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寒狂奔上山坡,空曠的草野上除了風聲應和,只剩沉默的墓碑。

他來回地奔尋,不停地呼喊,那個噩夢般的傍晚卷土重來,猩紅的夕陽燒進了眼底。

茫然,無措,心像被掏空,他丢了重要的東西,撐着膝蓋氣喘籲籲,熱汗滾滾而下,腳步重得像灌了鉛,腿一軟,脆弱地栽倒在地。

手探進口袋,忽然一滞!

一張便簽,上面寫着李晶晶的手機號。

上次穿這件衣服的人是——

是姜瑤!

李晶晶正乘車帶領大批記者前往發布會現場,接起電話便聽到那頭的兇惡咆哮:“人呢!她人呢!你把她弄到哪裏去了!你背着我做了什麽!李晶晶,你最好不要作死!”

男人憤怒得失去理智,如果近在咫尺,分分鐘就能要了她的命。

李晶晶冷冷道:“姜瑤啊,她現在——”拿開手機瞄了一眼時間,“她現在應該已經死了吧。”

“……”心裏咯噔一下,沉沉地往下墜。

“我給她準備了一輛車,那輛破車,剎車是壞的,”寒冷的嗓音陰毒至骨,“她說她想去南邊,你現在往南追,應該還趕得上送她一程。”

送她一程黃泉路。

沈知寒轉頭拔足狂奔。

停車場不見随從人員,路邊的二車本田也不知所蹤,他踩下油門瘋子般沖出。

工作人員的呼喊,狂烈的風聲,都被丢在腦後,窗外路标,樹木,極速後退,漆黑發亮的suv風馳電掣,在無人的高速路上開成一道飛掠的黑色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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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瞳仁緊盯前方,敏捷地打一下方向盤,一個快速超車,将礙事車輛通通抛在車後。

碼數已經飙上200km/h,儀表盤指針還在向右攀爬,顫抖得如同篩糠,再下去遲早爆表。

想也沒想,咬緊牙關,又是一個激進的加速!

一開始接這份工作只是為了錢,而這一刻不要命的奔襲是為了什麽?

他明明剛從貧窮的困境中逃脫,卻又一腳踩進另一個深淵?

扪心的自問沒有回答,心靈的震顫卻久久不止。

混亂的思緒纏成一股粗長的繩,絞得他鮮血淋漓地疼。

當所有情緒被一個人引燃,他成為失去理智的野獸,随本能行動,任**燃燒,銀色本田闖進視線,眼前世界就随儀表盤爆炸——

根本沒有猶豫,右上超車,極速轉彎,甩出一個火星四濺的漂移,以自殺式姿态撞擋向本田。

嘭——啪——!

震天巨響撕裂天空,滾滾濃煙翻騰而起。

強烈氣流将意識狠狠掀翻,身體撞向堅硬物體,痛感在體內各處炸開,知覺仿被四分五裂。

……

呼——呼——耳邊只剩喘喘奄奄的人息。

他趴倒在安全氣囊之上,身體僵痛,長久無法動彈。

窗外濃煙滾滾,火光乍起,灼灼火舌,張狂地撲卷。

嗆人的汽油與煙塵撲進口鼻,刺激渾渾的大腦。

他已不能動,卻還不能放棄,因為還有一個人,還有一個人在那輛車裏等他來救。

沈知寒小拇指彎曲顫顫颠颠,憑借最後一寸頑強意志掙紮着把身體從被殷紅鮮血浸染的氣囊上撐起。

猩紅的眼裏看什麽都是血色。

沒有浪漫,唯剩恐懼。

他呼吸壓抑,艱難急促。

這一場勝負賭局,是生是死,全憑命。

感謝上帝聖主,留他一條殘破的狗命。

然而,當他艱難地推開如蘆葦般無力搖擺的車門,搖搖晃晃,一步一踉跄,心懷虔誠榮光朝向聖地時,才發現所謂的生死賭局不過是一場惡意的玩笑。

而玩笑的主人,是她——

車上沒有人。

車上根本沒有人……劫後餘生的喜悅後是遲來的憤怒,他怒極反笑,心上捅了一把刀。

她算計了所有人,包括他。

而他差點賠上命。

這才是壓死巨人的最後一根稻草。

沈知寒神志一潰,雙腿一軟,跌跪在地。

被風揚卷的火舌狂亂蹿高,幾次差點吞住倒地不起的人。

十幾年前的那一場夕陽,也是這火焰般的顏色吧。

32.34

34

“昨天下午一點左右, 李詩桐與北安集團董事會主席林子凡共同發表記者發布會, 發布會上, 意外出現的神秘嘉賓使緋聞事件發生了驚人轉折。”

“原來狗仔拍到的所謂酒店夜會不過是一場朋友聚會,李詩桐的聚會對象正是林子凡之妻,北安集團創始人獨女姜瑤。”

“據悉,林子凡與姜瑤乃青梅竹馬, 相戀十年有餘, 四年前便已結婚,二人感情一直很好。而李詩桐則是姜瑤的閨蜜好友, 之前參演的電視劇也多是靠她牽線搭橋。”

“此次事件真相大白使無良狗仔再次陷入網友的群起讨伐之中,李詩桐的粉絲紛紛罵其‘沒有道德’‘看圖說故事’‘不如趁早轉行做編劇’,而李詩桐本人自發布會後便再沒有對外發表任何言論,看起來似乎很希望這件烏龍事件快點過去。”

“小編在這裏也想奉勸各位同行, 做人做事, 要有良心……”

新聞播報戛然而止, 李晶晶關閉電視, 面色鐵青。

昨天中午她帶着各大媒體氣勢洶洶趕往慶桂園, 原本想殺林子凡個措手不及, 沒想到對方鴻門宴都擺好, 就等她上鈎。

姜瑤也是個當婊|子的料,一邊勾引她合作,一邊來個計中計。

這一個大套子下去,拴得她賠了夫人又折兵,進退兩難。

“我說,”阿ken緊張兮兮,“你擺了林老板這麽一大道,他沒拿你怎麽樣麽?”

李晶晶怒從心起:“這他媽到底誰擺誰一道!”

手中的電視遙控器飛出去,身先士卒地撞在牆上,四分五裂。

阿ken吓得脖子一縮,等她氣息稍穩,才又壯起膽子提醒:“……再怎麽說,也是你先不厚道要搞人家……”

她一個眼刀過來,他立馬噤聲不語。

李晶晶急火攻心,在房間裏焦躁不安地暴走。

她這樣擺了林子凡一道,他肯定不會輕易放過她。

幸好,幸好她手裏還有把柄,思及此,李晶晶心下稍安。

**

高速公路上的驚魂一刻以“追尾”事故處理,由于當事人一人輕傷,一人平安無事,并未造成重大傷害,最終以輕微交通事故定性,事後雙方态度友好,并共同決定以私下和解方式圓滿完結此案。

警察同志很高興,兩邊事主也很滿意。

磋商結束後,“當事人”陳助理與另一個當事人“律師代表”一起從交警大隊出來,彼此微笑寒暄後,分道揚镳。

陳助理轉頭乘坐公司商務車,前往北安集團大廈。

“民政局登記完成後,離婚協議書将正式生效,林先生和林——姜小姐就算是解除法律上的婚姻關系了,”律師一邊收攏文件,一邊認真地傳達協議事項,保證不會将這件事透露給媒體,然後帶着公式化的祝福離開。

林子凡坐在老板椅,漆黑的眸子盯着寬大的實木會議桌,面色冷得像從冰窟裏撈出來。

李晶晶明面上發動輿論攻勢,暗地裏手握把柄迫使他坐以待斃,如果沒有姜瑤的幫助,這場陷阱他早就陷入被動。

屋裏靜谧了一陣兒,這才響起陰冷壓抑的聲音:“姜瑤,如你所願,現在你‘自由’了。”

她用被竊聽的電話和李晶晶聯系,無非是想引他出現,然後利用李晶晶布的局與他合作——她用公開身份幫他擋下流言,護住他以及北安集團的名聲;而她得到的獎勵是,與他脫離法律上的婚姻關系。

姜瑤坐在長長實木會議桌的另一頭,輕松和喜悅小心翼翼地洩露,慢慢湧上心頭,她目光失神,有些漂浮的不真實感。

漫漫長征,邁出了最艱難的第一步,雖然沒有完全自由,但至少摘掉了“林夫人”這頂帽子。

以後,以後總有一天能徹底脫離這個惡魔。

“你以為一份離婚協議就能讓你逃出我的掌心?”林子凡繞着會議桌,慢慢踱步到她身後,捏着纖薄圓潤的雙肩,傾身壓在她耳邊,“你也太天真了點。”

手指順着光滑的後頸撫摸,像蛇一樣冰涼可怕,“我說過,你是我的——就算你殘了,死了,也是我的。”

極近的距離裏,看到那個小巧飽滿的耳垂,忍不住狠狠咬一口上去,還沒來得及享受,就被她吓得掙開。

“不要碰我。”姜瑤退開輪椅,受驚地捂着耳朵。

舌尖一絲血腥味,他沒有笑意地咧開嘴,舔了舔上颚,這時門推開,陳助理走進來,對姜瑤颔首示意後,向林子凡一板一眼地交代媒體的采訪搬上日程,車禍事故也已經處理幹淨。

林子凡聽着他的回報,走進玻璃牆漫進來的大片陽光裏,牆外便是湛藍天空,他俯視城市上空,眯着眼思索:“處理幹淨了?”

“那個……那個叫什麽的,受傷的保安呢?”

目光掃過姜瑤,她平靜無波,只是盯着地面一處發呆。

“傷勢不重,正在醫院治療。”

林子凡盯着地面的車流問:“他為什麽撞車?”

陳助理蹙眉思忖了下:“他不知道發布會的計劃……”

“所以他是去截人?”

“……應該,是。”

林子凡低低地嗤笑一聲:“工作這個認真?”眼風掃過姜瑤,“還留這個人嗎?”

陳助理自知不是問自己,便看向姜瑤。

姜瑤沒有情緒地回答:“随便。”

林子凡慢慢收攏眼底的鋒利,重新看向陳助理,漫不經心地說:“剩下的事,你看着處理吧。”

接下來的幾天,姜瑤作為林子凡的妻子,密集地參加了幾場采訪,林子凡不怎麽出現,但陳助理次次都來盯梢。

采訪的問題和答案都是提前定好,她只需要在鏡頭前微笑背書,為林子凡和北安集團維持良好形象就可。

雜志出報道後,碩大的标題大多圍繞“金童玉女”、“郎才女貌”、“不離不棄的愛情”、“成功的企業家”之類庸常又吸睛的标題,戳中女性g點的故事,反響很好。

大年夜轉眼就要到,今天是最後一場采訪。

地點定在酒店高層的總統套間,林子千帶姜瑤過去時,雜志方的人已經到場。

姜瑤正準備着,一擡頭,看到一頭幹練短發的夏薇薇走了進來。

兩個人目光對上,姜瑤驚訝,夏薇薇卻很平靜。

背完稿,采訪很快開始。

內容無趣,依然是對林子凡的歌功頌德,姜瑤機械化地對答如流,偶有停頓,狀似認真思考,演技精湛自然。

正采訪着,套間的門無聲打開,白色襯衫,黑直的西褲,林子凡一出現便吸引衆多工作人員的目光。

他也察覺自己是焦點人物,傲慢又不失禮貌地略作颔首,心無旁骛地走到攝像機後。

鏡頭裏,是面露得體笑容,坐在輪椅上的女人。

攝像師感覺到耳後吹來一陣帶着木屑清香的風,一回頭,還沒打招呼便被對方用一根手指制止住。

“……”

林子凡目不轉睛地盯着屏幕,不在意地向身旁人擺擺手,自然而然取代他,握住攝像機手柄。

“……”攝像師遲疑後退。

湊近些看得更清楚,可他似乎還不滿足,按下按鈕,鏡頭進一步推進,夏薇薇背影消失在畫面外,姜瑤占據了整個屏幕,眼角眉梢,一颦一笑,更加清晰。

林子凡眯眼,安靜地看着。

“這……”後面幾人面面相觑,不敢多嘴。

采訪結束,林子凡頗為紳士地上前打招呼,夏薇薇也是八面玲珑的人,兩個人客套寒暄一番,這場采訪也就接近尾聲。

衆人開始忙碌收拾東西。

在樓下玩了一圈的林子千跑上來,看到林子凡,嬌嬌軟軟地喊了聲:“哥!”

林子凡看到她,一改客套公式化的笑,寵溺地摸摸頭:“剛才去哪裏野了。”

林子千嘟嘟嘴,抱住他手臂撒腳。

這邊兄妹倆濃情蜜意,那邊夏薇薇走到茶幾邊收拾稿件。

“姜小姐,今天很高興能采訪你,我們有機會再見。”

客氣的道別結束,姜瑤目光落在對方刻意留在桌面的名片上。

她不動聲色,把名片收進了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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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夜,林家一群人在酒店裏過年。

說是林家人,實際上都是下人,林子凡的父母很早就移居海外,常年不歸, 只有林子凡和林子千還留在國內。

一群人在金碧輝煌的超大包間裏圍坐好幾桌, 山珍海味吃着, 電視機開着,一家老小, 好不熱鬧。

姜瑤坐在林子凡身邊,他沒有向大家介紹, 仆人們也眼力勁足,便也沒多問, 于是她就成了宴席上最多餘最沒有存在感的外人。

林子千活潑開朗,端着酒杯控制全場,一會兒摟着這個叫姨,一會兒貼着那個叫叔, 遇到司機先生難得帶出來的老婆孩子,一出手就是一個大大的紅包, 小嘴甜甜的, 讨得在座侍奉多年的家仆們歡笑連連。

姜瑤無暇看她惹人寵愛的萬人迷戲碼,推了輪椅去陽臺,憑欄吹風。

腳下城市如同匍匐的巨獸,璀璨燈海沿城市脈絡緩緩流動,天空黝黑,沉寂時遙映星輝,喧鬧時綻放片片煙花。

又是一年,她看得失神。

包廂通往陽臺的門從內打開,喧嚣頓時洩露出來,男人剛跨出陽臺,就被人追來:“哥,你怎麽不在包廂裏待着?”

林子千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嬌嗔地拉住林子凡。

臉頰和鼻頭紅紅的,林子凡知道她有些醉了:“我在裏面待着,個個都要看我臉色,喝得不痛快。好不容易過年,你希望大家過得不踏實嗎?”

林子千撅着嘴搖了搖頭。

他微微一笑:“所以,你進去陪大家就行了,”手指點了點杯沿,“記得少喝點。”

教養良好的人,行事中自帶君子風度,工作時嚴厲,生活中穩重,細節處自帶善解人意的柔風,在他人眼裏,林子凡是十足的紳士。

這世上,大概只有姜瑤真正見過他暴躁冷厲,霸道無恥的一面。

臉頰被陰影蓋住,姜瑤側過頭看了林子凡一眼,不知道說什麽,索性什麽也不說,又轉回去。

能夠這樣心平氣和地在一個房間裏待着,她已經在進步。

林子凡屈肘撐着欄杆,弓背,眯眼眺望城市夜景。

今天難得沒有下雪,夜風都染上了喜慶的顏色,他心情放松,嘴角便不自覺上揚,偏頭看這個讓自己又愛又恨的女人,竟有說不出的缱绻柔情。

暗夜裏描摹她優美的側臉,喃喃道,“你一點都沒變。”

姜瑤露出疑惑神情,還沒說話,下巴便被捏住,一根微涼的手指摩挲她下唇,帶着淡淡的香醇酒氣,他靠近一點,木屑清香便撲過來,她習慣性地向後躲。

他的臉便停在咫尺之間,寒光一閃而過,然後又變得溫和,目光跟随指尖劃過她臉龐,低低呓語,“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就長這樣,現在,還是這樣,你怎麽一點都沒變。”一直都這麽好看。

距離太近,姜瑤懼怕得屏住呼吸,冰冷指尖游弋的地方,激起一層雞皮疙瘩。

“你是不是很想逃,很想從我身邊離開,”他輕輕地笑,“姜瑤,我是個重利輕義的商人,卻白白愛了你十年。”

“……”

“你不能走,你得還給我,連本帶息地還給我。”

“……爸爸的公司已經在你手上了。”

他不屑地笑了一聲:“你以為我稀罕那個公司?我林家可不比你姜家差。”

“……”

“我要的是你,是你。”

許多年前,他第一次跟随父親去姜伯伯家做客,在長輩們面前賣完乖,好不容易溜出去,便在庭院亂逛。

迎春花開了滿園,香氣濃郁撲鼻。

他正走着,突然聽到半空中傳來一聲脆生生的“你是誰”,擡頭,一個嬌俏俏的小姑娘晃悠着腿坐在二樓的高臺。

她的臉從一株桃花後探出來,林子凡愣了一下,那一刻明白什麽叫人比花嬌。

手搖一根三葉草,她輕悠悠地晃着腿,白色長襪幹淨純潔,襯出那一雙細白勻稱的小腿愈發好看。

他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小姑娘又脆生生地問:“噫——你的臉怎麽紅了。”

“……”

因為,因為——

他不自然地咳了咳,“……你的內褲露出來了。”

“啊?!”小姑娘蹭一下漲紅臉,咚咚咚跑沒了影。

但那個身影卻從此烙進了他心裏。

隔壁陽臺傳來一聲輕薄的口哨,姜瑤早不知去向,林子凡循着聲音望過去。

對面欄杆倚着一個妝容豔麗衣着時尚的高挑美女。

一個挑逗的眼神就夠意會,男人欣欣然抽出西裝內襟的房卡抛過去。

美女雙手接住,把口中香煙按滅,轉身赴約。

林子凡笑笑,腳撐欄杆起來,理了理西裝,重新奔赴一場縱情的歡愛。

誰沒有純情的時候,誰又能純情一輩子。

上帝沒給他想要的那個人,他從此浪蕩一生。

**

轉眼新年過去,醫院的vip病房裏,沈知寒坐在床邊收拾東西,聽張超絮絮叨叨。

“我說,他們到底什麽意思啊,還要不要雇傭你了。”

“不知道。”他盯着手背上的針孔發呆,輸液太多次,埋在骨肉裏的靜脈漲得清晰,綠色的一條緞帶,發着近乎紫烏的暗色。

“真是太欺負人了,另有安排也不跟你說一聲,搞得這叫什麽事兒啊,你也是,一份工作而已,值得把命搭上去麽。”

“……”

“寒哥,你怎麽想的。”

“……”

“寒哥。”

“……”

“寒哥……哎喲我靠!輕點!”張超躲過一個橘子攻擊,嘴巴依然閑不住,“你也是有病,往人家車上撞,要撞也撞人家左邊啊,哪有讓自己生生撞上去的道理?”

不滿地瞟他幾眼,越想越不對勁,“你不會是被人下降頭了吧?”

沈知寒:“你才被人下降頭了。”

張超摸摸自己的腦袋,“不過他們還是挺厚道的,至少醫藥費都給你付了,”目光在病房裏溜一圈,“這vip待遇,我看挺爽的。”

“出門直走不拐彎,你明天就能住進來。”

“……算了算了,我無福消受。”

張超在病房裏插科打诨半天,監督着沈知寒把小八奶奶做的白粥吃完,這才終于打算走。

可剛到門口,又停下來,欲言又止的。

沈知寒揚了下眉,“還有什麽事。”

張超一本正經:“寒哥,我覺得你這個人,其實還挺長情的。”

“……”不像好話。

“你看你這麽多年,口味就沒變過,吃的喝的,哪一個不是淡得沒邊,就連看上的女人也一個德行。”

語氣不善:“你想說什麽。”

“也沒什麽,我就是覺得姜瑤吧,好看是挺好看,但是太純了,純得不适合你,她這種就是書裏寫得那什麽,什麽只可遠觀,不可亵玩……”

還想亵玩,沈知寒幾步上前壓着人揍了一拳:“廢什麽話,她辣的時候能讓你看見麽?”

張超捂着肚子蹲到地上——

操,這是已經玩過了啊?!

好不容易把張超趕走,沈知寒松開眉頭,又恢複成一潭死水的模樣。

在床上躺了會兒,虛度時光,頹廢地起來,換到沙發坐着,身上的傷其實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可他還不想走。

還不想走,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麽。

又該不該繼續等下去。

走到窗邊習慣性地摸出煙,看到樓下院子裏幾個穿病號服的小屁孩,這才想起醫院不能抽煙,于是拿着煙把玩。

陰冷的天空沒有雲,一片慘淡的灰,厚實的積雪從灌木叢鋪到地面,小孩子扛凍,病號服外穿着一件羽絨服,叽叽喳喳地跑來跑去。

距離那場事故已經近兩個星期,姜瑤還沒來。

靠在窗邊看了會兒,還是覺得嗓子癢,忍不住伸口袋裏撈打火機,沒找着,一回頭,看見了朝思暮想的人,他愣了一下,有一瞬間懷疑是自己眼花。

“沈知寒。”姜瑤坐在輪椅,羊絨外套挂了一層薄雪,在溫室化成微潤濕意,她沒在意,低頭把紅色圍巾取下,整齊地堆疊放在腿面。

沈知寒冷眼瞧着她:“你什麽時候進來的。”

“我叫你了,你沒有反應。”

發呆太專注。

“你怎麽來了。”

“我有話想跟你說。”鼻尖凍得微紅,她吸了吸鼻子,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平靜柔和,好像能包容他所有帶着怒氣的惡語。

他往她身後看,姜瑤解釋:“我自己上來的,保安在停車場。”

“他們現在對你這麽放心了?”他嘲諷,“哦,想起來了,畢竟已經是大衆認證的林夫人了。”

姜瑤垂着眸,對他這冰冷的态度不置一詞。

沈知寒想起打火機,從她身邊經過,在案幾上翻找,心情煩躁自然動作粗魯,造出很大的聲響。

終于在桌底下摸出打火機,他往沙發一坐,低着頭就要給自己點煙,“這裏是醫院。”姜瑤不知何時跟過來,一伸手把他夾在唇邊的那根煙拿了下來。

沈知寒保持着點煙的姿勢停了幾秒,擡起眼皮,邪笑:“喲,做道德衛士呢。”

“不是,”姜瑤搖了搖頭,目光定定地直視他,“以後你的事,歸我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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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蹙眉, 琢磨這句話:“你什麽意思。”

姜瑤轉個話頭, 問:“你為什麽撞那輛車。”

沈知寒沒回答,低頭又要撈煙, 姜瑤追着按住他的手,有點急:“你回答我。”

“……”沈知寒目光下滑,抽出被她按着的那只手,“有事說事,別動手動腳。”

往後仰,靠在沙發, 目光審視, “這是你的計劃,還是林子凡的?”

她考慮了一下:“大部分是我的。”

他的眉頭開始跳:“你計劃很久了?”

“嗯。”

“從在我家那晚開始。”

“嗯。”

嘴巴突然苦澀, 他低頭又要摸煙, 可手在口袋裏撈了一圈, 只摸到一片虛無,他有些茫然, 分不清自己是喜是悲。

“姜瑤, 你走吧。”

“……”

被點名的人不僅沒走, 還追過來:“我沒算計過你。”

這個計劃确實是到他家後開始籌謀, 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是利用了他,可她從頭到尾沒把他算計在內,更不可能想到,他會不顧生命危險地攔截那輛車。

他露出譏諷的笑,擡起頭,眼底情緒洶湧,笑容很快被怒火吞沒。

那些莫名其妙的示好是怎麽回事,他突然想明白,“你沒算計過我,真的麽?”

姜瑤不知他所指何意,頓了一下。

這一下被他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怒火再度燃高,失笑道:“好算計啊。”連人心也不放過。

“……”

這一趟來,她有自己想知道的答案,顧不上聽他夾槍帶棒的諷刺:“沈知寒,你怎麽知道李晶晶給了我那輛車。”

“你什麽意思。”

“那麽短的時間,你怎麽會想到去追那輛車,我和她私下有聯系,你又怎麽會知道,沈知寒……”

他被她懷疑的語氣氣極,撲過來揪住她衣領,狠狠把人往上提,聲音壓抑警告:“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可能會殺人。”

她閉眼躲過他的提振,然後繼續不怕死地說:“你以為我在車上,所以去撞那輛車,對不對?”

他咬牙切齒:“對,我希望你死。”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去撞那輛車,但她不會相信他失去理智的賭氣話:“你騙人。”

“愛騙人的是你,姜瑤,最會耍小聰明的人就是你了。”

“我只是想離開那裏……”

“那你如願了嗎,人盡皆知的林夫人?”

“你不懂……”

“是,我是不懂,那你又懂什麽,你知道自己差點死了嗎!李晶晶的話你也敢信?!你知不知道那輛車是壞的!你知不知道那輛車是壞的!如果你真的上了那輛車怎麽辦!如果你死了我怎麽辦!”

“……”粗重的呼吸噴在面上,她被突如其來的責問弄懵了。

沈知寒失望至極地一笑,“哦對,我差點忘了,你本來就不想活了,你跟他們一樣,都是瘋子。”

說完手便松開,姜瑤急忙攥住,四目相對,她眼底有跳動的螢火,直要把他吸進去,“沈知寒,你剛才說什麽。”

“……”

沈知寒一怔。

“你是為了我才去撞那輛車的,你……”

他甩開她的手,大步跨進衛生間,砰一聲關上門。

有些事情不需要刨根問底,她憑感覺相信他。

也憑感覺确定他。

姜瑤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脾氣可以這樣好,她耐着性子跟到門前,低聲喚了幾句,無人回應。

手指插|進發叢,沈知寒撐頭坐在洗手臺發呆。

門外響起姜瑤可憐巴巴的聲音,是的,可憐巴巴,她又開始演戲,絮絮叨叨地說着不着邊際的話。

“沈知寒,我特別怕冷,冬天總要裹很厚的衣服,經常因為行動不便摔大跤,嗑壞過門牙,有一次爬山把手臂給摔斷了。”

“爸爸覺得我太皮,氣得不行,又舍不得打我,就讓我大冬天的脫了外套在雪地裏罰站,你知道那種感覺嗎,零下的溫度,只穿一件毛衣在院子裏站着,我凍得嘴都不能說話了。他發現這方法特別管用,後來我每回犯錯,都讓我去罰站。有時候在學校被老師告了狀,沒等他回家,我就自己罰站去了,特別自覺。”

“……”

“沈知寒,你真的不出來麽。”

“……那我先走了。”

門外安靜下來,他又在洗手臺枯坐許久,一直到護士進來敲門,這才醒過來。

護士小姐拿着這期的體檢報告給他看,恭喜他随時可以出院,說話之餘,不忘偷瞟幾眼,能住在這裏,又長得這麽英俊,不知是哪家的富二代,笑容更加殷切,“沈先生……”

沙發上放着紅色圍巾和羊絨大衣,沈知寒身形一頓,忽然掉頭沖出去。

“哎~沈先生!你去哪裏沈先生……”

春節剛過,天氣依舊寒冷,庭院寒枝料峭,蕭索冷清,姜瑤一邊搓着手,一邊看不遠處的兩個小孩子吵吵鬧鬧,互丢雪球。

啪——一顆雪球正中紅心,不偏不倚打在她腦門,姜瑤凍得一個哆嗦,甩甩頭,把雪跡拂掉。

“姐姐對不起!”戴着藍色毛線帽的小男孩認錯及時,跑到她跟前鞠了一個誠意十足的九十度大躬。

臉蛋凍得沒有知覺,她僵硬地笑:“沒事。”

好兄弟紅色毛線帽小弟弟追過來,手上虛無地舞着大棒,神情十分入戲,“你這叛徒,看我今天不把你殺個屁滾尿流!”轉頭看見姜瑤,“呔,哪裏來的妖女!快快顯形!”

姜瑤:“……”

“梁小智,你別扯我!”藍色小帽被他壓着,抽空看過來,“姐姐你怎麽一直在這裏坐着,你穿這麽少不怕冷啊?”

姜瑤吸一口鼻涕,幹笑:“姐姐在鍛煉身體。”

紅色小帽沉迷演戲,“呔,快吃俺老孫一棒!”

“梁小智你煩不煩人!”藍色小帽推開纏人的紅色小帽,還欲說話,後腦冷不丁被人砸了個大雪球,撲一下猛地往前栽。

“二師弟你怎麽了!呵,何方妖孽!”紅色小帽握着棍子敏捷轉身,迎頭也被砸個雪球,“呸呸呸”,吃了一嘴的雪。

“都走開,”一個冷冷的酷酷的聲音,“你姐姐罰站呢。”

嘤疼,藍色小帽捂着後腦勺,委屈地站起來。

“大膽妖孽,竟敢偷襲俺老孫,你可知道我是何方神聖嗚嗚嗚嗚……” 紅色小帽被藍色小帽捂着嘴拖走。

“……你拖我幹嘛!”

“噓,那肯定是姐姐的男朋友。”

“那又怎樣。”俺老孫啥也不怕。

“我猜他們倆要親嘴了。”

“你說什麽!”

“電視劇裏都這麽演的,兩個人吵架,男的把女的按雪地裏親嘴,然後就和好了。”

“噫——當真有此事?”趕快瞪起我的火眼金睛,可不能錯過此等好戲!

沈知寒把圍巾大衣一股腦扔姜瑤懷裏,“你走吧。”

姜瑤用發僵的手抓住圍巾,凍得吸了吸鼻子:“你原諒我了。”

“……”

“你原諒我了?”

她擡起頭,他躲開,眺望四周,又冷又惱:“姜瑤,你夠能算的。”

“……我沒有。”她有些委屈。

原不原諒又怎樣:“你走吧。”

沒有商量的餘地。

原本清明的眼眸刮起風雪,她的視線變得遙遠而模糊,低頭看他來時的路,白色積雪被踩出深深淺淺的腳印,抹不幹淨了。

就算強行抹去,也不是原來那片雪。

身體像被人掏了個洞,心髒空空的灌着風。

姜瑤忘記自己說了什麽告別的話,又或者什麽都沒說,她麻木地推着輪椅,穿過風雪,避開人群,沉默地乘坐電梯,到達地下一層。

躲進空無一人的樓道才敢放縱自己顫抖,身體各處開始密密麻麻地疼,像一根根針紮進柔軟的心髒,呼吸疼痛,每一下都像含進了刀片。

有些東西在失去時才意識到渴望擁有,可惜來不及了。

手死死地摳緊,用疼痛壓抑流淚的沖動,反複深呼吸,使勁拍打臉頰,希望蒼白的臉蛋回歸一點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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