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個寶貝

第二日,許珍給小叫花收拾了書本和文具,帶着她去上學。

到山長那報名的時候,山長看了看小叫花的戶籍,問許珍:“你阿妹?許小春?”

許珍道:“是的是的。”

山長又問:“漢人,八歲?”

許珍道:“沒錯沒錯。”

山長深吸一口氣,憤然道:“你當我瞎嗎!這分明就是胡人長相。”

許珍裝不知情:“或許祖上有胡人吧,反正我們父母都是漢人,所以我們也都是漢人。”

山長被她這番狗屁不通的話氣到懶得反駁。

他摸着山羊胡,拿着戶籍坐下後,看了看小叫花,朝小叫花招招手說道:“過來。”

小叫花擡頭看了許珍一眼,見許珍同意,便面無表情的上前一步。

山長探手,摸了摸她肩膀。

許珍跳上去把小叫花拉回來,問道:“山長你幹嘛?”

山長将戶籍上的八歲劃掉,說道:“十四歲。”

許珍愣了下。

很快反應過來,山長說的是小叫花的真實年齡。

小叫花不是八歲,而是十四歲。

許珍震驚了,問山長:“你還會摸骨?”

山長不屑的看了眼許珍:“先皇沉迷玄學,看相摸骨都是必須要學的,也就你們這些年輕人不會,還覺得稀奇。”

許珍正想吹捧幾句,忽然意識到,小叫花竟然已經十四歲了?

十四歲?

十四歲的小孩長這麽矮?

可能是先前到處逃難,朝不保夕,營養不良。

可是這也太矮了,以後還能長高嗎?

要是長不高的話,豈不是只能當個小矮子了……

許珍頓時對小叫花投去同情的眼神。

“你真的十四了?”許珍蹲下身問小叫花,“你先前怎麽不告訴我?”

小叫花略一點頭,平視許珍,過了會兒說道:“忘了。”

許珍摸摸她的頭:“如果早點知道,我肯定天天給你買肉吃。”

十四歲可是發育長個子的最佳年齡。

真是可惜了。

山長沒空聽她們姐妹情深。

他辦完将紙頭遞給小叫花,讓兩人趕緊走。

走前他繼續強調:“切莫得罪人,切莫惹麻煩。”

許珍一一應下。

兩人領了書,提着包往往戊班走去。

許珍想到昨天看到的教室氛圍,不太放心。

她側頭叮囑小叫花:“別聽山長的,該得罪便得罪,不怕惹麻煩。”

小叫花擡頭看她。

許珍将自己人生經驗搬出來說:“書堂就是朝堂的縮影,你進去以後千萬不能縮手縮腳、有所顧忌,若是被打就要出拳,打不過就大聲喊老師,千萬別被人欺負了。”

小叫花道:“好。”

許珍又說:“你講話慢,要是吵架肯定吵不過,所以別和他們多說話,直接動手。”

小叫花道:“好。”

兩人一邊聊天,一邊往教室走。

戊班書堂內,幾名學生同樣在談話。

“那新來的女先生什麽身份,昨天竟然敢那樣對我說話?”

說話的是昨日和許珍互怼的男生。

他名叫李三郎,是将門之後,在戊班算是男生中的領頭人物,身後永遠跟着一幫小弟。

昨天沒說過許珍,他氣的不行,回去和阿父談論此事。

結果阿父竟然沒有安慰他,反倒讓他跟着這位先生好好學習,日後定能更上一層樓。

李三郎氣吐,導致昨天作業也沒寫,早早的就來書堂了。

他怎麽想都覺得很生氣,拽過小跟班領子問道:“你快給我說說,那新來的先生到底發什麽病,她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阿父是誰?”

跟班被拽的嗷嗷求饒:“三郎你先松手,我正想和你說這件事情!”

李三郎松手,蹙眉問道:“要說什麽?”

跟班抓抓頭發,湊過來說道:“我昨日回去後和我阿母談了這事,我阿母出嫁前和那許先生是一條街的,知道這個人。”

李三郎來了興致,忙問:“這人什麽後臺?”

跟班道:“沒後臺。”

李三郎愣了下:“沒後臺還敢這麽對我說話?她哪來的膽子。”

跟班忙說:“我阿母說了,這人就是個庸儒,迂腐的不行,先前當過兩年教書先生,但教的不好,把人教傻了,完全就是個草包!一問三不知,卻靠着祖父背景,去書院教書!”

李三郎大驚:“把人教傻了?”

跟班道:“是啊是啊,原本考了舉人的,去書院被她一教,最後可凄慘,回家務農,就連論語都不知道怎麽讀了。”

李三郎用自己不靈活的腦子想了想:“你是說,她是個草包,根本什麽都不會?還害了人?”

跟班狂點頭。

李三郎興奮道:“那還不簡單,我們今日,就戳穿她,讓她教不下去!”

跟班非常贊同:“都聽三郎的!”

兩人正在那商量。

旁邊有個昨日一起鬥蛐蛐的插嘴道:“對對對,我還聽說,先前雅集上,那個連字都不會念的婢女,就是她!那個許先生!”

李三郎一聽更樂:“字都不會念?那她有什麽資格教書!”

說完正巧許珍進來。

李三郎絲毫不耽擱,笑的得意,直接站起來喊道:“喂!草包!”

許珍牽着小叫花,聽見聲音,擡頭見李三郎似乎在和自己說話,便問道:“你怎麽不喊我先生?禮數呢?”

李三郎道:“什麽禮數,我都聽說了,你根本就是個字都認不清的草包先生,憑什麽來給我們教書?”

許珍先帶着小叫花帶最後面坐下,擺放文具。

放完後起身問道:“你怎麽知道我是草包?”

李三郎聽到這熟悉的反問,下意識的覺得許珍又要像昨天那樣胡攪蠻纏。

他思索了會兒,說道:“你就說你是不是草包!”

許珍道:“那就要看你覺得草包是什麽樣了?”

李三郎道:“自然是字都認不全、還能教書把別人教傻了的!”

跟班們聽到這形容,一塊大笑起來,紛紛表示很貼切。

許珍道:“那我不是。”

李三郎問:“為何不是,我都聽說了,你先前便是這樣的人。”

許珍語重心長,告訴他:“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三郎怔楞片刻問:“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

“當然有。”許珍說,“不妨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李三郎皺着眉,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許珍也沒管。

她安頓小叫花坐下。随後一個人踱步走到最前面的案幾邊坐下,清清喉嚨,說道:

“話說先秦時期,有位老者過世,他的兩個兒子為他辦理喪事,兄鼓盆而歌,守了一日便回家,天天大魚大肉;弟痛哭流涕,傷心不已,在墓前守了三年,方才離開。”

周圍學生聽到許珍講故事,便都湊過來聽。

見她停頓,點評道:“那個阿兄太不是東西了,父親死去竟然還這樣!”

許珍笑道:“路人見到也是這麽想的,可後來鄰居告訴他們,那鼓盆而歌的長子,天天被父親虐待毆打,當牛馬使。而阿弟吃得好穿得好,十分受寵。”

周圍幾名學生詫異,思考片刻。

有個人說:“那阿兄似乎做的也沒錯,他的父親死了,他自由了,自然應當高歌。”

李三郎不屑:“你說這些幹什麽,和你是不是草包有什麽關系?”

“不妨先聽着。”許珍道,“這故事還沒完。”

李三郎問:“還有什麽?”

許珍道:“又過半年,鄰裏人發現,阿弟守喪三年間,竟胖了不少,而長子雖然頓頓大魚大肉,卻逐漸消瘦,最後還被鄰裏發現死在了家中。”

周圍人忙問:“怎麽死的?吃肉噎死的嗎?”

許珍搖頭道:“是因為悲傷過度而死。”

李三郎聽到這,瞪眼唰的起身,質問道:“這算什麽事?為何被欺淩的長子會過度悲傷?”

許珍說:“這自然是有內情的。”

李三郎問:“什麽內情?”

許珍說道:“那老父親毆打長子,是因為長子做錯事,理應受罰,當牛馬使喚,也是為了磨砺他,讓他可以繼承家業。”

李三郎忙問:“那阿弟呢?”

許珍道:“阿弟被寵成那樣,還懂什麽呢,只是聽鄰裏的,做了個表面功夫罷了。”

“原來如此。”李三郎恍然頓悟,接着反應過來,“不對!這和你是不是草包有什麽關系?”

許珍看了李三郎一眼,深沉道:“這個故事就是想告訴你,凡事有表有裏,不能只看表面。”

李三郎把許珍這句話放在腦子裏,轉悠半天,沒懂。

于是重新問:“這到底和你是不是草包,有什麽關系?!”

許珍見他還是不懂,只能緩聲說道:“自然是——”

李三郎問:“什麽?”

許珍接着說:“沒關系的。”

“……”李三郎差點嘔出一口血,“沒關系的東西你說這麽久幹什麽!”

他正暴怒着。

外頭踏步走來一名中年絡腮胡的先生,手中捧卷。

這人便是昨日出門貼廣告的趙先生。

趙先生身材高大,據說曾經是武将,和李三郎的父親一同出生入死過,因此能鎮得住戊班這群人。

他粗聲道:“都在吵什麽?”

教室內頓時安靜無聲。

李三郎回到位子上。

他見到趙先生後,忽然反應過來——

他憋了會兒,沒忍住,起身問許珍:“你是否就是在拖延時間?等趙先生來?!”

許珍十分厚臉皮,點頭說道:“正是。”說完後走到輔師的坐席坐下,開始幫趙先生一塊上課。

到了課間休息,趙先生讓許珍收作業,收完後拿去後山屋子批改。

等許珍離開,李三郎便坐在位子上,招了狐盆狗友過來,罵道:“那女人當真不是東西,為了拖時間,說了這麽一堆廢話,那時間還不如來鬥蛐蛐。”

跟班道:“是啊是啊,還不如鬥蛐蛐。”

李三郎說:“就該揍她一頓。”

跟班們跟着一塊笑,忽然有個人瞧見了坐在角落的小叫花,小聲說道:“那新來的,好像是那人的阿妹。”

李三郎聞言,直接起身走過去,到小叫花身邊問道:“喂,你是那草包先生的阿妹?”

小叫花跪坐在案幾邊,手握毛筆正在臨摹字帖。

聽李三郎說話後并未搭理。

李三郎道:“你到底是不是?!”

小叫花一身新作的白袍,雖然布料廉價,卻得體合身,下擺鋪在地上軟墊上,渾身白的透亮,仿若有光。

只可惜眼角疤痕實在兇煞,讓人瞧見了便忍不住心生寒意。

李三郎被吓得後退幾步,罵了一聲:“你阿姊惡心,你也惡心,喪下,獸也!”

話音落下,他覺得很開懷,正舒了口氣,忽的感受到一股窒息的感覺——

仔細一瞧,一支毛筆豎着抵着喉嚨,筆尖力道不輕不重,卻恰好壓得他想吐又吐不出來,想換氣又換不上。

他臉色緩緩變成豬肝色,手舞足蹈的求饒,但每動彈一次,頸部就被筆杆戳的發痛,痛的他冒汗。

周圍跟班愣了半晌,最後終于反應過來,沖上前救人。

小叫花并未多為難,松手,緩聲說道:“滾。”

李三郎呆滞的坐在地上。

他大腦空白,過了會兒才回神,想到自己武門出生,被許珍欺負,又被小叫花欺負,被兩個出身鄉野的女人欺負成這樣,他越想越難過,最後差點哭出來。

他忍住哭意,坐着指責道:“本就是那草包先生有錯,我還不能說幾句嗎?”

小叫花垂眸看他,眼神睥睨,深不見底。

她問:“何錯?”

李三郎說道:“見我戳穿她是個草包,就編了個故事來拖延時間,這難道不惡心?”

小叫花起身,回到案幾邊跪坐,将毛筆放在架上。

李三郎又道:“你說,這難道不是喪下之舉嗎!”

小叫花不曾看他,只是緩慢說道:“凡事,有表,有裏。”

李三郎問:“你在說什麽?”

小叫花道:“草包,或許是她的表象,卻并非裏象。”

李三郎問:“為什麽就不能是裏象?”

小叫花沉默了會兒,繼續說:“若是她內裏草包,便不會,說這故事與你聽。”

李三郎皺眉,覺得似乎有些懂了,還想再問,擡頭瞥見小叫花的眼角疤痕,頓時吓得不輕,後退幾步,啪地摔在地上。

小叫花聞聲看了他一眼。

最後又道:“你沒懂,但我懂了。”

李三郎正想開口,發覺先前喉嚨被毛筆抵住,似乎受了傷,剛剛說了幾句後,陣陣發痛。

小叫花重新拿起毛筆。

李三郎吓得一陣蜷縮,跑回自己的位置上。

然而小叫花只是提筆寫字。

她繼續臨摹字帖,慢慢認字,見李三郎還看着她,便停筆,側過頭,盯着李三郎說道:“你無需懂。”

李三郎大氣都不敢出,愣愣看着她。

小叫花神色平淡,說道:“我懂她,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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