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十六號是一個性情直爽的小姑娘。

她能把發下來的藥劑和營養劑當零食一樣嚼得呱脆呱脆,然後看他一臉餓到生無可戀的樣子,把借着減肥的借口不知道哪天省下來的一管營養劑塞到他手裏,大大咧咧說:“咋了這是,真看不慣你們這些小男生一個個細皮嫩肉的,我怎麽沒這福氣?”

他心說,哦,原來女生比較早熟是真的。

可十八號年紀比他還小,你怎麽不說他?

“好啊你,嫌棄你就還我!呀,還說還就還?不要,你快拿走,我嫌棄死了!”她刻意誇張地将他塞回去的營養劑又丢回來:“長得比一個女孩子還矮,小朋友你還行不行啊?”

……十八號明明比他矮。

她恨鐵不成鋼地跺腳,不過她也跺不了幾下,還帶着腳铐呢沒必要浪費力氣:“跟他比?你也太想不開了,他才多大!先說好,回頭要是因為營養不良沒覺醒成哨兵,長得比我還矮,那你就繼續像個女孩子一樣蓄長發,然後我去剃個半邊。”

她對着仿佛蒙着一層霧氣的毛玻璃指手畫腳,哪怕那上面其實并沒有她的影子:“哇,那樣好帥啊!”

……

女孩子總是愛幻想。

他回頭看了一眼十八號,十八號大約是這裏年紀最小的,腦子都不知道長好沒,晃着兩條腿坐在塑料椅上瞪大了眼睛,估計也沒聽懂他們在說什麽。

那些大人為了檢測樣本最合适的年齡,将他們根據年齡從大到小編號,還沒覺醒的就只剩下他和十八號了。照理來說她是最适合的樣本,剛剛覺醒不出一周,精神都還毛躁着,這種情形下面對實驗應該很慌亂吧?

她對他的關心嗤之以鼻:“吃不完的零食,花不完的錢,還有什麽……呃,男朋友也能随便挑?就算是個哨兵,黑暗哨兵也能打爆他狗頭,打到他從了,嘿嘿嘿!”

女孩子總是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再一次确認了。

某一天——他記不住日期的某一天,她被那個蛇眼睛男人的情婦帶走了,走前還在埋怨肚子餓,已經十多個小時沒吃東西了。

她沒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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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房”裏從此少了一個人,十八號忽然啼哭起來,他聽得脊背發涼。

他知道下一個就是他了,也明白為什麽她沒有回來,他的年齡也不小了,很多大人遮遮掩掩的東西他都懂,比如情婦,比如編號,比如死亡。他覺得自己也可以面無表情地被那情婦帶走,然後聽天由命地躺上手術臺……

可是他沒有,他掙紮了一下,也為那掙紮付出了代價。

那個情婦很會哄孩子。

她用溫柔的雙手拂過他的臉頰,看着身邊的哨兵醫生忍受不了小孩蠻不講理的掙紮,在他手臂上刻下三道抓痕。她的語氣是那樣溫和:“籠子縫,籠子縫,籠中的鳥兒……”後面是什麽來着?她唱的童謠很難懂,他也早過了願意聆聽童謠的年齡,飛到耳邊就仿佛講的是鳥語,叽裏呱啦一通,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大人們通常會安慰一個孩子說:“打針不會痛的,不痛的。”可他沒有聽到任何一句甚至是欺騙性質的安慰。

冰涼的利器刻進他的皮膚,他能感覺到自己渾身被插滿了輸液管,試管中那些雀躍沸騰的液體一窩蜂鑽進他身體裏。有人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叫出聲幹擾手術的進行,可他覺得好疼,就連大人們讨論“刺激感知應該可以提高成功率吧”的聲音都模糊不清。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沖到了腦門,身體冰涼,只有腦袋滾燙,渾渾噩噩——這是好事,起碼不會被針戳一下就疼得跳起來。

他渾身乏力,心想着十六號那樣一個小女孩……呃,就算再怎麽比自己大也是小女孩,都能熬過去,他怎麽會不行!

動手術會這麽疼嗎?

如果十多年後想起這場如同噩夢一般的回憶,他大約會笑一句吧。

——原來世界上還存在一種名為麻醉劑的東西。

夜叉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通訊器還在他手上,在他被吓醒的一瞬間啪唧一聲砸在了地上。

他是被定時鬧鐘震醒的。

哪個混蛋幹的!

“哎喲本大爺的老腰……”他嗷嗚一聲從馬桶蓋上坐起來,後腦勺磕在冰涼的瓷磚上痛得仿佛剛剛經歷了車禍,他幾乎懷疑自己被撞到失憶了。

等等,我他媽是不是被我前任頂頭上司一哐啷砸暈丢在廁所隔間裏了?!

夜叉被軍隊緊急招募後隐隐約約聽說過荒被懷疑是聯邦卧底的消息,也想過自己為什麽會被派來當所謂的“監督員”,但看到那槍口筆直地對着自己腦門的時候他還是愣了一下。一目連元帥扭過頭來拼命給他遞眼神,他接着那逃跑的精神暗示就要溜走,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雖然荒沒有開槍,但一槍托砸下來,他也沒有反應和反抗的空間。

夜叉心疼地揉揉自己的腰,自從二十七歲拒絕了又一波白塔的拉皮條後他的身體機能就一直在穩步下滑。他艱難地摸出掉在一邊的手機,這個鬧鐘顯然不是他設定的,只見上面寫着偌大兩個字。

——樓頂。

這對戲精又要幹啥子?夜叉大致算了一下,自己昏倒了不到半小時,這時候宴會應該還在進行中,外邊歌舞升平,就算自己偷偷溜走也沒人會注意到。

他鑽出隔間,正好撞上一哥們詫異的眼神,憤憤不平地瞪回去:“幹啥,是沒見過便秘嗎?”

比起那兩位“萬衆矚目”的人,夜叉要溜走就方便多了,他順水推舟地把便秘的戲演到了底表示要回房間休息,禮儀小姐甚至還貼心地為他遞上一杯香蕉奶昔。

他回到房間,又以吐了一地為由叫來了房間清潔工,那哥們毫無防備就被拍暈在地上,夜叉也算是出了一口惡氣,把人扒了個精光鎖進衣櫃裏,換上清潔工的衣服就推着推車上了樓。

那丫不會想叫本大爺上天臺跳樓自殺吧?夜叉遲疑了一下。

一目連元帥更像是被自己的哨兵“挾持”了,這種情況按理來說應該被他記在黑名單本本上,找個機會就活捉以示對組織的尊敬的……

夜叉用清潔工口袋裏的身份牌打開了安全門,樓頂上沒人。

這兒平時是權貴們開露天派對的地方,宴會清場了外人,這裏自然也就空了出來。

元帥和元帥他前任人呢?哦不是,元帥和前任元帥人呢?

很快他就聽到了風送過來的聲音。

“帝國現任元帥已經被捕,你們的目的……為的就是把我騙回聯邦,讓我恢複記憶吧?”

那是荒的聲音,說話的對象顯然另有其人,夜叉大氣都不敢出。

那聲音并不是在這樓頂上的,他大約知道聲音來自哪裏——聯邦這酒店高端奢侈,高層還搞出了“空中花園”的花樣,大樓呈同心圓柱狀,中間環着的就是所謂的溫室花園。

夜叉擔心暴露自己的位置,沒有貿然鑽出頭去,只是一點點靠近內環,那聲音果然越來越近。

“哦?看來你終于恢複了記憶。要是早恢複了,哪有這麽多麻煩事呢?”

回答荒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那并不陌生,夜叉記得自己剛剛就在宴會上聽到過。

是彼岸花,那個隐在臺面下的聯邦女向導。

夜叉頓時額上倒下三道黑線——荒真的叛變了?怎麽私底下來找聯邦的人秘密談話!正當他疑惑着,轉頭便看到欄杆下方藏了一樣東西。

一把SSG3000。

荒反駁她:“随随便便就能接近的哨兵對你們而言又有什麽利用價值?”

彼岸花輕笑一聲,不置可否:“無論如何,歡迎你回到聯邦的懷抱……真是可惜,我對你腦門上綻開共鳴炸彈的樣子還挺感興趣,畢竟……還沒有人有榮幸炸過黑暗哨兵呢。”

“……”

“如果你不介意,我自然是很樂意成為那第一人的。你趕緊背叛吧,我迫不及待想要嘗試一下……不,恕我冒昧,我需要檢查你的意識雲。”

或許你根本就未歸順聯邦。彼岸花警覺地想。

荒沒有拒絕,高跟鞋的腳步聲響起,然後又停了下來,空氣凝固了一會兒,很快夜叉又聽到了女人的說話聲:“十七號,你的意識雲太過寧靜,我不能排除你在騙我的可能。”

“寧靜?不是你們教的?”

彼岸花的笑聲逐漸冷冽,沒了剛才那種調笑的味道:“十七號,你似乎對聯邦的指示很有意見。”

“我對帝國更有意見。”

“呵,戰争總會揭發一個國家醜惡的一面,”女人并不是一個人來的,她打了個響指,夜叉聽到花園中有不少人退出去的腳步聲,“帝國很敏銳,将你的元帥職銜提前撤銷了……不過落到一目連手中,倒也只是多了一層不方便。如何,他‘服從’了麽?”

“……”

“十七號,別告訴我,你身為聯邦唯一的黑暗哨兵,會被一介普通的向導帶跑。為了你的忠誠,聯邦不會介意在關鍵時刻對你的向導動刀子。”

夜叉所不知道的是,她說這話的時候那只象征着死亡的黑貓在夜色中亮起攝人的紅瞳,它滿懷惡意地盯着被五花大綁在一邊疑似昏迷的一目連,像是随時要變成老虎,張開血盆大口将人囫囵吞棗地咽下。

荒冷哼一聲:“別惺惺作态了,聯邦甚至不惜在洗手臺上放了監視器,發生了什麽你最清楚。”

說完他就将92一把丢在了草坪上,荒不知道那監視器究竟安在什麽地方,但可以通過黑暗哨兵最引以為傲的聽力聽到那可能不到針孔大小的攝像頭內部機械運轉的微小聲響。

彼岸花瞧了那把92式一眼,并未急着去撿:“确實是你的品味,當年在射擊訓練房時你一眼挑中的也是它。”

“是本能。”

這話大約取悅到了彼岸花,嘴上說得輕巧,心裏還是很滿意聯邦費盡心血的研究成果重新回歸聯邦的懷抱。她點點頭說:“把你知道的情報告訴我。”

“根據條例,這事我該直接告訴蛇眼男。”

“哈哈,你對他的稱呼果然還是沒變……兒時也就算了,現在稱呼他為八歧大蛇元首比較好吧?”

她的口氣令人分不清剛才那句話到底是不是試探,夜叉聽得一背冷汗,只覺得這女人實在陰森森,分明穿着大紅蓬裙,語氣卻好像是剛從棺材裏爬出來的不朽僵屍,令人不寒而栗。她點點頭默許了:“元首此時并不在國都,你們需要通過3D投影通話。新任CIA局長會負責接待你的任務,也會為你安排通訊。”

換言之,也就是她不會為荒提供聯邦的身份證明,也不會輕易告知他八歧大蛇的情報了。

彼岸花确實凡事留鴿底線,她終究沒完全信任荒。

“随你。不過我勸你不要對我的向導動歪腦筋。那沒好處。”

“我倒也挺想試試黑暗哨兵如果死了綁定的向導會不會如同普通哨兵那樣在悲聲哀嚎中喪命呢?在戰場上無論再骁勇的哨兵都會死于這樣卑微的原因,真是可悲。”

荒的面色差極了,冷聲說:“你一定沒……”

“我沒經歷過愛情?怎麽可能。”

彼岸花打斷他,開了頭,卻并不想多說:“‘她’早死了,追逐她所謂的正義和權力去死了,死就死了,還是被她那倒黴催的向導帶死的。沒什麽好說的,愛她就不要和她結合,這才是哨兵與向導。你以為元首為什麽至今沒有和絡新婦結合?”

“……”

彼岸花竟也是個傻姑娘,居然分不清男人眼裏情婦與愛人的區別。

絡新婦終歸是情婦,荒還記得在手術室裏聞到她身上常年使用的抑制劑味道,刺鼻又難聞,可她只能把那當香水用。八歧大蛇不同意與她結合,一直到現在都還在尋覓一個合适的向導,放不下哨兵對向導的渴望,卻又擔心向導有一天會害死站在高位上的自己——自私自利,用這個詞形容他一點也不過分。

八歧大蛇曾經選中過一目連,一目連大約是荒認知中最能自己保護自己的向導了,體能優秀,精神力出衆,還有堅固的精神屏障……也難怪八歧大蛇會選中他。

荒感慨着,忽地想起來:“等等,聯邦唯一的黑暗哨兵?”

那十八號他……

“別誤會,十八號的實驗其實成功了。”

彼岸花整理好情緒,向導們總是這樣敏銳又小心翼翼:“他太小了,沒能熬過第一輪發熱,絡新婦最後将他放回了冰櫃裏。”

也就是說,他是十八個實驗品中唯一的幸存者。

一目連聽得一清二楚,教科書上劃過重點的知識點竟然是真的——每個時代只會有一個黑暗哨兵,時代不會選擇第二個人成為焦點。

“真可惜。我還當聯邦派到帝國的間諜是他。”荒緩緩說:“藏得挺深,連我都沒發覺。”

“他真要是間諜,帝國還能有今天?真要說起間諜,你們明明還見過一面。”

“黑川主?”

“他早就退役了。荒川歸順聯邦不到兩年就轉行做生意去了,去帝國也只是作為金魚姬的監護人去的。”

荒還沒來得及細想,她突然彎下了腰,伸手要去撿地上那把92。他一直在等的時機到了。

——他們很幸運,一切都如他的計劃一樣分毫不差地發展。

他藏在一目連手中的那塊瓷瓶碎片會刮開捆綁對方的繩索,一目連能很快地從繩索中掙脫出來。他為了讓彼岸花放下戒心,邊說邊踱步,這時候已經走得有了段距離,正好能趁着彼岸花注意力轉移的時候确認一眼時間——夜叉差不多該到達樓頂了。

夜叉很快就能看到一把狙擊槍,SSG3000,那是“竹”專門準備的,它被藏在水箱頂蓋內側,一目連在荒主動聯系彼岸花的時候找到了它。

哪裏不幸了?分明就很走運。

“夜叉先生也太倒黴了吧。”離開攝像頭的監視後,一目連不忍道。先是被他倆丢在聯邦的荒郊野嶺吹了半宿冷風,然後又被荒悶頭打暈在男廁所裏……櫻花妖還要自己小心點夜叉來着,誰知道這夜叉就顧着逗了,還真沒什麽能讓他注意的地方。

“那他就快要走大運了,聽說過幸運守恒定律沒?”荒将狙擊槍安放到狙擊位上,心想着狙殺聯邦疑似首席向導彼岸花的殊榮就要拱手讓給夜叉了,心中有點兒波動。

“你信那個?”

“你呢。”

“大體上……信的吧。”一目連猶豫道。

荒趴在欄杆上俯視空中花園的分布,幽幽飄過來一句:“元帥都這麽說了,那我只能倒黴一下以示孝敬了。”

“啊?”

“畢竟最近都這麽走運。”

不僅僅是1/6的走運,沒什麽比互通心意更幸運的事情了,他幾乎覺得自己将畢生的幸運都透支在了這裏。

一目連紅着臉呆了一會,喃喃說:“原來你這麽感性。”

荒只是笑笑,沒告訴他這“厄運”早就已經開始了——到聯邦來,這本身就是厄運。

彼岸花一心想着防備黑暗哨兵的倒戈,很快就忽視了躺在地上像是被打暈過去的一介“柔弱”向導。

如同溫室裏長大的昙花,她果然在體能方面沒有優勢。

一目連的瓷片在她臉上劃開了一道血痕,她失聲尖叫着向後踉跄了一大步,精神觸手飛撲上來,全數被擋在嚴實的精神屏障之外。一目連沒忘了随時注意着自己不能接觸到彼岸花,共鳴炸彈的虧他已經吃了一次,并且吃不起第二次了。

“十七號——!”

你竟然敢背叛聯邦!

彼岸花摸出通訊器,她的0鍵撥號早就設定成了警衛的電話,為了商談“機密”将警衛遣走得那麽泰然,自然是因為她随時都可以将他們叫回來。

一目連一腳踹飛那通訊器的數位面板,按照計劃,他應該搶到那把92,可是如今那把92掉落在二人正中間,誰也碰不着它。

好在荒制定的計劃一向有備用方案,計劃A失敗了,後面還有計劃B在等着。

一目連馬上就看到了印在彼岸花眉心的紅外瞄準線——是夜叉在使用荒準備好的狙擊槍。夜叉完全沒必要開瞄準,這只是為了提醒在瞄準線上的他才特地開起來的。他了然地一個側翻避開瞄準線,夜叉的槍聲響起。然而開啓瞄準線畢竟是打草驚蛇的舉動——彼岸花看到了它,反射性地側頭後仰,子彈沒能鑽進她的眉心,而是從她額頭邊上擦過,蹭掉好一層皮,血灑了一地。

她撕心裂肺地尖叫,吵得他幾乎都要錯過另一個更值得人注意的事實。

槍響有兩聲。

tbc

*服從:這裏的服從指的是前文提到過的已結合哨向思想會逐步調和,比如連連被荒影響,已經無法直接回答黑晴明人性本善或惡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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