”夜叉在門外急得都要升天了,對着衣冠楚楚的二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三四遍,似乎對這個結果難以置信:“想不到啊,很節制嘛,我還以為你們會搞到宴會開始了再出來。”
荒險些給他一拳,想了想又突然冒出個鬼點子,只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那套裙裝哪買的?”
“幹啥,你好這口?”
“沒,就想知道價格。”
夜叉也不知道,那又不是他買的,順口編了個驚天數字:“你不是破産了嗎,要做啥?”
荒一本正經道:“有朝一日得把錢賠你。”
“啊?你想自留?你還真好這口啊!”
“沒,就是拉鏈被扯壞了。”還不了了。
“…………”
夜叉背後升起一股細思恐極的惡寒,連忙轉移了話題:“快走,造型師在等了,聯邦真是屁事多,虛情假意還要搞這麽多花樣。”
一目連在一旁安靜地聽着,沒好意思說其實帝國的破事更多,更別提聯邦這次舉辦的是面向世界的大型舞會——目的既然是社交,自然要擺出聯邦最奢華的派頭,否則也不用這麽大費周章地宴請賓客,拉幫結派了。
宴會一共有兩天,第一天聯邦為來賓準備了造型設計,裝模作樣走一遍紅毯,裝模作樣舉行開幕儀式,還要裝模作樣接受采訪、拍照,全世界都能看直播,不明真相的群衆肯定會大呼小叫地褒獎聯邦的大氣與闊綽,各國來賓都成了聯邦免費的宣傳,卻又不能拒絕……真是令人生厭。
結束了只需要負責全程發呆的造型設計,一目連頂着一頭發膠跟随着一對對嘉賓依次走到紅毯上,有點想不通荒為什麽會有每天睡醒就往自己腦門上糊發膠的習慣。他快被鎂光燈閃瞎了,荒一路挽着他的手,對着采訪的國際媒體“無可奉告”。
一目連并不是擅長社交的,荒也不是,他倆不認得別人,不過這并不妨礙別人認得他們。一目連起初還在擔心荒是否會像在帝國時一樣擺着一張臭臉,此時一看,似乎是他想多了。
無論如何,礙于帝國聯邦如今尴尬的關系,上來搭話的人并不是很多,可是作為帝國唯三的賓客,不打招呼又說不過去,互相堪堪友好地問候幾句便足以。談話間,荒請服務生倒了名貴又度數适中的紅酒,既不失體面又不顯太高調——這畢竟不是他們的主場。
一目連放心了,站在一旁只是禮貌地笑笑。
今日的重頭戲其實并不是舞,只會由聯邦作為東道主先行邀請嘉賓領舞第一首曲,作為開幕式吸引鎂光燈的焦點,賓客們則不用做什麽,靜靜地欣賞完主人家的領舞,等待結束後的演講。
“在想什麽?”荒忽然道。
一目連有點不确定自己的褒獎有沒有被對方察覺,暗自思索了一會:“沒有。就是覺得……你變了不少。”
荒大約沒有誤會,只是“哼”了一聲默認了。
明明在畢業典禮上還初生牛犢不畏虎,因為桀骜不馴而四處招惹了不少仇恨,如今竟然也能這麽社會了!
一目連正感慨着,看到荒的眼角忽地抽了一下,古怪地回過頭去,那位身後嚣張地跟着黑龍的哨兵正一步步朝着他們走來。
他腦中空白了一瞬。
“尊敬的帝國向導連元帥,我有幸請你跳支舞嗎?”黑晴明提起掌心,彬彬有禮地站到他面前行了個紳士禮:“作為開啓整場宴會的第一首舞曲。”
荒的眼皮猛然跳了一下。
周圍頓時一片鴉雀無聲。
公然當着人家哨兵的面邀請一位已結合向導,這事其實本身并不奇怪,可這是第一首舞曲——那意味着什麽?通常舞會的領舞應是由男主人與“女主人”發起的,第二首開始才是主客之間相互邀請,更何況……
更何況這兩國的關系如今嗨這樣水深火熱!
也正因為這兩國的關系還這樣尴尬着,本也可以委婉拒絕,可這是全球直播的舞會,這樣做多少又令人難堪。
很明顯,聯邦這麽做的目的就是讓帝國為難。
一目連可以說是絕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甚至在黑晴明向他們走來的時候,他還以為黑晴明是來找荒“敘舊”的,根本沒想到對方的目标竟然是自己。
為什麽?他一時沒有想明白,可是受到從小接受的貴族禮儀教育影響,并沒有在表面上流露出過多的情緒。
他能感覺到精神連結對面傳來的不滿。
黑晴明穿着一身精致華貴的晚禮服,臉上怪異的妝容也在設計師的細化下顯得不那麽古怪突兀了,禮節這樣到位,又是主人的身份,叫人就算想拒絕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要是答應了那還好,頂多就是會被人随口議論幾句……可要是拒絕了,很有可能被人将問題上綱上線到國際政治關系的高度,而且依然會是帝國吃啞巴虧。
——當着全世界的面。
荒的臉色已經完全冷下來了,手中的郁金香杯像是随時都要被捏碎。一目連知道自己該怎麽做,偷偷伸出精神觸手給予了一點安撫,微微欠身,将手遞到黑晴明掌中:“很榮幸。”
黑晴明得逞地笑笑,将他牽到舞池中。
一目連實際上膽戰心驚,聯邦既然有膽子将枝頭伸到帝國,自然也就知道在帝國帝都的軍校,交誼舞不是任何一個哨兵向導的必修課,他當時就沒有選修這門課——學分加太少了,他沒也沒什麽興趣。
聯邦這麽做只是想讓他難堪而已,不過他們漏算了一點,一目連出身貴族,就算不善社交,在最基本的貴族禮儀課中,又怎麽可能沒有學過華爾茲?
一曲音樂奏起,他認得出來,是《藍色多瑙河》,經典的宮廷舞。
黑晴明刻意親密地摟着他的背,作出一副友善而熱情的表象,他的手攀在對方肩上,還能在旋轉的間歇中瞟到荒喜怒不形于色的視線。他也不是很舒服,但他不能表現出來,也不知道現在有多少只攝像頭正盯着他,他精神繃得很緊,在這種場合,哪怕踩了對方的腳都會成為一大笑料。
黑晴明有些意外:“連元帥真是多才多藝,什麽都會啊。”
一目連并不想與對方多說,只是道:“懂個大概而已。”
“你知道,我之前是想找你說什麽嗎?”黑晴明絲毫不在意他微妙的冷漠,牽着他的手在舞池中央旋轉,快三步的舞步會讓體力欠佳的向導有些喘不過氣,但一目連看起來似乎一點問題也沒有。
“你是打算要當着全世界哨兵的面宣布嗎?”
“那你可就低估聯邦的立體音響了。”黑晴明莞爾道:“你的理論和歷史課成績很好,應該知道聯邦在幾年前就忍不住對帝國開始蠶食起來。”
一目連遲疑道:“2104年。”十二年前。
“是的,那起軍火走私案……那是聯邦當年故意賣給你們的‘替死鬼’,為的是轉移你們的注意力,将真正的目的藏到幕後,好讓另一筆‘走私’成功抵達你們的帝都。”黑晴明笑吟吟地說着,擡手一揮,一目連在他手中轉了一個圈。
“……你突然告訴我這個做什麽?”
“‘他’注定會成為帝國的一顆終極定時炸彈,畢竟他是聯邦專門為了将眼線埋在帝國高層而制造出來的生物。”
一目連假裝自己被這個消息震驚到了,說:“什麽意思?”
“那是一項聯邦從十八年前就開始的研究——你聽說過人造黑暗哨兵嗎?”
“……”
“繼百年前那幾個例子之後,黑暗哨兵就一直如同絕了種。這項研究持續到了第六年才有所成就,我們成功用基因改造的方式人工造就出了黑暗哨兵。那将會是最适合成為擔任卧底的生物,我們将‘他’送到了帝都,還分批派遣了不少研究人員的子女去監督……”
舞曲逐漸迎來高潮,轉圈的頻率也越來越高,一目連強忍着不适,眼前一陣暈乎:“你到底想說什麽?”
人工基因改造?
一目連雖然假想過黑暗哨兵形成的原因,但絕對沒想到是這樣反人道主義的人體試驗造就的。每個國家為了保證自己的利益,都會在私底下研究些什麽,聯邦研究的東西可不僅僅是‘DNA序列匣子’和‘共鳴炸彈’之流,還有黑暗哨兵。
那荒豈不是……
他心中一陣不可避免的絞痛,難怪荒會露出那樣痛苦的表情,那是他在那之前都不曾見過的,哪怕是荒被壓在石板下的時候,神情也不曾那樣痛苦。
黑晴明臉上仍然敬業地帶着禮貌的笑容,慢悠悠道:“這個人呢……現在就在你身邊,要不要猜一猜是誰?”
舞曲驟然停止,一目連喘着氣停下。
向導的體力終究還是不敵哨兵,他感到了疲倦,可也算是了解黑晴明的意圖了——這根本就是要挑撥離間,包括昨晚無緣無故地找上門,恐怕為的也是這個目的。
他沒有給出回答。
“帝國的首席向導不愧盛名,我對連元帥的舞技深感佩服。”黑晴明不再多說,只是禮節性地鞠躬。
一目連看着眼前紫黑色的龍形精神體,撤回了攀在對方身上的手,欠身道:“不敢當,圓舞曲……還是邀請适合身着長裙的女性作為舞伴比較合适。”
不,這不會是荒喜歡的類型。一目連從未如此确定。
荒喜歡的人,絕不會是這個哨兵!
黑晴明還想多禮尚往來兩句,就有人上前一步打斷了他。
荒皮笑肉不笑,虛情假意地欠身:“抱歉,一目連元帥身體欠佳,他需要透透氣,我看要失陪一陣了。”說完也不等黑晴明回應,拽着一目連的手就往回走。
一目連在腦中快速思考了一遍,這大約算不上出糗,只是哨兵出于“占地行為”的本能作出的舉動,是可以被理解的。他沒有反抗也沒有出言阻攔,就這麽在衆目睽睽之下随着暴怒的哨兵一同離開了。
舞廳的外圍有一個天臺,不大也不小,擺着幾張水晶質地的大桌,上面擺着甜點。宴會開始前不少人還拿着酒杯在外邊談天,現在都進到裏邊去了,露天之下空無一人。
“你餓了。”荒簡短地說。
一目連心中一暖,特別意外,他今天還沒來得及吃東西,荒卻記得比他還清楚。
可是荒無疑還在生氣,精神連結清楚地告知了他這一點,他試圖像往常一樣去為荒梳理意識雲,讓荒的情緒平穩下來,可這回精神觸手剛伸出去,就被哨兵拒絕在了牆外。
只要荒不願意,他就無法接觸到對方的意識雲。
其實相比起犯狂躁症上蹿下跳的普通哨兵,荒的态度已經非常緩和了,他放開了一目連的手,只是靠着欄杆站着,傻愣愣地吹着冷風,什麽也沒說。
他知道他的哨兵需要他的撫慰,如果意識雲不行,那就通過言語交流。
他站到荒身邊,卯足了勁:“我之前還有話沒問完。”
荒看過來,神情很複雜。
“你說你喜歡的人……是怎麽樣一個人?”
荒的表情軟化了:“……像個傻逼。”
“……”
“頭鐵得很,固執得我都懶得罵。”
“你在說你自己嗎?”
“偶爾也會有溫柔內斂的一面,吧?”
“吧?”
荒墨藍的眼睛轉過來:“你說呢?”
一目連頓時沒話了,半天才說:“他……喜歡你嗎?”
荒很輕地笑了一聲,總算是沒再生氣了,眸子裏的光在夜空中澹然閃動,夜色太深,叫人看不清那到底是波動的漣漪,還是燎原的火光。
“不,他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