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其實荒并沒有聽到一目連的呼喊。
哨兵的直覺總是很準的,哪怕丢失了五感,刻在基因裏的直覺也能為他們指引方向——尤其是與他們向導有關的事。
當然也有浪漫主義者更願意用心靈感應解釋這種現象,不過那都是少數派了。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先閉嘴,晚點說。”
大夢醒來的場景并不浪漫,反正起碼不是荒想的那樣。一目連并不想自虐,第一時間解除了共感狀态,在荒意識到頭痛之前幫他調節了痛覺感知。哨兵就這點好,渾身是傷還能接着上戰場,靠的就是這一招。
一目連正忙着“翻箱倒櫃”,車內幾個可以放東西的地方裏确實存放了物品,只不過并不是他們要的武器,只是幾包超市裏就有賣的能量飲料和一把雨傘,他找了半天半天,看确實是沒什麽收獲了,才低語道:“沒事就好。”
這回荒卻沒有回應。
他回過身來,以為對方鬧脾氣了。車內的重心傾斜,他不得不半倚在荒身上,順手撫過對方的太陽穴:“疼不疼?”
斷裂的肋骨、幾處皮肉傷、右手幾乎鑽進手骨裏的彈坑,還有額頭撞到玻璃的外傷……
聽着就疼,一目連想。
哨兵們普遍不喜歡痛覺被抹去,因為痛覺與觸覺密切相關,這會使他們失去對外界的大半感知,不過現在……一目連很難想象剛才自己體會到的那些疼痛在荒身上體驗會是如何,他自作主張地就将對方的痛覺淡化了。
荒沒回答他,也沒什麽特別的反應,只是問:“啧,這是在哪?”
“不知道。”一目連坦然道。現在天色很暗,分辨不出位置,只知道是一片樹林,他也沒有這輛車一路從停車場開出來的記憶。
“一目連?”荒叫他。
“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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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不說話。”
這回一目連真的說不出話了。他張張嘴,忘了自己具體想說什麽,什麽諸如你的精神圖景很美之類的發自真心的恭維話他都說不動了。
你的五感呢?
果然是神游症——那個不知道在戰場上間接奪走了多少優秀未結合哨兵性命的罪魁禍首。
——也是哨兵擁有過人體能、無法無天的代價。
“連?”
他一把拉住荒的手,誰知道就連這樣也一點反應都沒有。荒皺緊眉頭,自己也意識到了不對:“……我看不見了也聽不見了。”
不止呢,你就連觸覺都還沒回來呢。一目連唏噓着。
精神圖景裏那個漩渦應該就是神游症,荒的五感被封在神游症裏出不來,但一切并沒有那麽糟糕——荒的意識回來了,起碼意識回來了,那就是好消息。
一目連開始思考有沒有把車當成着地緩沖工具的可能,荒如果沒有五感,必然無法從這裏下去,而他也不會自己一個人走。
答案是否定的,他随便瞧了一眼,十多米高的大樹,哨兵的體能跳下去可能就是個骨折,但在車裏基本就是一片肉餅了。
他很焦慮,冷汗直流。
荒卻突然笑了,用力回捏了一把他的手:“騙你的。現在什麽情況?”
什麽時候還會開這種玩笑了!
別以為自己長得帥就可以性格惡劣!
“……下次別吓我了。”一目連哆嗦一下抽回手,說是這麽說,一顆心卻放了下來。他翻了翻方向盤正下方的小箱,裏面沒放有用的東西,這輛車大約也是別人新買的。
荒沒好意思說其實自己并沒有騙他。
聽覺确實是剛剛恢複的,荒早在昏過去之前就知道自己進入了神游症的狀态,哨兵本不會在這種狀态下醒來,起碼不可能一項感官都沒恢複就醒過來,可是他醒來的時候确實五感都不在自己身上。
受了多重的傷荒心裏有數,疼痛沒有回來,觸覺也就沒有回來;眼前一片漆黑,視覺沒有回來;周圍沒有聲音,聽覺也沒有回來……嗅覺和味覺大概也沒有,這很難判斷。
他大概是幸運的,這種恍若在虛空裏的缥缈狀态并沒有持續多久,最先回到他身上的是觸覺,他能感覺到有人握着他的手。
這是一道送分題,如果不是聯邦驗屍官,那眼前這人只可能是一目連。更何況一目連的手保養得很好,還有一點嬰兒肥,一摸就能摸出來。
然後才是聽覺。
“車卡在樹上,我不确定什麽時候會掉下去,最好盡快撤離。”一目連簡單向他彙報道。
“車門……”
“車門卡住了,打不開,你那邊呢?”
漆黑中,荒在身側摸索了一圈,試着拉了一下門,車門确實可以拉開,但是外面堵了什麽東西,如果車在樹上,那大約就是樹幹。荒不敢貿然推開,車掉下去砸成肉餅可就白費了這掉在樹上的好運。
他不能問太多,沒必要徒增一目連的擔心:“不行。找找東西砸開車窗。”這年頭車裏總該人人備一把安全錘了吧?
一目連回答:“只有一把雨傘。”
“啧……得了吧。”
荒想了想,一陣摸索,碰到了窗子,萬幸的是那并不是防彈玻璃的厚度,于是便擡起就是一腳。
車窗應聲碎裂,玻璃嘩啦啦掉出了窗外,伴随着一目連一聲驚呼,車重重地晃了兩下,所幸只是又往下滑了一點,終究還是沒掉下去。
“噓,鞋跟特制的。”注鉛的。
“謝謝你沒踩到我。”
但你踩到我了啊!荒不動聲色,隔着手套清理掉邊緣上的碎玻璃,問道:“離地面多遠?”
一目連目測道:“10.3米?”
“靠,這麽高?”
“不知道是什麽品種……”
數字看似不大,卻肯定是能摔死人的高度,一目連找過了,車裏沒有救生繩索,離主樹幹也有一點距離,不過應該夠得着,以荒的身手,直接蕩過去就行了,然後順着樹幹滑下,難度就大大降低。
十米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沒有做過Direct Surveying訓練的人是很難判斷出來的。
下落時間是1.4498秒。
荒又問了一遍:“10.3?”
“嗯。”
一目連想提醒他小心點,想了想幹脆還是自己拉着,那比什麽都有用——反正荒現在什麽也看不見,還能怎麽小心,難道拉着不存在的空氣繩跳下去嗎?
荒點點頭,再一次确認了車窗的大小和位置,縱身躍了出去。
“我……你等等!”
卧槽,這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樣!一目連沒能拉住他,兩米開外就是主樹幹,你沒事不順着主樹幹向下滑,直接從十米高的地方跳下去是嫌自己骨頭斷得不夠多嗎?!
等等,難道……
難道荒并沒有“看到”主樹幹?
不過确實沒必要質疑帝國首席哨兵的體能,荒也沒辜負這期望,他受過訓練,自然不是雙腳跟落地,前腳落地後便在草叢中一個前側翻滾,幫助人體卸力是一門學問,而這就是所謂最安全的落地方式——受身。
一目連舒一口氣,荒看起來沒事。
可是如果對方真的是在沒有視覺的情況下往下跳……未免也太冒險了一點!先不說無法目測出地面與自己的距離,提前做好變更受力點的準備,下落的位置會不會有障礙物也不能确定,荒究竟是怎麽?!
更何況10.3本來就只是……
你也未免太信任我了吧!一目連掙紮了一下,覺得自己應該能蕩到主樹幹上。
“分明是10.2!”荒抖抖右手,一目連把他的痛覺感知暫時關閉了,他卻還能明顯察覺到右手小臂以下的位置軟弱無力。
一目連“噢”了一聲,不置可否,車子是傾斜的,他在的位置還比荒高點兒。
荒循着聲音走回車正下方:“下來吧。”
不,我覺得我自己可以……一目連心想。
“我不想寫減肥檢讨了。”一目連一手扶在車窗上,環顧四周,竟然只有車門兩側的後視鏡可以作為蕩到樹幹上的借力點。
荒還有心情跟他說笑:“啊?還有人敢逼連元帥寫減肥檢讨?下來吧,我接着。”
“……”
“蹦歪了我沒接住你自己背鍋。”
一目連愣了愣,長出一口氣,又看了一眼原本的目标主樹幹。理智說現在有更好的方法從這裏下去,荒的狀态也不太好,看不見他,很大可能接不住他。可一目連自知他不是外人以為的那樣冷靜理智的人,他很感性,現在又一次确認了這個事實——反正也不是沒跳過,上次還比這次更高點。
“哦。”
他調整了一下角度,跳出窗外。
1.4498秒相當短,甚至只夠人眨沒兩下眼睛。他瞪大眼睛,心率甚至都沒有加快,看着地面越來越近,最後直接撞進荒的懷裏。
荒确實沒接穩,二人踉跄一下跌進草叢裏:“我後悔了,元帥你還是減肥吧。”
一目連迅速爬起來,裝作沒聽到:“高架橋上有亮光,這麽晚了,可能是聯邦的人,快點走吧。”
“嗯。”
兩人很快離開了翻車下來的地方,一目連在前面帶路,荒便循着聲音跟在一目連身後,眼前還是一片漆黑,絲毫沒有要恢複的跡象。
他沒想過如果部分五感就這樣丢失在精神圖景裏會怎樣,他醒來的時間點本身就很古怪,從沒聽說有哨兵從精神圖景裏回來的時候是先有意識再有五感的,順序反過來的倒是有不少。
荒揉揉後背,剛才那一下雖然感覺不到疼痛,但他已經聽到骨頭隐隐約約的咯咯聲了,剛才接一目連那一下絕對有哪裏出了問題,但他沒說:“查查這是在哪,開5G,別接官方網絡。”
“嗯。”接聯邦的官方網絡無疑是送人頭的行為。一目連邊打着手電筒前行邊打開了通訊器光屏——這玩意居然還沒在一系列兵荒馬亂中摔壞,而且還能正常工作,帝國扛打抗摔的黑科技是真的好:“國都錦江區,距離市區20分鐘的車程,正好是國道2410下面這塊……奧林匹克園林?”
荒點點頭:“錦江區是舊城區,空氣質量不好才加蓋的園林,老城區藏身地多,不過以防萬一還是……”
“嗯,打輛Uber往遠了走吧。”
Uber是全大陸通用的無人駕駛的士,只走專門的立交橋,只去大地方,但是依然很方便,可以作為誤導聯邦軍搜索方向的誘餌。
荒拍拍他:“是,連元帥做得很好。”
一目連沒有打攪他嘚瑟,也沒有多問為什麽你對聯邦的情況這麽了解。
“聯邦不像帝國,帝國常年活在為敵侵擾的環境下,不得不居安思危,在安保方面自然比聯邦做得更好,這裏應該不可能像帝國一樣全方位監控,尤其是老城區。”
“帝國的監控也沒多……”
“一目連,你是元帥了,要社會一點。”換句話說就是要學會睜眼說瞎話。
一目連抿抿唇,心想着你這話要是被記者聽見了肯定能被大作一篇文章,比方說青大記者,她一定特別樂意聽見。
園林占地相當大一塊,他們走了十幾分鐘都沒從這裏走出去,忽然荒也不說笑了,突然冒出一句:“我聽到槍聲了。”
這種時候來人只可能是聯邦。一目連繞到荒身後,推了荒一把:“別管,快走!”
荒的腳步頓了頓,一目連眨眨眼,了然地上前拉住了荒的手。
這算半個噩耗,荒的視覺到現在還沒回來……
十指相扣,二人并肩同行,這樣稍微能比剛才行動得快點——聯邦随時有可能追上來,雖然不知是因為什麽原因開的槍,無論是內讧還是什麽別的,總之這給予了他們盡快離開的提醒。
“我聽得……”
“什麽?”
“沒,就這樣吧。”
一目連掃了一眼光屏上顯示的地圖,園林旁邊是一小塊住宅區,如果運氣好正好有廢棄老宅,那就是一個最合适的落腳處了。
荒咳嗽兩聲,肋骨斷裂的疼痛感受不到,但并不影響他喘不上氣:“倒還真的像在逃命,啧……”
“要不還是慢點吧。”一目連拍拍他的背,回頭一看卻只看到燒紅了的半邊天。
“幾根肋骨,好說。”荒顯然沒有察覺到那片火災:“怎麽了?”
一目連想了想還是揭穿了他:“剛才車所在的位置着火了。”
“……”
“有人在幫我們拖延時間。”
是誰很明顯,要麽是夜叉,要麽是“竹”。前者顯然并不可能,否則他早就沖上來找他們邀功了。那輛車本來就是竹找人準備好的,上面偷偷裝了GPS找到他們并不奇怪。荒低聲問:“你什麽時候知道我看不見的?”
一目連也沒說實話:“沒,就剛才。”
荒陷入了沉默,算是達成了共識,二人快步離開的步伐又大了些。
半晌他才說:“抱歉,讓你看到了那種東西。”
“什麽?”
一目連沒反應過來,思緒還沉浸在如何逃回帝國的思考中。
荒沒有直接說明白:“我知道你不喜歡看打打殺殺。”他指的是自己知道自己陷入神游後為了盡快脫身離開而采取的一系列行動。他是通過一目連的五感看到的,那些血腥的畫面一目連自然也會一一看在眼裏,這對他來說或許有些過于殘忍了。
坐在指揮臺上用一言一語決定他人的生死,和真正用手去了結那些人到底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一目連不太高興,說:“我是軍人。”
“您還是元帥呢,那又如何。”
“……這是戰争,荒,我并不幼稚,這些都是戰場上必不可少的東西。”
荒看不到一目連此時的表情,但語氣無疑是帶了點脾氣的。一目連不喜屠戮,所以才會屢次在軍事會議中建議他更改作戰計劃,可是這并不意味着一目連懼怕殺戮——戰争可不就是這東西?
他讪讪勾唇,想拿筆在一目連臉上寫上幾個大字:連天真。
一目連蹦上一塊高地,他提了一腳就站上去,最後還是沒忍住那點兒小沖動,将一目連拉到懷裏,全憑記憶地摸到了對方的下巴,埋頭吻上那因為脫水而幹裂的嘴唇,懷着滿腔的火在一目連口腔中掃蕩了一遍。
一目連怪慌亂的:“怎麽突然?”
“沒,就試試味覺回來沒。”
“所以回來沒?”
“薄荷味的。”*
tbc
*DIRECT SURVEYING:軍校實戰課上一項訓練項目,內容是精準目測(僅僅憑借看或聽的測量)距離與時間。
*薄荷味的漱口水!=口=在聯邦宴會上這種哨兵滿地跑的地方~每次出門前當然都要為了帝國的面子做好一切清潔啦~比方說還有櫻桃味的香水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