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怔一秒,勾唇,拉滅床頭臺燈。
**
第二天上午散步,姜瑤又恢複冷冰冰的樣子,淡着臉,對沈知寒視若無睹。
她終于消停,他樂得輕松。
可沒走多久又看見她不怕死地往馬路中間走,氣得他攔住人就要罵。
差點沒命的姜小姐只當沒聽見,冷冰冰看他一眼,掉頭回家。
沈知寒青筋直跳,不言不語地跟上去。
梁姨在收衣服,正巧遇到他們一前一後氣壓極低地走回來,忙對前面的姜瑤半鞠一個躬:“姜小姐。”姜瑤面無表情地經過。
梁姨擡頭看到沈知寒,對着他不滿地瞟了下姜瑤,那意思,又是在擠對姜瑤。
沈知寒沒有表情地對她颔首,只當打過招呼。
往前走幾步,想起什麽,停下來,問梁姨為什麽叫她姜小姐。
梁姨抱着衣服筐,嘴臉惡毒:“不叫姜小姐,難道叫林夫人啊?她配嗎?”
沈知寒碾下了腳底的石子,不說話。
“反正她也不在意這事,成天這副鬼樣子,活得跟死了沒什麽區別。”梁姨說着,嘴巴努了下前面,“你看,我說這話她也沒反應。”
沈知寒擡頭,姜瑤剛好進屋,消失在門後。
真的沒有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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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都這樣麽。”
“她一直都這副死樣子,我就沒她笑過幾次,”梁姨想起從前,改口道,“以前也不是這麽靜,我剛來那陣兒,她可鬧騰了,都快把醫院給炸了。”
“剛來那陣?”
“就出車禍沒多久那陣兒,天天鬧着要出去,三天兩頭進急救,把醫護人員都給吓壞了。後來搬到這就好些了。估計是認命了,知道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
梁姨把舌頭彈得啧啧作響,“一個啥也不會的千金大小姐,就這麽癱了,除了認命還能怎麽着,她要是真跑出去,指不定餓死在哪條街上呢。”
轉了個語調,嘆一口氣說:“這林先生吶,也是心善才娶了這麽個老婆,不然以他的條件,何必養着她?”
沈知寒随意地提:“可林先生都沒來過。”
“哎喲,哪能來吶!你是沒見過以前,他一來姜小姐就鬧,兩個人整得跟仇人似的,我覺得這姜小姐,腦子肯定有毛病。”
梁姨滿臉八卦,“林先生雖然沒來,可心在這啊,你不就是他派來保護姜小姐的嗎?”
沈知寒淡淡地扯了一下嘴角,算是保護麽,那天他在電話裏收到的指示是——好好看着她,別讓她脫離掌控。
在掌控內是第一條。
第二條,才是活着。
梁姨像打開了話匣子,對着沈知寒猛倒苦水,抱怨姜瑤有多難伺候,自己的工作有多辛苦:“幸好沒跟她住一塊,我要是跟她住一塊,肯定得憋死,嘔死!”
“是嗎。”
“那可不,成天跟吊着一縷魂兒似的,多吓人啊。”
沈知寒覺得她嘴裏的姜瑤和自己認識的那個,好像不是一個人。
在他們眼裏,姜瑤是死的;可在他眼裏,姜瑤是活的。
她會蹦會跳,會哭會鬧,厲害起來還會在他頭上點火。
怎麽就不一樣了呢。
這個差別,他從來沒有思考過。
梁姨牢騷完了,抱着東西喜滋滋地回自己的小配樓,下午她還要去好姐妹家打麻将哩。
貪婪成性的小人物,根本忘了正是因為女主人的恩惠,她才可以一邊領着高額薪水,一邊悠閑地過着小日子,在其他同行幹得滿手老繭的時候,還可以高調地炫耀自己又給大寶孫打了一對金鎖鏈。
人心古怪,看不見你的好,卻總記得你的壞。
沈知寒目送梁姨走遠,才擡腳往回走。
穿過走廊,忽然瞥到中庭的池塘邊停着一輛空蕩蕩的輪椅。
姜瑤不見了。
17.有意思嗎
17
沈知寒心一緊,推開窗門就跑出去,池面上漂浮一件熟悉的衣服,是姜瑤今天上午穿的。
他沒有多想,脫了外套一頭紮進池塘。
……
“撲通”一聲。
姜瑤在房間裏聽到池塘的聲音,淡定地扶着牆邊的橫杆,繼續做自己的複健運動。
沒多久,中庭響起嘩啦啦的水聲,是落水狗上岸了。
緊接着窗戶傳來咚咚咚的敲擊,沈知寒在外面狂打玻璃,還抓着手柄使勁擰了好幾下,動靜之大,好像要把玻璃拍碎。
幸好她早就把落地窗關嚴實,連窗簾都拉上了。
姜瑤繼續活動腳腕。
這套複健運動,她從醫院回到這個家後就一直在偷偷在。
因為不能配合物理治療,也沒有他人的幫助,所以她恢複得異常緩慢,也異常艱辛,堅持了快兩年,才恢複到現在的行走水平。
雖然現在身體狀況已經好多了,但她從來不敢怠慢,依舊堅持鍛煉下肢力量,因為失去過,所以知道有多珍貴。
正門響起哐哐的拍門聲,沈知寒穿過走廊,繞到她門口,大力砸門,聲音隐忍:“姜瑤,開門。”
她已經把防盜鏈挂上,即使沈知寒撬開門鎖也進不來,但他的聲音卻令她沒由來地感到不安,姜瑤一邊拿着頸上的毛巾擦汗,一邊謹慎地走到門邊。
屋外的人暴躁地砸門怒吼:“我勸你最好開門,不要逼我動手。”
姜瑤原本只是想氣一氣沈知寒,他拿她的腿做威脅,她就用她的命威脅回去,可沒想到沈知寒的反應竟然這麽大,有些超出她的預料。
“你想幹嘛?”姜瑤底氣不足地問。
“開門。”他不想跟她廢話。
姜瑤緊張地攥緊了毛巾的兩頭:“是你先惹我的。”
他現在根本無心跟她掰扯是非先後,他只希望她快點把這道該死的門打開!
沈知寒哐哐哐又開始猛砸門,門板不安地劇烈晃動。
“好,我可以開門,但你得好好說話。”她已經受夠了他的各種身體暴力,他粗魯起來就像一頭聞到血腥味的野獸,根本沒有理智。
屋外安靜了,過了一會兒,響起兩聲清脆的叩門聲。
姜瑤知道這是回答,他的情緒已經緩和許多,于是手握住門把,慢慢地、慢慢地打開。
沈知寒一推,防盜鏈頓時繃直,門與牆之間只開出一道小縫,她迅速藏到門後。
幸好還有防盜鏈!暗自慶幸。
“你出來。”他說。
“……不要。”她背在門外,不敢妄動。
“這個東西根本攔不住我。”沈知寒彈了下緊繃的鐵鏈。
姜瑤惴惴不安地說:“沈知寒,你得講道理……”
“那就面對面講。”
哐當一聲響,門被撞開,防盜鏈悲壯地震蕩,姜瑤被蠻力一帶,栽倒在地上。
她迅速翻身,目瞪口呆地看着沈知寒把一把長近半米的手鉗“砰”一下摔在地上。
“你……”他早就做好準備,誘她開門。
“這樣玩,有意思嗎?”
他揪着她脖頸的毛巾,把人猛拽過來,姜瑤失去重心,狼狽地跪撲到他面前,扶住地面,才把身體穩住,麻痹的痛感從膝蓋骨傳來,她低頭咬着牙,一言不發。
沈知寒抓着毛巾往上提,逼她把頭擡起來,又咬牙切齒地問了一遍:“裝死有意思嗎?有意思嗎?”
“……”他全身燃着怒火,她不敢講話。
“嗯?姜瑤?你回答我?”
他晃着她的身體逼問,高挺的鼻尖幾乎要頂到她的,姜瑤一直垂着的眼皮終于擡起,顫顫地露出兩個發紅的眼:“沒意思。”
她咬着牙,極力憋住情緒,與他對視,睫毛卻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
沒意思,沒意思透了,這樣的生活沒有意思,她的人生更沒有意思。
辛辛苦苦鍛煉兩年,才能換回一雙腿;
好不容易出一趟門,才遇上一次逃脫的機會;
別人輕易就能擁有的健康,她卻要花百倍才能得到;
她把所有幻想和賭注押在那場逃亡上,卻撞上他這麽一個巨大的意外。
ok,算她倒黴,她認栽,可他呢?
他憑什麽把她丢在醫院卻又突然出現,他憑什麽用一句輕飄飄的“我就是騙了你”就敷衍她所有不甘。
他,以及他身後的那些人,從來就沒有把她當成一個正常人來看待。
在他們眼裏,她可以是破碎的布娃娃,可以是廢棄的垃圾桶,可以是街邊一棵幹枯的老樹,可以是生活中任意一個不會引人注意的物品,卻唯獨不會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毀掉了她怎樣的希望,他根本就不明白那些他們輕易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對她來說是多麽得遙不可及。
所以他才可以肆意地威脅她恐吓她,把她重重摔在地上,再狠狠地提起來。
她不會碎,也不能碎,因為他還會繼續暴戾地對待她。
“你想打我嗎?”姜瑤被他攥着,氣息不穩,“你想打我嗎?”
沈知寒的手頓了頓,兇狠的眼神依然攫着她,怒氣洶湧地逼問:“你在說什麽?”
姜瑤咬着牙藏住怯懦,語氣強硬:“你是不是想動手?”
她的身體可以被人摔在地上,但她的自尊絕對不可以,就算被欺被侮,她也不會讓自己擺出弱者的姿态。
大不了就是這樣,反正都已經這樣,對她而言沒有什麽更糟。
沈知寒卻詫異:“他們打你?”
陳助理給的合同裏确實沒有約束他太多,但他從來沒有想到這一層;這是一份和以往差別很大的委托,他現在才明白。
沈知寒有些不敢置信:“那些保安,對你動過手?”
“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你也差不多。”她的目光一寸寸下滑,定在他攥得青筋暴起的拳頭上。
“你比他們還多一層虛僞。”
這句明顯的挑釁令他瞳孔驟縮,猛地提近她的身體,語氣警告:“姜瑤。”
她沒有瑟縮,與他四目相對。
氣氛劍拔弩張,即将繃弦的一刻,他猛地松手将她甩開,姜瑤沒有預料地往旁邊翻倒,跪在地上的膝蓋卻沒有移動,她默默地按住了自己的膝頭。
沈知寒呼吸沉重地釘着她,像要把她的身體釘穿。
頭發被推搡得有些淩亂,姜瑤等膝蓋的刺痛消失,才撐着地面坐正,她一言不發地撫順頭發,把鬓角碎發妥帖地別在耳後,然後雙手捂在眼睛冷靜了一會兒。
深吸一口氣,再放開時,發紅的眼眶恢複如常:“你出去吧。”
……
沈知寒的目光從震怒,到困惑再慢慢變成古怪。
她的喜怒哀樂不受他的控制,她的驕傲自尊豎起了銅牆鐵壁。
他竟有挫敗感。
氣氛凝滞,沉默無邊地綿延,急促鈴聲乍然響起,打破二人之間的僵局。
有客人。
**
別墅門口,停着一輛銀色卡宴。
鄭希音穿着一身紅色的刺繡斜紋軟呢套裝,站在別墅大門前,身旁的随從不厭其煩地按着門鈴。
山上的氣溫比較低,冷風穿衣而來,她的衣服不禦寒,鄭希音低頭給自己的手呵了一口氣。
門突然開了,一個英俊的男人走出來,他先看到西裝打扮的随從,然後才看向衣着端莊得體的鄭希音,神色不耐裏透着冷意:“找誰?”
呵出的白氣還沒散開,鄭希音在白霧後溫柔地笑了笑:“我找姜瑤。”
“你是?”
“我是她的母親。”
男人不甚客氣:“有什麽證明。”
他的生硬令鄭希音意外,她拿出手機給陳助理打電話,說了幾句,把手機交給他。
沈知寒接過電話,聽完挂斷電話,把手機還給她,打開門:“請進。”
他為鄭希音讓開路,卻把跟在後面的随從擋住,兩個人對峙上,目光戒備不善。
鄭希音揮了揮手,叫随從把手上的東西留下,出去等候,沈知寒瞥了那人一眼,把他手裏的幾個高級包裝袋接過來,然後嚴謹地把大門關上。
鄭希音把他的一系列動作都看在眼裏。
兩個人一起穿過庭院的甬道,他落後她半步距離,很專業也很謹慎的距離。
她似不經意地說:“上次過年來這裏我沒見過你,你是新來的警衛?”
沈知寒敏銳地捕捉到信息,身患殘疾的女兒,一年只來一次的母親。
鄭希音笑:“謝謝你對姜瑤的照顧,看得出來,你很細心。”
到達別墅門口,他上前為她開門。
鄭希音一邊脫鞋一邊問:“姜瑤在哪?”
“書房。”
她颔了一下首,指着他手裏的袋子吩咐:“把這些送到她房間吧,”走了幾步又改變主意說,“還是送到書房吧。”
沈知寒跟她一起走書房門口,說了句稍等,然後上前敲門後才推開,鄭希音又不露痕跡地看了他幾眼。
姜瑤坐對窗戶,聽到動靜,偏頭望過來,目光平靜地從沈知寒手上的包裝袋滑到鄭希音的面上。
後者指了下牆角:“把東西放在這裏吧。”
沈知寒俯身把包裝袋放下,轉身出去時多看了一眼姜瑤,才把門帶上。
鄭希音的視線随着那道門合上而收回來,一投向姜瑤,嘴角便像融化般溫柔地彎了起來:“瑤瑤……”
姜瑤冷冷打斷:“你來幹什麽?”
18.一朵小花
18
“我來看看你啊,”鄭希音優雅地把外套脫下,放在沙發背上,向她走去。
“我們已經一年沒見了,你想我了嗎?”說着,她伸出手。
“別碰我。”姜瑤頭一偏躲開,迅速調轉輪椅朝向她,就像一把上了膛的槍必須對準自己的敵人,她弓着背,警惕地對着她。
鄭希音的手在空中撲了個空,她笑笑,繼續向她走去:“幹嘛這麽怕我?”姜瑤退無可退,被她握住了輪椅的扶手。
她很緊張,在面對鄭希音的時候,她心裏有一股天然的、有內而外生發出的緊張,這種不安與害怕交織出的恐慌,就像一顆種子,深深地埋在身體裏。
所以面對鄭希音,她是失去了防禦的刺猬。
姜瑤也不知道這份恐懼是何時種下的,或許是在鄭希音逼她嫁給林子凡的時候,或許是她看到她在醫院裏對卧床的父親冷言冷語的時候,又或許更早,在她看到父親的真心喜愛而昧心接納她的時候。
總之恐懼很早就以萌芽的狀态在她心裏生根,然後日後種種,都成了它開出的花結成的果。
姜瑤很後悔,她不止一次幻想過,如果過去她任性一點,父親現在會不會還好好的。
可是來不及,來不及了。
鄭希音蹲在姜瑤面前,溫柔地說:“我給你買了好多衣服,你記得要穿。我最喜歡看我們瑤瑤穿得漂漂亮亮的了。”
手勾起姜瑤鬓角一根碎發,纏在指尖繞了繞,別到她耳後,然後輕輕地捏了下耳垂,姜瑤的肩膀不可抑制地震動了一下。
“對了,你知道我這次給你帶了什麽過年禮物嗎?”
“是你爸爸。你是不是好久沒見過他了?你肯定很想他,來,我們一起看看他。”
“你看,他現在還是那麽英俊呢,我們瑤瑤都快要長皺紋了,他還是這麽英俊一點都沒變呢。”
“瑤瑤,你看看啊,快,你過來……”
“你別碰我。”姜瑤忍無可忍一推,鄭希音猝不及防倒退着踉跄,手臂撞到桌面,相框臺燈還有她手裏的東西跟着翻倒……
嘩啦啦一陣混亂大響,她剛站穩,門立刻被人從外推開,沈知寒出現在門口。
目光從淩亂的地面移到兩個女人,他迅速從姜瑤眼裏捕捉到無措與求助,來不及思考身體自發采取行動。
快步插|進二人之間,擋住鄭希音的視線,把姜瑤的輪椅偏轉方向,護住她,不客氣道:“姜夫人,你現在應該離開了,我剛才給陳助理打過電話,他說……”
“我知道了,”鄭希音的目光轉到他臉上,神情倨傲,冷冰冰地說,“我知道時間到了,我現在就走。”
沈知寒偏頭看了眼只留側臉的姜瑤:“我送你出去。”
鄭希音目光來回逡巡,定在沈知寒臉上,勾起一個冷漠的笑容,轉身拾起沙發背上的外套,昂首走了出去。
送完她,沈知寒轉身往回走。
從大門到別墅,短短幾十米的甬道,卻仿佛一段漫漫遙遠的崎岖山路。
他跋山涉水,翻山越嶺,終于氣喘籲到達山巅,看到的卻不是山河遼闊,壯麗日落,而是懸崖峭壁上一朵開在石縫間的小小花朵。
鬼使神差地,他想伸手,以掌為障,繞成圍牆,将小花護在掌心。
**
“你這個工作真不錯,還有輪班制度。”張超左右手各兩瓶啤酒,單腳踹關上冰箱的門,坐回客廳沙發,把酒瓶放到正雙手枕在腦後神游天外的沈知寒面前。
沈知寒抽空看了眼桌上的酒瓶,說:“你自己都喝了,別指望我。”
張超拿起一瓶,卡啦一聲打開拉環丢到垃圾桶裏,仰頭往喉嚨裏灌,咕咚咕咚的,好幾大口,喝爽了,放下來打了個肆無忌憚的嗝,再說他:“你這一整天發呆的,都在想什麽呢?”
“……”
張超盯着他,看了幾秒,搖頭晃腦道:“不正常,不正常,我覺得你今天回來就不正常,在那家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啊?委托人特難對付?”
沈知寒瞟他一眼。
“不然……你又被委托人看上了?我早說過了嘛,你根本沒必要工作,直接靠這張小白臉……哎喲,疼!”張超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被踹了一腳的小腿,又忍不住好奇心的驅使,追問道,“到底怎麽回事,你跟我說說啊。”
一擡頭,看到沈知寒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腿,擺了個手刀在膝蓋處下方比劃,電視裏正好有人在吼“再胡亂說話我就打斷你的腿!”
張超一哆嗦,“啪”一下拍開他的手,把雙腿收回去規矩地并攏。
好不容易安靜了會兒,又不依不饒地湊過來問:“到底怎麽回事啊?”
沈知寒視線放低,落在他的腿上:“你說,人不能走路是什麽感覺啊。”
張超:“……”
沈知寒:“以前天天活蹦亂跳嘻嘻哈哈的人,突然瘸了,是不是容易變得沉默寡言?”
張超默默捂住自己的嘴:“……”
沈知寒追着他的眼睛問:“你見過這種人嗎?”
張超:“……”
媽媽喲,我不煩你了還不行嗎……
張超抓起桌上剩下的酒,咕咚咕咚給自己灌了下去。
沈知寒若有所思地轉過頭,拿着遙控器漫無目的地轉臺,其實他也不知道看什麽,只是手上不斷地機械化地重複着一個動作罷了。
轉臺轉tv9,屏幕上恰好在放一個bbc的紀錄片,沈知寒手指一頓,停了下來。
他把遙控器扔到桌上,往後仰靠,慵懶地交疊雙腿,認真看。
這個是,“??”
張超喝得七葷八素,迷朦着眼睛看看電視屏幕,只覺得視野裏有四五只花栗鼠在飛,轉頭又看到沙發上有四五個沈知寒在晃。
心想,不得了不得了,寒哥這回肯定是出大事了,不然這大半夜的他不找女人睡個覺,看一只老鼠吃果子是怎麽回事?
**
屋外的風冷戚戚的,刮着庭院裏一棵瘦小樹苗起起伏伏。
姜瑤躺在床上,思緒被床邊的臺燈照得暖烘烘的,雙手擡起來,大拇指勾纏,手掌翻飛,光影憧憧的牆面上一會兒是翺翔的老鷹,一會兒是奔逃的兔子,一會兒是迎風呼號的孤狼。
她莫名想起沈知寒,那個像狼一樣的男人。
門上的鎖和防盜鏈都已經修好,是他修的。
下午,她在房間裏看書,沈知寒突然拿着一個工具箱進來,吓了她一跳。
“修門。”他看她一眼,單膝跪地,把工具箱放下,一手握着門柄,一手從工具箱裏挑出螺絲刀,熟練地轉了幾下,兩顆鎖釘就掉落,沈知寒敏捷地接住面板,放到地上。
姜瑤在看書的間隙裏擡頭,看到他拆完面板,又開始拆鎖芯帽,動作從容,神态認真,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察覺到她的視線,沈知寒偏頭看過來,兩個人的目光在空氣中相撞,她故作淡定地說:“毀的時候容易,修的時候麻煩吧。”
沈知寒撿起一個在地上旋轉不停的螺絲釘按進洞裏,說:“不麻煩,反正我會。”
他面色平淡,姜瑤懷疑自己聽出的那點誇耀的意味是她想多了,又看沈知寒确實沒什麽明顯的情緒,于是低下頭去繼續看書。
傍晚,換班的保安來了,姜瑤在房間裏隐約聽到外面有細弱的談話聲,剛等她豎起耳朵仔細去聽,外面的聲音便消失了。
沈知寒用一句簡單的“沒什麽異常”概括了這幾天的情況,轉身回自己的房間換衣服。
臨走前,他站在庭院門口回頭看,姜瑤房間的落地窗緊閉,連窗簾都拉嚴實了。
玻璃反射着凄冷的院景,只有門邊一盆假盆栽綠油油地泛着勃勃生機,與冷調的極簡主義風格格格不入。
落地窗後的淺藍色窗簾搖了搖,沈知寒轉身離開。
看完紀錄片時,夜色已深,沈知寒站起來,拿腳踹了踹手裏抱着一個空易拉罐,腿下枕着一個空拉罐的張超。
醉鬼吧唧吧唧地嘟囔嘴,埋怨了句別吵,翻身“噗嗤”一聲又壓癟了一個空易拉罐,繼續睡覺。
沈知寒頭疼地按了按太陽穴,剛要回房間,手機在桌上嗡嗡振動。
他拿起來一看,是夏薇薇,想也沒想就按掉,下一個電話立刻追來,他直截了當地按下關機鍵。
把手機扔在沙發上,沈知寒往房間走,忽然想起來,姜瑤好像沒有手機。
19.沒有自由
19
第二天中午,張超四仰八叉地躺在毛絨地毯上,在一片從窗外斜射進來的陽光中悠悠醒來,昏昏沉沉地揉了揉腦袋,他剛坐起,就看到沈知寒穿着寬松的棉質t恤盤腿坐在沙發上,修——
一個相框的腿架子?
他的頭發松軟地耷拉着,硬朗的骨骼線條被陽光無限柔化。
張超使勁眨了眨自己的眼,懷疑自己看錯了:“寒哥,你在幹嘛呢?”
沈知寒聽到聲音,擡起眉頭瞄了他一眼,冷冷的聲音一出,繞在身上的柔光自動退散:“修東西,沒看到麽?”
張超嘿嘿笑了兩聲,湊上去,看他反面壓着相框粘合腿架,好奇地低頭,想要掀開正面一探究竟,手剛碰上去,沈知寒“啧”一聲躲開:“去衛生間洗洗你那髒臉先。”
嘁,張超不滿地哼唧,爬起來去衛生間洗漱。
腿架黏合完畢,沈知寒把相框放在案幾上架好試試平衡度。
暖融融的陽光射進來,刷亮照片,和照片上的人。
沈知寒看了會兒,把相框蓋下來收好腿架,放進行李袋。
俯身在行李袋裏翻了翻,摸到一個異物,奇怪地拿出來。
這是他昨天整理書房時,在地上撿到的錄像帶黑盒。
拿在手裏看了看,他把錄像帶放進抽屜。
張超洗漱完,從衛生間出來,嘴裏不滿地埋怨:“這個衛生間沒浴缸,洗澡不舒服,你讓我用一下你的衛生間會死啊,真小氣,越有錢越小氣。”
沈知寒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卡扔給他,張超忙接住,問:“這什麽?”
“門禁卡。”
這可是獨家特權至尊榮耀啊!
張超嘴臉一變,谄媚地笑眯眯地湊上去,感動道:“寒哥,沒想到你這麽愛我,連這套房子都願意送給我。”
沈知寒嫌棄地推開他的頭,這段時間他會經常住在姜瑤那裏,房子無人打理,需要張超時不時來看看。
什麽送給他?
“你想得美。”
張超“噢”一聲失望地把卡揣兜裏,沈知寒想起什麽,問他:“小八呢?”
“去休息了吧。他剛幫翡翠那趙老板揪出內線,得了一大筆錢呢。那小子能力挺強,平時看起來蔫蔫的膽子小,真上陣幹活,”張超頓了頓,對沈知寒豎起一個大拇指,“有你的風采。”
沈知寒勾起唇角,淡淡地笑了笑。
“不過我看他最近心情不大好。”
“怎麽。”
“好像是奶奶又病了。他家裏那情況,你不是知道麽。”
張超咂了咂嘴,小八的父母早就沒了,家裏只剩一個年邁體弱,精神狀況不太好的奶奶,比他和沈知寒沒好到哪裏去。
至少他們倆走到哪裏都無牽無挂,小八不一樣,帶着個拖油瓶,總惦記着獨自在家的奶奶是不是渴了餓了,有沒有按時吃飯。
沈知寒沒怎麽體會過這種時刻惦記着別人,也被別人惦記着的感覺,有一次他問小八這是什麽感覺。
小八說,就像心上穿了一根線,線的那頭被人攥着,扯一扯,他就知道該回家。
沈知寒想,心上穿了一根線,那不是應該很疼麽。
很久以後他才知道,原來不管疼不疼,都想被那人穿針引線,牽在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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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超煮完面,盛了兩碗端到客廳,遞一雙筷子給沈知寒,順手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機。
霧氣蒙蒙的清湯挂面上只擺了幾根水煮的青菜,沈知寒頗為嫌棄地撿起一根,看了看才塞進嘴裏,張超一邊換臺,一邊瞟他:“湊活吃得了,沒有我你又得吃外賣了,外面東西髒,吃多了對身體不好,地溝油,都是地溝油知道嗎,還不快感謝我。”
沈知寒想起什麽,從腳邊行李袋裏掏出一盤帶子,丢給張超。
張超堪堪接住:“這什麽。”
“錄像。”
“什麽錄像?”
沈知寒沒告訴他這是姜家的監控錄像帶,只命令:“把東西消了。”
至于為什麽要消了,他沒想明白。
張超更是不敢多問,只噢一聲便把東西收好。
轉而拿上遙控器換臺,正好撞上一出有趣的娛樂新聞。
“新晉花旦李詩桐被爆已有神秘男友。近日,自出道以來便緋聞不斷的小花旦李詩桐被人拍到出現在長青酒店,有知情人士爆料稱,她深夜出現在此,是為了密會已交往多時的神秘男友,某集團……”
張超嗤笑:“李晶晶這又在耍什麽花招呢,逼婚嗎。”
沈知寒沒理,低頭看了眼手表,把遙控器搶過來,直接換tv9。
還是昨晚那個紀錄片。
“寒哥,你看這鬼東西幹什麽?”張超奇怪。
拓展新業務?
“你不會是要去熱帶叢林捉松鼠吧?”
沈知寒白了他一眼:“看着玩。”
“這有什麽好玩的。”
張超跟着看了幾分鐘,評價道,“真無聊。”過了一會兒,旁邊傳來:“你也覺得無聊?”
他真誠地回答:“真的挺無聊的。”
有時間研究兩只花栗鼠怎麽搶果子,還不如去找幾個女的玩玩呢,等等,張超反應過來:“你覺得無聊還看什麽勁兒啊。”
後者沒有回答,繼續認真地盯着屏幕,張超吃完面,順便收走了兩個人的空碗,起身去廚房洗碗,再出來時,電視上紀錄片還在放着,沈知寒已經抱着枕頭睡着了。
張超:“……呵呵。”
裝什麽文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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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的電視機在大聲地播報着新聞。
“……據知情人士稱,李詩桐的神秘男友為某集團高管,年紀輕輕便身家上億,曾多次投資籌拍影視劇……二人交往多時,感情甚篤……截至目前為止,李詩桐的經紀公司尚未對外作出回應……”
姜瑤吃完飯,轉着輪椅回到房間,保安在窗外一閃而過,她到落地窗前,把窗簾拉上。
然後轉身坐在書桌前,找出筆和紙,開始抄琴譜。
日子太長,她能做的太少,于是總是這樣做各種無意義的事情消磨時間。
姜瑤一邊抄,一邊在心裏想象自己架着小提琴把這些抽象的音符變成一首首流暢悅耳的曲調。
舒緩的前奏一起,窗外吹起沙沙簌簌的風,風沒有聲音,但萬物都在替它回響,于是她沒有琴弓,也可以奏起自己的樂章。
電話鈴聲猝不及防地打斷思緒,姜瑤轉身接起電話,“喂”了一聲,聽筒裏卻沒有回應。
“……”
打錯電話了?
兩廂沉默之中,電話被監聽而産生的靜電雜音異常明顯,姜瑤耐着性子等了一會兒,依舊沒有回應。
她不客氣地挂斷電話。
沒多久,別墅的大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鈴響。
對面房間的保安推開門走出去,一道意想不到的聲音闖了進來:“她在裏面嗎?”
姜瑤驚訝。
**
門鈴響起,沈知寒拿上煙盒走了出去。
小八正站在門外,風從領口絲溜絲溜地鑽進去,涼意滲進骨縫,看到沈知寒出來,他牽動凍僵的嘴角露出微笑,把剛才經過超市順路買的吃的遞了過去,叫:“寒哥。”
濃濃白霧溢散,在路燈下一圈圈淡開,沁涼的寒意,像夜色一樣無孔不入。
沈知寒接過東西,粗粝的大掌在他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頭上按了按,問道:“不進去?”
“不了,等下就回家,我奶奶在家等我呢。”
小八笑着搓手和他道別,正要轉身出去,沈知寒突然叫住他,“怎麽了,寒哥?”他回頭,手上被人塞了個厚厚的信封。
小八一愣,要往回推,沈知寒黑漆漆的眸子投過來,他頓時瑟縮。
看到他把錢收好了,沈知寒繃着的表情柔和幾分,朝他揮了揮手。
小八揣着那個厚厚的信封,一步三回頭地往外走,心裏暖融融的,好像前方那一盞盞明亮的路燈,都照進了他心裏。
寒風瑟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