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養養長命百歲
那顆壓在舌頭底下的藥,确實成功地讓冉木保持清醒了一整天,并且在第二天早上準時起了床。
只是,無法吞服的藥到底是有點太苦了,小海豚許久沒嘗到這種苦,一整天都有些蔫巴巴的,叫聲聽着也可憐兮兮,鬧得海怪們險些心軟松口。
好在冉木聽話,說了不吐藥片就是不吐,堅強地撐到那藥徹底融化了,才孩子氣地用海水洗嘴巴,傻乎乎張着嘴吃海水的模樣被附近路過的鯊魚們狠狠嘲笑了一通。
當然,随後鯊魚一族也遭遇了海怪一族的無情毒打,不得不追在小海豚身後絞盡腦汁地道歉。
近海的海面上,一頭剛剛出生不久的小鯨魚正套着一只小黃鴨游泳圈,模仿人類玩耍那樣,浮在海面上嬉鬧。
而黑白相間的小海豚則浮在一邊,圓圓的腦袋上頂着一只漂流瓶,時不時用力一頂将瓶子甩到半空,又迅速地躍過去穩穩地接到腦袋上,直逗得小鯨魚一通開心地亂叫亂跳。
這裏的鯨魚都很喜歡冉木,不止經常背着他到處玩,還老愛将人類的漂流瓶弄過來送給他。
而冉木聰明而機靈,便總帶着小鯨魚們玩游戲,連最喜歡的游泳圈都借了出去。
自家的崽變得這樣開朗活潑,着實震驚了海怪們,并且再次刷新了海怪對沈風骨能力的認知。
要知道,冉木小的時候,但凡有只別的幼崽敢找他玩,都會被他追着咬出十裏遠,哭着發誓永遠和小海豚絕交才算罷。哪有現在這樣好說話。
玩鬧夠了,小鯨魚便游了過來,貼着小海豚蹭了蹭,問:
“你知道那邊的人類在做什麽嗎?”
冉木聞言轉了個身,好奇地看着海岸,就見兩個人類正站在岸邊,各舉着一只手機,眨眼間閃光燈一亮,顯然是在拍照。
小海豚想了想,對鯨魚說:“我先回去了,改天再玩。”
出現在附近的人類大都是游客,平時對于頻繁出現的鯨魚群和海怪都當成此處獨有的景點觀賞了,拍照的比比皆是,冉木并不在意。不過,他的泳圈一看就是人類的,還是藏起來好點。
小海豚告別了鯨魚群,拖着自己的泳圈和鴨子,仿佛嗷嗷歸巢的雛鳥,徑直往游艇方向游過去。
他還記得昨天答應了沈風骨,要來吃藥的。
只是,好不容易來到了游艇附近,小海豚又躊躇地在原地追着尾鳍咬了一通,眼見着游艇上似乎是有人出來了,頓時慌不擇路地高高躍起,一頭紮進了海水,兩三下就藏到了游艇的正下方。
小海豚聽覺敏銳,很快便聽到了游艇上傳來椅子搬動的聲音。
随後,一陣悠揚低沉的大提琴音便幽幽地傳進了耳中,帶來深藏于夢境之中的、缱绻而溫柔的回憶。
本是有些不安躁動的小海豚不知為何就安靜了下來,側着腦袋懶洋洋地聽着大提琴的絮語,邊聽邊随着熟悉的節奏擺着圓圓的背鳍,在幽深的海水中劃出一道道溫柔的海波。
這一瞬間,時光仿佛又再次回溯到了第十次和沈風骨一起搬家的時候。
靜谧的夏日夜晚,坐在水池邊低頭沉默拉琴的男人,令人安心的曲調。
冉木記得這個曲子的故事。沈風骨曾當做睡前故事那樣,講給他聽……
年輕的水手懷有遠大的夢想,希望有一天能駕駛着自己的船,去遍世界上所有神秘的海洋。
在一個晴朗的夏日,水手和自己養了許多年的鯨魚告別,約定環游世界歸來,就在那片海岸重逢,不見不散。
小鯨魚便凝望着水手的船,在熠熠朝陽中逐漸遠去。
其實水手很想帶着它一起,但外面的海洋太過兇險了,小鯨魚又還沒長大,倘若路上遇到了其他海洋生物的捕食,小鯨魚将孤立無援。
随後,年複一年,小鯨魚一直待在岸邊,等待着水手歸來,慢慢也長成了巨大的成年鯨魚。
可最終,直到大鯨魚老去,水手也沒有回來。他死在了遠方兇險的海洋裏。
冉木還記得自己聽了這個故事後,氣得三天沒理沈風骨,埋在水裏不肯出來。
最後,男人在池邊拉了這首曲子,低沉嘶啞的聲音如同帶着神秘的魔咒,傳進了耳中。
他說:
“養養,大海是自由的,讓人向往,可同時,也是危險的。”
“我不會讓你成為那頭鯨魚,也不會讓我成為那名水手。”
“但是,養養,你要好起來,我不要求你永遠待在岸上,無論回到大海,還是留在我身邊,我都只有一個請求。”
沈風骨從不求人。
秦蒼說,年幼的沈風骨,曾因為父親身死,沈氏權力易主,被打斷了腿扔出了沈宅,一度流浪街頭。
可十年後,他又帶着足以震懾江城的商業帝國,親手将沈家家主從那個位置上拉了下來,踩到腳底。
哪怕是最困難的時候,都沒彎過脊梁。
然而男人拉完琴,對着憨頭憨腦的小海豚,卻半跪在池邊,粗糙的指腹輕撫過黑溜溜的圓眼睛,啞聲說:
“我只求養養,平安健康,長命百歲。”
冉木緩緩合上眼,随着舒緩的曲子無意識地往前游去。
仿佛随着某種古老神秘的韻律,追逐穿透海水的那一抹并不耀眼卻溫暖的陽光。
昨天晚上,長老們突然告訴他,沈風骨其實早就知道他能化形了。
可冉木追着自己的尾鳍咬了半天,直轉到頭都暈了,也沒想起來沈風骨到底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年幼懵懂的小海豚,似乎一瞬間觸碰到了某些禁忌。
有什麽事情,被他遺忘了。
游艇上俊美的男人依舊微垂着眸,神色沉靜而平和。
然而游艇前方平靜的海面上,不知何時卻冒出了一頭調皮稚氣的海豚。
看着有些胖乎乎的小海豚正仰着腦袋,張着嘴巴細聲細氣地叫喚,邊叫還邊用圓圓的背鳍拍着水,遠看竟像是随着旋律在起舞。
遠處路過看到這一幕的游客們都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來。精美的相機忠實地記錄了這一刻。
直到曲終,熟悉的魚缸再次被放了下來,小海豚才停下玩耍,繞着魚缸游了一圈。
片刻後,他突然鑽進海裏。不到一分鐘,又冒出了頭,乖巧地自己游進了魚缸。
沈風骨黑色襯衫的袖子已經被挽了起來,露出肌肉線條流暢的小臂。
男人彎下腰将小海豚從魚缸裏抱了出來,也不管被蹭濕的衣服,輕輕拍了拍胡亂甩水的尾鳍,示意冉木聽話一點。
這不是冉木第一次被沈風骨抱,卻依舊如同第一次那樣喜歡搗亂,只見小海豚背鳍尾鳍加上圓滾滾的身體并用,沒幾下就将風度翩翩的男人蹭得前半身濕透,泅濕了黑色的布料。
“淘氣。”沈風骨只是摸了一把海豚的背鳍,就将冉木放到了另一個盛着淨水的魚缸裏。
誰知小海豚一沾到水,便朝着男人仰起頭,張開了嘴巴。
沈風骨彎下腰正想詢問,便看見小海豚口中含着的那顆小東西。
“珍珠?”修長的手指捏着瑩白泛光的珠子,端詳了一陣,沈風骨俯身同海豚對視,輕聲問:“這是送我的?”
冉木使勁點了點腦袋。
“謝謝養養,我很喜歡。”沈風骨将珍珠攥到掌心,幽深的眸子裏緩緩傾瀉出某種控制不住的情意。
那句道謝的話又啞又輕,卻像平靜的湖面飄入了一片不知何處而來的花瓣,輕飄飄的,溫柔而動人。
冉木有些別扭地叫了一聲,含住男人的手指,輕輕咬了咬。
這時候,一名頭發花白的人類老頭子忽然從沈風骨身後走出來,身後的工作人員推着各種複雜的儀器。
“古醫生好奇怪。”
小海豚一見到老頭就轉頭叫喚了起來,圓圓的眼睛看着老人花白的胡子和頭發,疑惑道:
“我記得,上一次見到古醫生,他都沒有白頭發,胡子也是短的。現在就長到了腰,像聖誕老爺爺。”
小海豚一陣悅耳的叫聲引起了沈風骨的注意,然而男人聽不懂海豚的語言,只好安撫地拍着冉木。
冉木聽話地任由老頭用各種儀器給他檢查,一邊檢查一邊說着各種聽不懂的專業術語,長長的白胡子一抖一抖的。
“身體沒什麽問題,它很健康。就是老毛病……還需要後續治療。這孩子看起來似乎不認得我,少說丢了六年記憶,不太樂觀。”
檢查完畢,老頭便急急忙忙進了游艇,據說是做後續血液解析去了。
冉木乖乖地張開嘴含住男人喂進來的藥片,又被抱回了之前的魚缸。
沈風骨見他一直看着放在一旁的大提琴,思索片刻,說:“天還早,養養要是不急着回去,我再給你拉一曲。”
然而小海豚聞聲就收回了留戀的目光,傻乎乎地晃了晃腦袋,表示拒絕,又看向沈風骨捏着藥瓶的那只手,叫了一聲。
向來沉穩的男人見狀頓了頓,眸色幽深了許多,低聲問:“養養想要這瓶藥?”
冉木點了點頭。
沈風骨定定地看着眼前稚氣的海豚,半晌才轉身,讓人拿了一個特制的防水小包包,拉開拉鏈把藥放了進去。
末了,他又看向冉木,神色無喜無怒,一如平常,問:“需要多帶幾瓶嗎?”
小海豚看着情緒不明的男人,再次點了頭。
沈風骨又給裝了滿滿一包的藥瓶,随即又讓人把自己做的蛋糕同樣裝了起來。
柔軟的橡皮繩套到了小海豚身上。
男人彎下腰将小海豚抱了起來,側臉輕輕貼了貼冉木圓圓的額頭,又小心地放了回去,意味不明地說:
“養養什麽時候來找我,我都在這。別慌。”
魚缸又一次被放回了海裏。
冉木滿載而歸,帶着他期望的東西游了很遠。
卻不知為何,越游越慢。
最後,小海豚轉過了頭,看着身後一望無際的海水。
他游出太遠,已經看不到游艇的蹤跡了。
男人最後那句話又再次在腦海中響起。
沈風骨說過,不會讓冉木成為故事裏那只鯨魚,也不會讓他自己成為故事裏那名水手。
可是現在,沈風骨把自己變成了那只等候的鯨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