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一目連的眼中失了聚焦。
他哆嗦着從服務生手上接過一杯不知名的冰鎮酒水,一直到手心又重新涼下來,才後知後覺地“喔”了一聲。
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兩年前帝國軍部的征兵誓師大會,荒當時就是帶着這樣的眼神,站在陸軍新兵代表的隊列裏,不帶一絲感情色彩地對着稿子念臺詞。而他作為聖所派來的“工作人員”,站在後臺的角落裏漫不經心地翻看詩集,然後看着看着就被荒吸走了目光。
荒在臺上說着說着,忍無可忍地把稿撕了,眼中燃起了無名的火花。
——那些虛僞的辭藻并不能吸引到任何一個人。
“每個人參軍都有不同的理由。出人頭地、榮華富貴、或者是什麽報效祖國——這些都不重要,我也需要知道。而這次征兵的理由只有一個,聯邦已經在帝國西部引發了四次騷亂,這些動亂需要鎮壓。”
荒頓了頓,那堅毅的光驟然變冷了:“對于這些将帝國尊嚴踩在腳下的聯邦人,我們需要做什麽?我想答案很簡單。”
場上一片寂靜。
“送他們下地獄。”
一目連當時被那眼神迷得天花亂墜。由于這位争做獨狼、一向獨來獨往的哨兵對外界時刻抱有警惕,那并不是一個荒平時會擺在臉上的表情,像這樣真情流露的表情放在荒臉上的羞恥度就跟裸奔沒什麽區別。
手中那本詩集正好翻到某一頁,他低頭瞧了一眼。
Murmur,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旁邊标注着一行他之前讀到時記的筆記:如果你不接受,我會把自己藏起來,隐在星裏雲裏,平靜地渙散。
現在一想真是唏噓。
他也沒想到時隔兩年還能再見到這樣的眼神,兩年後的今天還是這樣沒出息,被一個絕對算不上是調情的眼神撩成這樣。
你在安慰我嗎?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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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并不是沒有說過是暫時不想結合,是他自己太過焦急,不理會對方的意願就強行把結合提上了日程。他不知道理由,好在荒沒怨他……他只是隐隐還有點失落,他以為自己沒有表現得很明顯,卻還是沒有逃過對方敏銳的感官。
一目連小心翼翼地直視荒,他知道自己的心跳聲荒都能聽見,不再需要一層遮羞布了:“聽起來真浪漫。是一位向導吧?”
荒只是眨眨眼:“你猜呢?”
荒本來沒想現在坦白的。
他大約只是被一目連昏過去那刻的眼神震住了,一目連看起來是那樣無助和絕望,他無法感同身受,卻依然能感知到對方欲哭無淚的心碎。
他的向導……他不知道一目連到底都背負了什麽,一目連從不會主動告訴他,他也不會特地問。他們的關系并沒有好到無話不說的程度,他的向導就這樣把黯然神傷都藏在了心髒的角落,一點兒也不願表露,以至于他直到看到對方眼裏那一瞬間痛苦又複雜的無奈才忽地有所沖動。
他不知道自己做什麽才能改善一目連的處境,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坦誠能讓對方開心一點。
一目連縮了縮肩膀:“我看不是,我不認為會有幾個向導拒絕帝國元帥的求愛。”
“該是前任元帥。”
“再加上……我不認為有什麽向導能承擔得起你秘書官的職責。”
荒被他這個說法逗樂了:“誰說的,他無所不能可是外邊公認的。”
“……”
“不過你說得對,他不适合做秘書官。”
一目連一時沒想明白,困惑道:“為什麽?”
他分明兢兢業業,小至泡咖啡,大至整理資料、安排行程,秘書官該幹的事情他都幹了,荒當時也沒發表過什麽怨言,怎麽到現在突然冒出來一句不适合!
荒正兒八經地想了一會,說:“考慮到工作效率,我更希望他能去外邊站着。”
“……哎?”
“能有效降低我分心的頻率。”
一目連憋了半天,摸了一把尚在發燙的臉頰,有些恍惚,不知道該說什麽。
不知道該算是幸運還是不幸,通訊器猝不及防地響起來,一目連呼吸停滞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被鈴聲吓的,還是被這串話撩的。這次是他自己的通訊,他猶豫了片刻,将通訊器交給了荒。
非常時期,荒甚至懷疑過通訊器被安裝了監聽,特地分別拆開過二人的通訊器确認過後才敢繼續使用。
荒聽到了監控攝像頭被調轉過來的聲音,他能感覺到,那些在大堂內假裝聽黑晴明演講、實則正在監視自己的哨兵都紛紛豎起了耳朵,這些人為的、非人為的聲音在耳鼓處彙集,整齊得令人毛骨悚然。
通訊器上是個陌生的號碼,聲音也是陌生的:“先生您好!我是太陽花國際保險有限公司的顧問,您的匿名好友烈焰紅唇是我們公司的忠實客戶,請問您……”
是個保險推銷廣告,就連開場白也是最經典的。
“沒空,不需要。”荒快速地打斷,并挂了電話。
一目連将酒杯放回了桌上,擔憂地看過來。
荒漫不經心地将通訊器切到靜音:“沒什麽,推銷廣告。”
一目連笑他:“你又在哪填了聯系方式?”
“不知道,×寶吧。”
荒聽着那些仿佛被定格的攝像頭又恢複了正常運轉,随口胡謅道。
這些打趣都是說給別人聽的。他們都知道,這只是一句提前設計好的暗號,沒什麽特別的含義——運輸公司的來電意味着撤退,快遞公司意味着緊急撤退,保險公司意味着仍有危險。
他還打算說些什麽,餘光瞄到黑晴明又與哪國軍事大臣攀談了起來,拍拍一目連的肩膀:“幹正事去了。”
他有意無意地打斷黑晴明與其他兩國武裝組織的對話,掐指一算也有七八個,幾乎從頭到尾黏着黑晴明在走,一目連在心中傻笑,不禁心想,如果沒有把事情問清楚,只怕自己現在還會是那般患得患失了……
一目連悄悄捂住胸口,那顆躍動的小東西連蹦帶跳地嗨了一晚上,竟然絲毫沒有恢複正常的意思。
那則推銷電話帶來的預警在隔天就應驗了。
她出現的時候,夜叉正因為連續兩天穿得太多而渾身難受,滿肚子牢騷地在一目連耳邊抱怨,而他剛在心裏拟好了一通象征性安慰對方的說辭,餘光一轉,就看到一席紅得鮮豔如血的大蓬裙向他走來。來人分明是位向導,他卻能清晰地從夜叉情緒裏感覺到轉瞬即逝的嫌惡。
那是位極為貌美的女性向導,一雙紅瞳攝人心魄,嘴角非但不帶笑,還刻意地撇着。如此一位清冷的美人卻塗着正紅色的口紅,不禁讓人一眼就能想起千裏之外另一位被關在牢獄裏的向導。
她與紅葉其實完全不像,可就是會讓人忍不住将二人聯系起來。
難道她們真的是“替身”的關系?一目連感到了不安,如果當時他對紅葉身份的猜測是正确的……這會不會就是那位引爆人?
——聯邦護在手心裏的寶貝、傳聞中如彼岸花般豔麗的黑發女向導。然而樣貌再如何标致,她依然是那樣殺人不眨眼,幾乎沒有叛徒能逃過她的手,甚至包括倒戈的,一旦落入敵人之手,也會被她親手解決。
她是衆人目光的焦點,出場的一瞬間就謀殺了無數菲林,惹得全場矚目。大廳裏放着輕曼的古典樂,她就在這氛圍中款步走來,如賜天命一般地提起右手:“先生,請你賞光。”
夜叉的表情瞬間很糟糕,比當事人還要糟糕。
一目連的表情也挺難看的。夜叉還拿手肘拼命戳他胳膊,沖他做口型:“我靠!”
夜叉當然不會被一個女人的外貌吓成這副德行,只是昨天剛剛經歷過聯邦元帥當着哨兵的面邀請向導共舞,今天又來這麽一出……
他緊張地看過去,當事人卻還硬着頭皮和合衆國的人談天,聞言挑挑眉,不以為意,半天才反應過來說話的對象居然是自己:“嗯?”
“希望我能有幸請你跳一曲。”她儀态高貴地昂首。
這又算什麽,當着向導的面邀請哨兵共舞?
這種時候接近荒又是什麽用意?盡管知道荒幾乎不受影響,一目連還是立刻在荒面前建起一堵精神屏障。
舞會上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來自女士的邀請,男士不能拒絕——這無關哨兵與向導身份,只是一種自古至今流傳下來的禮儀。正因如此,她有信心,并不認為自己會被拒絕。
荒歉意地沖身旁的人一笑,有點摸不清狀況,試圖從一目連眼裏尋找答案:“向導小姐你好。”
一目連卻是盯着那紅裙向導,根本沒有在看他。
靠啊,你看看我!
這聲吶喊并沒有傳到一目連那裏,一目連神情嚴肅,無視了身邊夜叉的浮誇演技,直勾勾地瞪着女人看。
這是……又吃醋了?
“荒先生,我很期待你的舞技。”她欠身,眼底閃過一絲不懷好意的光芒。
這個哨兵半個月前就該死了,卻被向導的精神屏障強行護下,這是第一個她沒能說殺就殺的哨兵——第一個向導是那匣子,被聯邦發現精神屏障的能力之後,那匣子就成為了聯邦軍方的一員,而那該死的一目連本該也是這樣的。
她一向不會對叛徒手下留情,妖刀姬是她故意放過的,除此之外,沒有例外。她是曾想把這位已經被帝國向導牽着鼻子走的“卧底”提前滅口,可他也确實是聯邦那麽多年秘密研究出來的唯一成果。她的頂頭上司更希望她能通過意識雲暗示的方式,再次把對方的記憶洗回來。
彼岸花眨眨眼,深層暗示可不同,沒有直接接觸是做不到的。
她需要這個直接接觸的機會。
“喵!”她被腳邊的貓叫吓了一跳,這只黑貓不知何時跑了出來,渾身的毛都倒豎着,像是被惹毛了,兩只血紅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一個方向。
它在瞪一目連。
一目連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哪怕沒能看到對方精神觸手的影子,她也能清晰感受到對方的敵意。
——黑貓是被精神暗示逼出來的。
一目連不是失感了?怎麽又恢複了!她狐疑着,不愧是帝國傳聞中的“首席向導”,這麽快就從失感中恢複過來,還能透過她的精神屏障偷偷對她的精神向導動手!
她心中一陣諷刺,敵意再重又如何?這可是打從幾個世紀前就定好的規矩!
她正得意洋洋地想着,就見荒深深一個鞠躬:“抱歉讓你失望了,我是個粗人,并不會跳舞。”
她有點意外,饒有興致道:“哦?”
當衆不賞臉,這可絕不會落個好名聲。更何況這還涉及到兩國外交!雖然礙于當事哨兵的聽覺,場面上無人敢竊竊私語,可背地裏議論紛紛的小眼神就擋不住了。她能通過精神觸手體會到身邊這些人的情緒動向,無一不在譴責這位不識風情的哨兵。
不,與哨兵無關,這甚至不是一位紳士!
然而同時,不少看她不順眼的人也在正幸災樂禍地偷笑。
荒遲遲沒有接過她手的意思,她一直舉着顯得更為尴尬。她收回手,不滿道:“我還以為這是基本禮儀,哪怕是帝都軍校也會教呢。”
“那不至于,基本禮儀不會少,花拳繡腿是另一回事。”
荒眨也不眨地嗆回來。
彼岸花不怒反笑,上前一步:“那封信……你遠比我想象的要深情。”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說完便拖着大蓬裙走了,荒心中一沉。
信?他這輩子就寫過一次信,還能是哪封,只有一個可能——他“失蹤”前給一目連的那封信。
沒能送達的信。
tbc
荒醬怎麽可能真的不會跳!明天就來表演一個——
*出自葉芝的《When you are old》,網絡釋義(侵删):憂戚沉思,喃喃而語,愛情是怎樣逝去,又怎樣步上群山,怎樣在繁星之間藏住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