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5)
完年,她照慣例去海峽國際送腐乳和牛巴,譚社會天南地北的忙,幾乎沒什麽可能住在那兒。她本想象征性地按了門鈴,就把東西寄托給保衛科,等譚家人出現時再轉交。
可她還沒碰着門鈴,那門卻從裏面先打開。她吓了一跳,裏面的人也吓了一跳。
他壞脾氣皺眉:“不會敲門?”
她虛指了門鈴:“還沒來得及按……”
他看了看她手裏的東西:“來得正好,給我做飯。”
就這麽,本想出門吃飯的譚稷明改變了計劃,靜靜坐在沙發等待吃飯。等她煮好飯出來,見他正
挑着牛巴吃。
“這是什麽?”
“牛巴。”
這已是她第三年送來,他卻頭一次吃到,可見前兩年他們都沒開過箱。
他細細品嘗:“太甜了。”
“……可能糖放的多了。”
他放棄品嘗,吃起白粥小菜。
這人最愛的就是白粥小菜,口味和性格很不相符,一個淡如春水,一個凜似冬風。
“趕緊吃。”
他一碗粥已見底,一邊拿了紙巾一邊叫她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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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才匆匆扒了兩口粥,收拾了桌面和他繼續工作。
不知是不是着涼,項林珠始終隐隐不舒服,卻又說不上是哪不舒服。她覺得頭痛,仔細一感受卻
又好像不是頭痛,靠南的窗戶開着,明明沒有動靜,卻總覺得有風吹進來。
她看了看表,選擇忽略不适,加速趕工作,一刻鐘後卻終于坐不住,起身去了衛生間。等她低頭
看見褲子上的血紅時,才切實感覺到小腹傳來的疼痛。都忘了例假這回事,她拿衛生紙匆匆墊
着,出去時只往譚稷明辦公室虛探了半個身子。
“我出去一下。”
“幹什麽?”
“買東西。”
“買什麽?”
“……就買個東西,很快回來。”
說完就想走。
“等會兒。”
譚稷明擡頭,掃見她略一轉身的背影,接着站起來朝她走過去。眼瞧着越來越近,她拘泥着身體往門邊躲。
“跟這兒待着,我去買。”
項林珠吓一跳,擡頭看着他:“……還、還是我去吧……”
他沒理她,擡腿就往外走。
她感到彷徨,他到底知不知道買什麽,又是怎麽知道的?直到看見燈下的座椅有塊不明顯的血漬,她才恍然大悟,接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又羞又窘的擦幹淨。
穿在身的褲子雖是深色,卻到底沾了血,她不敢坐,便站着。這一來再無心工作,她不停的看
表,盼着時間慢一點兒,又希望他能快些回來,至少能趕上宿舍門禁。
可譚稷明去了很久。公司對面是家便利店,她在窗前張望許久都沒看到他的身影。腹部墜脹不适,手腳又冰涼,她倒了杯熱水緩解焦灼,捧着杯子來回在辦公室走動。
等他終于回來時,鐘表已指向十點半。她已經完全洩氣,像旱死的魚般認命,這下不管如何争分奪秒,晚歸被扣分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譚稷明将塑膠袋遞給她:“還愣着幹什麽?”
她于是抱着袋子,匆匆返回衛生間。那袋裏除了一包衛生巾,還有一條未摘吊牌的運動褲,最下面有一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紙盒。她拿起紙盒在燈下瞅了瞅,竟是一盒女士內褲,霎時臉紅得快噴出血來。
這下也不利索了,慢吞吞收拾好後踟蹰幾秒才又重新出去。
譚稷明坐在燈下看文件,只見黑發沾着水,肩頭一片濡濕。
“下雨了?”
“嗯。”他也不說別的,“不早了,今天不回了,在這兒将就一晚。”
“……被發現夜不歸宿要扣分的。”
“不回去不一定被發現,也就不一定扣分。”他看了看表,“如果這時候回,這分就扣定了。”
“……”
他指了指:“你睡沙發。”
那沙發上不知何時多了條毯子。
她走去沙發坐下:“你呢?”
“先別管我,你去睡。”
她這才想起還有工作,又站起來朝他走去。
“我讓你先睡。”
他擡了頭,眉眼平靜地看着她。這角度看去,頭發濕得更多。
她又退回去,挨着沙發坐下,有些不自在。這時候手機忽然響了,是劉曉娟,她接起來。
“阿珠你去哪了,還不回來?”
她掩了話筒,放低聲音:“我加班呢,回不去。”
“啊?加通宵啊?”
“差不多吧。”
“真可憐!那你忙吧,我要睡了。剛才查寝,我已經幫你糊弄過去,別擔心哈。”
她一時感受很複雜,惦記着劉曉娟默許路之悅誣賴她的事,又柔軟于她此刻無心機的真切。
最終還是開口:“謝謝你啊。”
接完電話後,她又看了看譚稷明。他依舊坐在那兒,執筆在紙上标記。她覺着這麽睡下不妥,又
不知該怎麽辦,只好掀開毯子規規矩矩躺下。剛一躺下,譚稷明忽然站起來,她又跟着坐起。
他走去牆角,拔了插頭,拿着東西走近并遞給她。
她伸手接過,原來是暖手袋,表皮的圖案是美國隊長的盾牌。
☆、14
他一句話不說,轉身又回去工作。那袋中裝的水,沉甸甸在手中一滾,她看見表皮貼着未摘除的标簽,顯示單位是三公裏外的一家大型超市。
就那麽拿着暖手袋,她順勢平躺在沙發上。正對面是靠南的窗戶,先前還開着,不知何時已經關上。她抱着暖手袋悄悄翻身,面朝沙發側躺,又看見頂上的空調被開了熱風。接着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皮質背椅,終于沉沉睡去。
室內寂靜,偶有翻紙的聲音,譚稷明坐在辦公桌後極專注,樓裏卻忽然傳來動靜,他擡頭,看見有人正推開玻璃門往裏走。
他放下筆,快速而穩健地走出去。
帶上門的同時他沖程書穎開口:“你怎麽來了?”
程書穎揚了揚手裏的袋子:“給你們送宵夜。”她作勢要推門進去,“小項呢?”
那門留了一道縫,程書穎的手還沒夠着,他卻拉着把手,稍一用力,将門鎖上。
“睡了。”
“睡了?”
他點點頭,也不解釋,一邊帶她去會客室一邊問:“買什麽了?”
“你叫人加班,卻讓人睡這兒,趕明兒公司全知道了,還以為你和下屬亂搞男女關系。”
他笑:“人不舒服還不讓人睡覺?我這老板當的也太不近人情。”
“不舒服?不舒服應該去醫院啊,躺這兒就舒服了?”
他擡頭:“什麽意思?”
她讪讪地,拉開椅子坐下,把食盒打開:“還有多少活兒,吃完東西我幫你幹。”
“差不多了,不用你,吃完回吧。”
“我才剛來,你就趕我走,有你這樣對待恩人的嘛?”
“別提這茬兒。”他笑着說,“要不是你,我會跟這兒加班?”
“好心當成驢肝肺!那經銷商上個月才和你爸坐一個桌兒吃飯,還是我爸攢的局。一句話的事兒,他什麽不給你辦啊,真不知你在磨叽什麽。”
“做生意麽,除了賺錢也圖個樂趣,一句話解決了就不好玩了。”
程書穎說:“我算是知道你為什麽三五個月不着家了,敢情一句話能完成的事兒全讓你磨磨叽叽
玩去了。回頭我把這事兒告你媽,讓她收拾你!”
“多大了還告狀,不長進。”
“就這樂趣!”她說,“總比你交一些來歷不明的人當女朋友強。”
“誰來歷不明?”
她張口就來:“小項啊。”
他又盯着她:“你到底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她聳聳肩,“給您提個醒,別被人诓了錢,雖然您不缺錢,但也是一個子兒一個子兒掙來的,不容易。”
他說:“管好你自己吧,我的事兒不勞你費心。”
“她到底哪兒好?不算頂漂亮,人也沒趣,跟一悶葫蘆似的……”
只聽啪一聲,動靜不大,但四周寂靜也顯得動靜不小。原來是他将水杯撂在桌上。
“我看你也吃的差不多了,走吧。”
她看着對面完整的食盒:“可你還沒吃呢?”
“我不餓。”
……
譚稷明和程書穎從小一塊兒長大,早年同住職工家屬院,那院裏轉來轉去都是熟人。程書穎的母親和譚稷明的媽媽何曉穗是同年進的同家單位,結婚生子的時間都不相上下,關系特別好。
少時程書穎父親常年駐外,她媽媽又經常出差,每出一次差她就去譚稷明家趁飯。時間長了,別
人都以為譚家養了倆孩子。
後來譚稷明父親譚社會生意越做越大,譚稷明上高中那年全家從院裏搬走了,但兩家情誼絲毫未受影響。
程書穎待譚稷明好,是長久來的習慣,譚稷明待她很随意,也是一種習慣。
隔天一早,雨停了。項林珠的生活作息十分規律,不到七點就醒過來,她從沙發上坐起時,譚稷明正坐在辦公桌後看手機。
“醒了?”
“嗯……”
“還痛麽?”
“……不痛了。”
聲音極小。
“給我煮杯咖啡。”
她于是穿上鞋,匆匆替他去勞動。等咖啡遞到他手裏時,才發現他拿着手機是在玩游戲。
她些許驚訝,想不到他還玩游戲。
譚稷明問她:“你玩麽?”
她搖搖頭。
他不說話了,專心玩游戲,過一會兒又說:“把這收一收。”
她立即行動,把沙發上的毯子疊好,連暖手袋一塊兒放進櫃子裏,又去收拾桌面,倒完垃圾又給
花兒澆水。
“……那個,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走了,今天開導師見面會,我得回去準備準備。”
他輕微點了點下巴,也沒看她。
出去時卻撞上周順順,周順順拎着豆漿,一邊脫掉外套一邊打量她:“你這是剛來還是要走?”
“剛下班。”
“加個班把褲子都加沒了,老板真厲害呀。”
她低頭看了看運動褲:“別胡說,這不是褲子是什麽。”
“可你昨天穿的不是這條呀。”
“我來例假了,換了。”
周順順擺出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她怕她誤會,拉着她的胳膊解釋:“我真來例假了,不信去垃圾桶看看。”
周順順吸着豆漿皺眉:“誰要去看垃圾桶。”
她看了看表,決定不和她争,走前又囑咐:“你別胡說啊,影響不好。”
周順順沖她擠眼睛:“放心吧。”
她回到宿舍時,劉曉娟剛起床。
“回來啦?”
她應着,又說:“你又沒課,怎麽起這麽早?”
“找工作呀。”她說着拿出一塊手表,“你看這怎麽樣?”
她伸脖子看了一眼,是塊藍底銀腕的男士手表。
“挺好看。”
“你猜多少錢?”
“多少錢?”
劉曉娟伸指頭比了個數。
項林珠驚訝:“這麽貴?”
“他過生日嘛,總要送些好的。”
劉曉娟貪圖小便宜,對李臻卻十分大方。
“你呢,和那譚總怎麽樣了?”
“沒怎麽樣啊,能怎麽樣?我們又沒什麽關系。”
“沒什麽關系你還唯命是從?”
她說:“我是沒有辦法。”
“真想避開一個人,怎會沒有辦法?有些事情你不想參與,完全可以找借口的嘛,你這人就是太實在了。”
她認真想了想,覺得劉曉娟說的很有道理。
這天的見面會在克立樓舉行,她早有意向選擇曹立德,此人在海洋浮游動物學科上頗有建樹,一
番自我介紹下來,大家彼此初步了解。
項林珠為人老實本分,不會圓滑那一套,其實會前早有人私下請過曹立德吃飯拉關系,就她一無所知,沒有一點兒動靜。
曹立德1976年畢業于本校海洋系,後去美國日本進修,多年任職地球與海洋學院副院長兼海洋系主任,現有中國生态學會理事等多個身份。他在學術界混跡多年,見慣各種因利所圖的事,最厭惡那些烏煙瘴氣的學風,偏愛專心搞研究的學生。
所以當大家極盡所能展現自我的時候,他反而對中規中矩的項林珠印象深刻,還一反常态多問了她幾句。這樣一來,彼此心中有了定數,這事兒就差不多敲定了。
會議結束,學生們組織去餐廳聚餐,就在學校食堂靠窗的位置。他們學校的飯出了名的好吃不貴,幾個人商量着每人買個不重樣的菜,湊起來還挺豐盛。
其中一女孩兒買了兩份:“我有朋友要來。”
另一個同學問:“男的女的?”
她笑:“美女。”
吃飯的時候果然來了一女孩兒,遠遠和她打招呼,走近時項林珠感到驚訝,那女孩兒也驚訝。
“想不到你也在。”
程書穎穿着牛仔褲和薄線衫,笑盈盈走過來。
“你好。”
項林珠和她打招呼。
那女孩兒說:“你們認識啊?”
“一起工作過。”程書穎拿了筷子吃菜,“聽說小項學習特好?”
“響當當的好呀,獎學金她年年不落下。”
“我早就聽說了。”她看着她,“聽小路說的。”
項林珠不解。
她補充:“路之悅。”
項林珠明顯感到意外,想不到她竟和路之悅認識。
“小路和你同住一間宿舍,我還聽說了好多關于你的事兒。”
她面上微窘,路之悅能說她什麽好話。
“沒聽你提過。”
“沒機會啊。”程書穎笑,“這不,今兒機會來了才說起。”
項林珠不知該和她說什麽,就朝她友好的笑了笑。
她問身旁的女孩兒:“見面會怎麽樣?”
“挺好的,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你肯定沒問題,這人哪不僅學習要好、品德也得好,哪個導師會選品行有問題的人當自己的學生?這不敗壞師門、砸自己名聲嘛。”
那女孩兒問她:“你怎麽話裏有話,誰品行不好了?”
“誰品行不好說給誰聽呗。”
她意有所指,項林珠也聽出來,但不理會她的含沙射影,只顧埋頭吃飯。
程書穎只知她木,卻不知這麽木,于是飯後散場時沒忍住,把她拉到一旁。
“你年輕漂亮,學習又好,以後畢業不愁找不到好工作,養活自己完全沒問題。”
項林珠知她意思,但不會說委婉的話,生硬道:“謝謝啊。”
“還不明白?離譚稷明遠一點兒行嗎,姑娘家要自尊自愛,你學歷不低,這麽多書都白念了?再窮也得有骨氣,你這樣做對得起你父母嗎?”
“路之悅和你說的吧。”她很淡定,“她跟我關系不好,說的都不是事實。”
“不是事實你會到他公司上班?”
“我上班是為了賺錢,不是為了接近他。”
“我聽說的可不止這。”
“我說了,她說的都不是事實。”
“……反正我告你,譚稷明永遠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她理了理肩上的包:“誰稀罕。”
☆、15
她說完就走了,內心深處越發反感譚稷明。
第二天上班,大家正激烈商讨着周末去哪玩,一刻鐘後周順順拿着表單湊近她。
“簽字吧,周末去雲頂山露營。”
“我不去,你們去吧。”
“為什麽?”
“學校有事。”
“周末能有什麽事?”
“反正去不了,我就不簽了,你們去吧。”
周順順想了想,說:“公司第一次組織活動,缺席不太好吧?”
“工作幹好就行了啊,活動不參加沒什麽不好吧。”
周順順似被她說服,拿着表單去找別人。
她松下一口氣,像劉曉娟說的那樣找借口拒絕對她來說不太好辦,但辦成功了卻很爽。
臨下班時她去總裁辦公室交文件。
譚稷明翻着文件查閱,問她:“為什麽不報名?”
他說的是周末露營的事。
“學校有事。”
“推了。”
“推不了。”
“什麽事?”
“……做實驗。”
他擡眼盯着她,喝了口茶道:“什麽實驗會放在周末?”
“……我也不太清楚為什麽會在周末,但确實是這周末。”
如此答非所問,譚稷明自然能聽出來。
他說:“公司社交活動屬于業績考核的一部分,誰缺席扣誰工資。”
“……那就扣吧。”
說完轉身走了。
譚稷明捏着紙張楞了楞,接着合上文件撂在了辦公桌上。獨自待了會兒後,他看了看表走出辦公
室。
手指不經意那麽一指,指向項林珠的工位:“人呢?”
周順順起身:“剛走。”
哪來的脾氣?他暗自思量。
下午也是,他一從辦公室出來,她就要麽去打水要麽進衛生間。下班了也不像往常顧着手裏未完
成的工作,到點兒就走,比兔子還利索。
譚稷明雲裏霧裏不太明白,她卻十分輕松自在,原來真的可以回避,原來回避成功這麽痛快。可還沒享受完這份痛快她就急速跌進了深淵,因為傍晚舅媽又打來電話。
“阿珠你不要任性啊,我和你舅舅把你拉扯大容易麽?你說別人給你工作你不好好幹,我和你舅舅多難做?”
“你別聽人胡說,我幹得挺好的。”
“那是你老板,怎麽會胡說?別人譚家從你上初中就資助你,現在又幫助你找工作,你不能忘恩負義知道嗎,只要是工作就要盡心盡力去完成。”
“他們資助我,我就必須給他們打工嗎?”
“那當然,別人給的恩情不能白占,都是要還的,不給他們工作還能怎麽還?叫你和他們兒子處處,你又不願意,你只有好好工作,不能得罪他們。”
她沒忍住:“要不是你求人資助,我也一樣上了大學。”
“……哎呀你怎麽能這麽說呢,是我求人資助嗎?還不都是為了你,你要上學、要吃喝拉撒,這
都是要錢的,你以為我和你舅舅擺攤的錢能供你到大學?你弟弟還上不上學、還用不用錢?”
說着就哭起來,“你現在翅膀硬了,是大學生了,瞧不起我們這些沒文化的,我省吃儉用把你拉扯大圖了什麽?你生病發燒,是誰半夜背着你送你去醫院,誰每天煮飯煮菜熬更守夜伺候你?你倒好,養大了還來說我的不是,我求人資助,不也是為了讓你生活得好一點兒……”
後來大概是她舅舅王軍聽見動靜,急匆匆搶了手機和她說了幾句就挂了。
她盯着陽臺上的仙人球,想起很久以前學校組織填寫困難補助申請表的事。她拿着表格,耳邊浮
現頭天晚上,徐慧麗在燈下數着從居委會領來的錢的聲音,即使隔着布簾,她也能從燈下的剪影看出她麻利的動作和表情。
或許是和舅媽見錢眼開的情景作對,她将那張表放進了課桌抽屜,當做什麽都沒發生。後來徐慧麗知道這件事,從班主任鬧到了學校領導跟前,再後來全校皆知她是死了爹娘的一級貧困學生。
大一剛上學,她想勤工儉學或申請助學貸款,事情還沒辦成,徐慧麗卻因她在電話裏拒絕譚家的資助,專門從家鄉跑來這裏。她怎麽也忘不掉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徐慧麗朝譚社會半跪着哭訴自身的困境,求譚社會繼續資助的情景。
等該辦的手續都辦了,該領的錢都領了,她才訓項林珠不懂事:“不當家不知賺錢的辛苦,你以為養活你很容易?送到手裏的錢為什麽不要?生來窮苦命就別當自己是千金小姐,什麽都沒有還一身傲氣,小小年紀可別這麽虛僞,等你沒飯吃的那天就知道錢的重要!”
她可以不受譚稷明約束,不想見他就不見,不想給他工作就不去,可她無法保障遠在家鄉的舅媽會不會因為她的不服從,而擔心譚家斷送資金,接着從家鄉鬧到這裏,甚至再鬧到譚社會面前。
如此反複思索,這趟雲頂山之行,她最終又是抱着不樂意的态度參加了。
出發那天她連公司的門都沒進,背着雙肩包站在路邊等着周順順,可周順順沒等來,卻等來了譚稷明的電話。
譚稷明打了兩次,第一次她沒接。
第二次通了便使喚:“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說完就挂了。
她不得已去了他辦公室,譚稷明朝沙發努努下巴:“幫我拿下去。”
沙發上放着黑色手提包,她走過去拎着,轉身又下了樓。這回樓下停着輛租來的考斯特,她馬不停蹄上了去,和周順順擠在一塊兒。
“哇,阿珠你逃難嗎,帶這麽多?”
她把手提包擱在腿上,沒接話。
“放後備箱去吧,你這樣抱着多難受。”
剛巧開車的司機問:“人齊了嗎,可以走了嗎?”
馬小丹站起來照着名單點名。
她回頭,草草掃了一眼,轉頭對司機說:“齊了,走吧。”
汽車嗖地一下啓動了。
“诶,別急呀,我還沒點名呢。”
“財務三人、銷售五人、人資兩人、發展三人,共十三人,倒數第二排還有兩位陌生人,應該是誰帶的朋友,也就是十五人。這車一共十九個座,司機占了一個,還剩三個空位,都在最後一排
放着行李,麻煩你幫我把這包也放過去吧?”
馬小丹看着她,緩慢地接過行李:“……學霸是不一樣啊。”
大約五分鐘後,項林珠手機響了,譚稷明打的。
“在哪兒?”
“車上。”
“……哪個車上?”
他剛把自己車開出來,沒看見人影。
“我和順順他們一個車。”
他耳朵貼着手機頓了頓,挂了電話。
周順順八卦:“誰呀?男朋友?”
“不是。”
“……我知道了,是老板?”
她擺出一副很明白的樣子。
項林珠說:“他包在我這,問包呢。”
周順順繼續擺出一副很明白的樣子。
車上都是年輕人,愛唱愛笑,十分熱鬧。她喜靜,閉眼靠着座椅,但心思重,想睡睡不着,只能假寐。
到時已近中午,大家首要任務是搭帳篷,她也紮在人堆裏有條不紊地幫忙。譚稷明和程書穎後來,拍馬屁的下屬争先恐後去幫他們。
周順順看一旁休息的項林珠打開背包,那包裏除了水和一本硬皮筆記本外,什麽也沒有。
“阿珠我算是服了你,逛個街也比你這帶的多好吧,什麽也不帶你就想着吃白食啊?”
她不好意思:“我走得急,沒想那麽多,要不我多幹活吧。”
周順順說:“經常覺得你不靈光,但是業務學習又那麽好,诶你說你們學霸是不是都這樣啊?”
馬小丹打岔:“你是羨慕嫉妒恨吧,我覺得阿珠挺機靈啊。”
項林珠只聽她們對話,并不多言,在一旁幫着同事搭烤肉架子。那頭幾個男同事約譚稷明去踢
球,他在嬉鬧的人堆裏朝項林珠走近。
“去給我拿件衣服。”
聲音不大,豎耳清聽的人卻不少。
她條件反射般地應着,跑去車上拿包,轉身時看見程書穎在水邊站着。
這回,她終于學會把聰明用在了學習以外的事情上。
她把球衣遞給程書穎,程書穎頓了頓,伸手接過,她又把包遞過去:“還有這個。”
程書穎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拿着東西走了。
譚稷明和幾個男人在布局站位,轉頭間不經意撇到程書穎拎着東西靠近,他愣了半秒,又将頭轉了過去。
“喏,你的衣服。”
陽光普照有些刺眼,他半眯着眼看了一眼水邊的人,接着從程書穎手裏拿過衣服。
☆、16
一邊踢球踢得火熱,另一邊正如火如荼準備食物。幹活項林珠很在行,土豆三片兒穿成一串,往那架上一放,半分鐘後翻個面兒,邊烤邊加調料,不一會兒就香氣肆意。
他們幾個分工明确,切菜的切菜,看火的看火。項林珠正低頭串着雞翅,那雞肉生滑,半天使不上力。
卻忽聞一聲:“給我水。”
立即有敏捷的人遞了礦泉水過去。項林珠擡頭,對上譚稷明的臉,他發尖沾着汗水,一手擰着水
瓶,閑閑站着喘氣,那雙鷹般亮銳的眼睛正目不轉睛盯着她。
她沒來由手上一抖,雞翅脫軌掉在草地裏,筆直的鋼簽戳上周順順的胳膊肘。
“啊呀,阿珠你要謀殺我呀?”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譚稷明還站在那兒,一口接一口喝着水,沒有要走的意思。項林珠怕他使喚,站起來紮進另一個人堆裏。
他并沒有追過去,和同事們踢完球後吃飯,吃完飯大夥兒剛散開,他又叫住她:“你跟我來一趟。”
“有什麽事嗎?”
“嗯。”
“什麽事?”
他停住,眼睛看着她,沒接話。每當她有意拒絕時,他都會露出這副表情,項林珠很沒出息地每次面對這副表情都會認慫。
于是跟着他去了帳篷,他從包裏掏出一管藥膏:“背上又長疹子,替我抹點兒藥。”
說完脫掉外套,撩起上衣。
她拿着藥剛要往外擠,突然停住了:“……我沒洗手。”
他皺眉:“趕緊洗去。”
她又跑出去洗手。回來時他還維持剛才的姿勢,帳篷裏鋪着淺灰薄毯,還有塊同色枕頭,周圍彌
漫青草的氣味。
“生氣了?”
“……”
他說的是給她舅媽打電話的事。
“問你話呢?”
“沒有。”
“那你給我甩臉子?”
她想,誰敢給你甩臉子,開口卻是:“沒有吧。”
“有沒有你不知道?”藥味兒漸漸散開,只聽他道,“你乖乖聽話什麽事兒沒有,非要擰巴住,你以為我吃飽沒事幹想打這電話?”
她沒出聲。
“晚上和誰住?”
“……”
“問你話呢?”
“周順順。”
藥擦完了,他穿上外套,從包裏掏出美國隊長盾牌圖案的暖手袋。她沒及時伸手接。
“愣着幹嘛?”
她頓了頓,這才拿着,那東西還是熱的。
再回去時周順順八卦:“幹嘛去了?”
“幹活。”
“他什麽事都叫你去幹,是不是喜歡你?”
“誰會把喜歡的人當成苦力使喚。”
“也是。你們不像在戀愛。”周順順眯眼睛賊笑,“像老夫老妻。”
“……”
那時候的項林珠很愚鈍,只看見他的折磨,看不見他的心,更別提去思考,這荒郊野外的他是怎麽給暖手袋充的電。
隔天返程,她粘着周順順坐考斯特回去,提前在路口下了車,再坐公交回到學校,連公司大門都
沒進。
劉曉娟正在宿舍試衣服。
“阿珠我找到工作了。”她轉了個圈,“這身衣服好看不?”
她點了點頭,換了鞋爬上床。
“你幹嘛?”
“睡覺。”
“大清早的睡什麽覺?”
“困了。”
前晚因為郁悶沒睡好,昨晚因為擁擠沒睡好,這會兒她困得快睜不開眼。
“你不是和同事出去玩了嗎,玩通宵啊?”
“不是,沒睡好。”
聽着,聲音已經淹沒在枕頭裏。
大約過了兩分鐘,劉曉娟又開口。
“阿珠啊。”
她被叫醒,閉着眼睛皺眉:“嗯?”
“能不能借你的高跟鞋穿一穿啊?我還沒來得及買呢。”
來得及買衣服,卻來不及買鞋子。
她也不想戳破,啞着嗓子說:“随你吧。”
之後就陷入沉沉夢鄉,劉曉娟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她這一覺睡的極沉,再起床時是被電話吵醒的,眼睛還未睜開,手已在枕頭下摸索。
“喂……”
聲音沙啞,軟軟的。
手機那邊的人愣了幾秒才開口:“幹嘛呢,睡着了?”
口氣也放得輕軟。
她掀開眼皮,移開屏幕瞧了瞧,是譚稷明。
接着從床上坐起:“有什麽事嗎?”
“出來吃飯。”
“不用了吧,我不太餓。”
“白楊他們來了,好長時間沒見,正好聚聚。”
“……我一會兒還有別的事……”
“往後推推,我在門口,給你十分鐘。”
他說完就挂了。
她嘆了口氣,這才發現夜幕降臨,宿舍一片漆黑,才驚覺一覺竟睡了這麽久。接着匆匆起床收
拾,換好鞋剛出門不過兩秒,她又折回去換了件厚外套。
冬天來了,寒氣浸骨,渾身都是濕重感。
譚稷明果然在門口等着,上車時多瞧了她兩眼。
“睡醒了?”
她淡淡應着,沒有看他。
到時人已經齊了,白楊調侃譚稷明:“我說你怎麽磨叽這半天才到,原來是接美女去了。”
張祈雨熱情地挽住她的胳膊:“阿珠好久不見。”
“嗬,有意思,你倆什麽時候走這麽近了?”
“要你管!”
白楊又說:“阿珠這名字好,天龍八部裏也有個阿朱,和丐幫幫主喬峰是一對兒,不過後來死了,被喬峰一掌給打死的,我以為他後來會和阿珠的妹妹阿紫在一起,沒想到這哥們兒最後自殺了,到死也沒給阿紫機會,真夠癡情的。”
他看着譚稷明:“诶,你是喬峰嗎?”
譚稷明說:“丫好的不盼就盼着人死,你踏實把心擱回肚子裏,爺的命再短,也比你長。”
幾人哈哈大笑,項林珠這才看見,程書穎也來了,她和別人閑閑說着話,看也不看她。落座時很奇妙,盡管她有意無意拖沓走在最後,挨着譚稷明的座兒仍然空下來,看着無意卻是特意留給她的。
有人沖譚稷明開口:“聽說老程幫你搞了大合作,你也不敬敬人家?”
程書穎說:“他哪有那覺悟啊,差點兒埋怨死我。”
張祈雨打趣:“誰讓你賤,老幹吃力不讨好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