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兩個寶貝

擺攤賣書的确是不太好賣的。

許珍等了一日,又來了個年輕男子,用兩塊幹淨的胡餅換了本書,帶回家研究去了。

許珍在角落蹲一整天,腰酸背痛,悔不當初,決定以後還是一切随緣吧。

之後幾日,她照顧小叫花,并且嘗試和小叫花聊天。

可惜小叫花惜字如金,不曾開口。

許珍閑得無聊,給小叫花喂藥時候,忍不住逗她。

“你到底叫什麽,今年幾歲了?八歲?六歲?”許珍擡手讓小叫花坐直身體,“起來喝藥。”

小叫花穿着過分寬敞的大袖衫,袖子卷成厚厚鼓起的樣子,下擺長的幾乎可以當床鋪。

她屈膝端坐,雙手托碗底,嘴唇貼杯口,汩汩地喝了下去,喝完後将木碗還給許珍。

許珍捏她臉:“喝藥倒是一點沒客氣,為什麽不理我,你這個偷書的。”她說着頓了頓,補充道,“但讀書人的事不叫偷,你是不是讀書人?識不識字?”

小叫花轉過頭看了許珍一會兒,依舊直着身子,目光微垂,一動不動,如同雕像。

明明是小小的一只,眼尾的刀疤卻添上幾分帶着滄桑的肅穆。

許珍這幾日已經習慣,便不為難她,笑道:“行了,這是今天最後一貼藥,喝完坐會兒,別直接睡。”

小叫花複而擡頭看她。

許珍也看着她。

迎着日光,她忽然發現,小叫花的眼底似乎多出幾分深藍色,像是醞在黑曜石中的花紋,非常漂亮。

果然是有胡人血統的。

鄰裏小孩愛拿胡人開玩笑,說這群人是吃生肉,喝熱血的怪物,千萬接近不得。

許珍作為穿越者,自然不會這麽想,這會兒看到了這雙眼睛,反倒非常喜歡,想看的更深切些。

“你是胡人?”許珍問,“哪個族的?”

她問着玩,沒抱什麽希望。

未料小叫花竟張了口,啞成鋸子摩擦的聲音響起,很難聽清楚。

許珍有些驚喜,身子探前問:“哪裏的?”

小叫花閉了會兒嘴,開口道:“謝謝。”

許珍得到道謝,十分開心,覺得這小叫花真是個懂禮貌的小孩子。

她繼續和小叫花聊天,聊了會兒,小叫花并沒有怎麽回答,只是神色平淡的端坐着。

許珍見她不說話,知道她身體尚未康複,便揮揮手,讓她繼續休息。

木門關上,門內全然靜谧無聲。

許珍踏着草鞋回到自己屋中,準備小睡一會兒,忽然想到自己這幾日的開銷,忙跑到櫃子邊,将存款全部翻出來數了一遍。

發現自己只剩二十多個銅板以後,她痛苦的捂住了頭。

太窮了。

看來除了做好事之外,賺錢也很重要。

許珍将錢袋藏回去,跑到廚房抄起一塊肉餅,用油紙裹着吃了幾口,快步走出了門。

門外人聲鼎沸,行人腳步匆匆,遠處馬蹄嘶鳴,似從天邊傳來,擡眼望去,見群峰連綿,蒼翠重疊,煙霧缭繞,暈染成畫。

偶爾冷風襲來,光搖波蕩,吹的人裙擺飄帶齊舞。

許珍又一次被別人的腰帶扇到臉後,昏頭轉向地晃晃頭,繼續頂風啃肉餅。

走到集市,一老叟在她身後邊跑邊喊:“先生,先生!”

許珍覺得聲音耳熟,回頭看,發現喊她的是前幾日,從她這買了花鳥魚科普書的人。

她對顧客一向很有耐心,停下來和老叟打招呼。

老叟開門見山道:“先生,書還有嗎?”

許珍愣了下:“書?那本科普書?”

老叟道:“對對對!”

許珍為了賣書,随身帶了本,說完立馬從懷中掏出來:“當然有,我家中還有十多本,你要多少?”

老叟接過去,翻看幾眼,說:“不對,不對!”

許珍問:“哪不對了?和先前賣給你的,是同一本。”

老叟忙說:“這本的我已經看完,可我鄰裏——他們的草和樹枯萎,那幾棵東西卻并不在畫冊中。”

許珍聽明白了,卻無能為力。

世界上花花草草這麽多,她總不可能全都寫出來,那太耗費心血了,而且她也并不是全都記得。

“沒了。”許珍道。

那老叟頓時神色失望,為了支持撰書人的事業,他還是掏出三錢,将那本書買了下來。

老叟走路緩慢,帶着書回到家中。

鄰居正在外頭給一種寬葉子、有條紋的草澆水。

這是他從西域商人地方買來的小苗,花了不少錢,據說成熟後會長出昂貴的美味果子。

老叟見狀,脫口而出:“半月才可澆一次水,你昨日就澆過了,再澆會根爛。”

鄰居頓時臉色不大好,轉過頭罵:“你這些日子怎麽了,看本書看的入魔了?哪有花和草不喝水的。”

老叟道:“你莫要不信,這書是真的好書,我種的樹都活過來了。”

鄰居道:“那是樹本來就沒事,和書有什麽關系!”

老叟見說不過,擺擺手就要走。

鄰居道:“你還當真入魔了,如此,我們打個賭。”

老叟問:“什麽賭?”

鄰居道:“就看我這草,會不會像你說的那樣,根爛!——賭的東西,就賭三十銅吧!”

三十銅對于普通人家來說,夠吃好幾日了。

老叟忽然有些舍不得,覺得那賣書的看起來實在不靠譜,萬一都是蒙中的呢?

他正在猶豫,鄰居由于先前受氣,此時故意激他,讓老叟不敢就快把書丢了。

老叟無由來的有些憤怒,覺得自己好心沒好報,他大聲說道:“賭就賭!三日,就三日,你這草根一定要爛了!”

鄰居聽後,坐在石階上,抱臂大笑。

結果很快就出來了。

還不到三更天,這片寬葉子草的條紋便開始發黃。鄰居有些緊張,覺得第二日曬曬太陽便好,結果隔日起來,他将寬葉草放在太陽下暴曬沒多久,原本朝天的葉尖變的更慘,全部萎靡的蜷縮枯萎。

老叟瞧見了,心頭一樂,跑過去将其中一支挖出來。

只見根部全部爛了。

這下,鄰居不淡定了,盯着老叟道:“叟,那本書……給我看看!”

許珍并不知道自己的書引起了一場賭博,賭金是她賣書的十倍。

她依舊每天努力的找着工作。

集市招工的全部婉拒她,沒什麽原因,單純因為許珍這具身體的原主,非常的不招人喜歡。

走過最熱鬧的街市,許珍還是沒有找到工作。

她走的累了,便找了面牆靠上去歇息。

不知道是不是運氣好,轉頭一看,便瞧見這面牆上竟然貼了個青龍山書院的招工廣告。

上頭寫:“失晨之雞,思補更鳴。…………此特求賢之急時也。”

大概意思便是說,書院搞了個什麽文人聚會,人手不夠,因此找幾個識字的短工幫忙幹活,要是表現得好,可以留在書院當長久勞動力。

薪酬日結,一天十錢。

雖然不算太多,但只要端茶送水就能賺錢,許珍還是很樂意的。

她和周圍人問路,慢悠悠晃到青龍山書院,尋到山長的屋子,敲門朗聲道:“山長在嗎?我是來當短工的。”

……

半個時辰後。

她穿上仆役的淺綠色衣衫,和幾名一同當幫工的站在紅綢外側,給來客端茶倒酒。

雅集場地的最前方,白衣青年位于紅綢鋪蓋的地上,膝上架古琴,十指顫動撥弄琴弦。身邊有人為他鼓瑟伴奏,形成天然佳樂。

紅綢兩側,擺了百餘張案幾與軟墊,上面方正放着筆墨紙硯等用品,看起來全是上等貨。

今日青龍山書院舉辦雅集,江陵所有學堂的先生和優異子弟,都來到這裏,說是讨論學識,實際卻是互相攀比。

許珍在一旁站着。

上面彈完一首曲子,她就走到前頭送一次酒。

她原本以為這樣就完事了。

誰知第三次送酒的時候,遇到個身穿紅袍的酒鬼,非要和她講儒學。

許珍一頭霧水的聽着。

那人談完孔孟,開始背課文:“人之所以為人……”說到一半沒說下去。

許珍替她接上:“非特以其二足而無毛也。”

那人大聲道:“錯!”

許珍問:“那該接什麽?”

那人舉酒杯對着蒼天,答道:“一步一鬼也!”

許珍沉默,暗想:這位老師的學生,怕是高考要得零分了。

那人又飲一杯酒,問許珍:“你是哪家的?”

許珍懶得搭理她。

那人晃悠悠的從衣襟掏出一枚錢幣:“儒家……還是道家?”

許珍忙道:“都是都是!”說着伸手想拿錢。

那人哦了一聲,将錢幣給塞回了衣襟中。

許珍差點舉起酒杯,把這人潑醒。

幸好山長來了。

山長看到這位喝醉了,臉色頓時複雜,向四周文人與仆役喊:“快!快送國子祭酒回屋!”

然後罵許珍:“你在這幹什麽?祭酒說話,你能聽得懂嗎?去去去。”

許珍來不及解釋,旁邊人匆匆忙忙擁過來:“國子祭酒在這?”

“她怎麽了?喝醉了?”

“這位喝醉以後可了不得,快,快把人帶回屋子裏去!”

慌慌忙忙一陣亂響,許珍也出了力,還順帶從這個酒鬼的衣襟中,将那枚錢幣掏出,塞到自己錢袋。

雅集尚未結束。

由于許珍那桌的重要客人回了屋子,山長便讓許珍站在自己身後,托盤子撐場面。

各書院互相吹捧完,到了現場作答的時間。

題目未定,一名老先生去最前方挑了張紙,紙上寫了兩個字“儒學”。

于是衆人提筆書寫對于當今儒學看法。

許珍在旁邊看了眼山長寫的,有些看不懂,但能明白大概意思,說的是山河錦繡離不開孔老夫子,秦短命是因為焚書坑儒,所以大家要好好愛惜儒家。

又是一聲琴瑟奏響。

衆人将作答的宣紙放入托盤之中。

許珍與幾名短工挨個收盤子,放到最前方。

幾名短工先後舉起宣紙,念誦文人們寫的辭賦。

輪到許珍。

許珍對繁體字還不熟悉,念的磕磕碰碰,錯了幾個字。

好不容易念完,下頭一陣嗤笑。

衆人竊竊私語:“青龍山果真沒落,就連婢女,都只有這個德行了。”

“剛剛還見她與祭酒說話,看來是青龍山妄圖攀高枝。”

“等祭酒醒酒,若是記得,怕是會唾棄的,哈哈哈。”

有人低聲嘲諷,也有人直接說出來。

一名穿藍衣的女子擡高聲音道:“青龍山乃是文化熏染之地,可這位婢女怎麽連文章都讀不順。”

山長幫忙挽尊:“這是新來的小役,天生容易緊張罷了。”

藍衣女子笑道:“我覺得這般人物,反倒容易影響子弟,是不适合留在書院中的。”

山長說不出話。

藍衣女子還嫌不夠,問許珍:“剛剛你念的辭賦,知曉是什麽意思嗎?”

許珍看了眼山長,山長對她擠眉弄眼,不知是什麽暗號。

她一揣測,暗自想:難道是表現的不好,就拿不到薪水?那不就白幹活了?這怎麽行!

許珍思忖片刻,決定應付一下,至少要維護老板的面子。

她說道:“知曉。”

藍衣女子沒有讓她解釋,而是道:“這文通篇歌頌儒學,可你知不知道,先秦稷下學宮,黃老之學力壓百家,是當之無愧的大家。”

黃老之學便是黃帝和老子,也就是道家學說。

許珍沒想到這個架空的朝代,還沒有和後世一樣形成只推儒術的場面,百家尚有發言權。

她一時感嘆,感慨完了便幹正事:“我知道。”

藍衣女子當她強撐顏面,不屑道:“那便好,既然你也知道黃老學說能力壓百家,為何不願承認黃老之學更好?”

許珍說:“黃老主張順應自然,號召‘絕巧棄利’、‘不貴難得之貨’,要讓人無欲無求,這事哪有這麽簡單?”

藍衣女子聽她随口說出老莊言論,不由坐直身體,認真起來。

她蹙眉思考後,說道:“為何不能如此簡單,山中動物皆是無欲無求,沒有法律規矩,因此快樂。無為而民自化,有何不可?”

許珍問:“你能做到山中動物那樣,吃飽穿暖就知足嗎?”

藍衣女子道:“自然可以。”

許珍道:“那你為何還要和我争個儒道高下?你明明就不知足。”

藍衣女子瞬間啞口無言。

雅集間雅雀無聲,誰也想不到,白虹書院的女先生和送酒婢女駁論,竟會被占上風。

還是個念錯字、說話結巴、看起來不怎麽機靈的婢女!

而女先生,可是如今聲譽最好的白虹書院先生啊!去年便是白虹出了個女探花,令江陵一時跟着風光無限。

裏頭先生是什麽水準,更不用說。

這婢女究竟什麽來頭?

衆人不知,紛紛詢問,發現無人認識這婢女。

許珍趁着衆人晃神的功夫,趕忙念後面宣紙,全部念完後快步向下走,走到山長身後。

她見賓客沒幾個看她的,便小聲詢問道:“山長,我剛剛表現的不錯吧?”

山長沒理她。

許珍又問:“對了,你剛剛眼睛抽搐是想表達什麽?”

山長聽到這事就來氣,憤然轉身:“你說我想表達什麽?”

許珍問:“讓我給她點顏色瞧瞧?”

山長怒道:“我是讓你別招惹那人!”

許珍驚:“啊?為什麽?”

山長道:“你知道她祖父是什麽身份嗎?”

許珍搖頭。

山長恨鐵不成鋼,悲傷的說道:“是正三品的工部尚書,得罪不起,得罪不起啊。”

許珍愣了會兒,湊近後,試探着問:“那我今天的工錢?……”

山長掏出十來個銅板,一把丢給許珍,罵道:“趕緊走趕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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