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CH22 (2)

成怒,只是懊悔地垂下頭:“你一聽就知道不能相信對麽?現在回想起來,會相信那一切的我真是蠢到家了。他們沒有試圖恢複我弟弟……大概只是把我弟弟冷凍起來了,然後有一天,設備故障,我弟弟也逃走了……但是沒有來見我,大概是恨我一直沒有去救他吧?”

“你……沒必要想這麽多。”笑白徒勞地安慰了一句,“或許他只是沒找到你,或者不方便去見你……再或者……”已經死了。

不過笑白即使打住了最後那句猜測。

“不……他一定能找到我,因為他殺了晨陽。”卓恒想了想,似乎是怕笑白不相信這一句話,從口袋裏抓出一串鑰匙,把那個巴掌大的盒子裝鑰匙扣打開,從裏面取出一疊塗鴉給笑白看。

笑白在看到塗鴉的第一頁的時候就徹底愣住了。塗鴉的畫風很亂,看得出不是學過繪畫的,只是那種随手亂塗火柴人樣的塗鴉。螺旋、亂線和歇斯底裏塗黑的陰影在這些塗鴉裏面被用的很多,讓這個畫面看起來陰暗而且壓抑。

在笑白手裏的第一張畫兒上,畫了一個人,那個人的肚子上一團亂線,從那一團中伸出來一條,從他的脖子邊兒上繞了一圈,不知道伸向畫面上方的什麽地方。

——毫無疑問,這是晨陽的死狀。

笑白盯着這幅圖看了一會兒,随即突然回過神一樣飛快翻到了下一張。第二張是兩個罐子,罐子裏各有兩個簡筆畫的火柴人,旁邊還有一個穿了很大外套的火柴人,帶着兩個圈兒拼起來的眼睛,右手拿着一根試管。這個人似乎是在笑,因為嘴巴咧開得很大,可是咧開的嘴裏密布着恐怖的尖牙。

再下一張是一個小火柴人,坐在一大團火堆裏,眼睛處伸展出來的大量線條大概說明他是在大哭。

繼續看,有一個小一些的火柴人,兩只胳膊連接着那個穿大外套的人的脖子。

然後是一個孩子,坐在一個球上哭。

再向後的塗鴉已經更加亂,粗略地看不出什麽了。

最令笑白完全說不出話的是,這些塗鴉的紙張邊緣都已經開始泛黃了,明顯不是最近才畫的,至少有了五六年的歷史。

“我母親的遺物。”卓恒相當慘淡地笑了起來,“她在我和弟弟被父親帶走之後第三個月就自殺了。大家說我們倆被抱走之後她就發了瘋,然後開始到處亂塗亂畫,我後來回去,把那些牆壁上的、書本上的畫都拍了下來,縮印成這樣。再然後,我突然意識到,這些畫上的內容……都真的會發生。

我母親總是說,一家人都是要在一起的,所以她的畫裏面的事情,也一定是我,父親,還有弟弟相關的……多虧這樣,我才察覺到殺了晨陽的人是我弟弟,然後我意識到,他已經不在研究所了。”

“預知畫……”笑白呆了好一會兒,這艱難地挪動着嘴唇把接下來的話說了出來,“她……其實,其實是異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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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卓恒沒想到笑白關注的重點是這個,稍微笑了一聲。

笑白無意識地握住一把沙子,再松開,再重複了兩次,終于冷靜了下來:“所以說,她……母你親其實是異種,而你和你弟弟都是人類和異種的混血。等等,這就是說很有可能,這才是移植實驗唯獨在你們兩個人身上成功的原因——因為作為受體的你們根本就不是人類,是人和異種的混血,所以才沒有死于排斥反應……這就是說,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一例真正成功的西格瑪種?”

笑白自己說完,突然意識到只有這樣才是合情合理的——

就算當初的第一研究所被卓恒失控燒毀、資料幾乎都損失了,但是當時的研究員并沒有全都死去,要讓經手過實驗部分的研究員還原一份八.九不離十的數據,根本就不是什麽難事。

既然如此,怎麽可能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們依然沒辦法複制一份當年的成功?就算實驗的偶然性永遠存在,那又為什麽更巧合的事情在于,僅有的兩例、因為偶然而成功的案例居然恰好是親兄弟?

——最荒謬不可理喻,卻也恰好是最有可能的解釋就是這個,因為這對兄弟根本就不是純粹的人類,所以他們活了下來,并且這樣的成功,當然也不可能在人類身上複制。

笑白幾乎為了這個答案的荒唐程度笑出聲來:“原來是這樣……噗嗤,很好,我一直知道這個實驗成功率一定很低,否則的話我相信這個世界的高層早就全都成為西格瑪種了。我是真的沒想到會是這樣……這麽一想,眼下這件事情……”

他頓了頓,思考了一會兒,異常認真地開了口:“我之前猜想過,如此大規模地進行西格瑪實驗,或者是因為他們覺得當初只成功做出一例一定是因為成功率低,所以想要更多的樣本來尋找适合培養的體質。現在想來,不管這個猜測是不是對的,現在這都已經變成了一個無法挽回的悲劇。”

笑白紅色的眼睛在月光下異常明亮,語速也非常緩慢:“這裏所有感染了的人,他們,都要死。”

卓恒被那個目光震了片刻,突然為這一場突如其來、毫無道理的推心置腹的談話感到荒謬無比。他站了起來,撣了撣身上的沙子:“抱歉,天有點涼,我要回去了。”

笑白合上手裏的紙片和盒子,細心地整理并且放好了,這才還給了卓恒,像是不經意一樣,帶着慣有的笑容順口問道:“說起來,既然你弟弟已經用那種方法殺了人,他的心理當然已經扭曲到了你所不知道的狀态。你依然還當他是你弟弟?”

卓恒先是一愣,随即幾乎憤怒了起來:“你這是什麽意思?他當然是我的弟弟!”

笑白輕輕地笑了一聲,沒再說什麽,只是笑:“這樣的話,真是太好了。”

卓恒再愣了一下,突然福至心靈一樣猜到了什麽:“等等!是不是你被抓的那段時間,他們單獨跟你說了什麽事情?等等……”

笑白卻沒等他,幾乎一個瞬間,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海灘之上。

25.CH 25

“你相信我!我和新竹在一起的時候,真的不知道她喜歡新竹。”

當蘇雅用這句話作為她的故事的開頭的時候,在場另外兩位女性都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眉心。

做了摯友未婚夫的情人之後說出這句話,實在是沒有什麽可信度。

蘇雅緊張地看了她們一眼,大概是看出了她們的不信任,臊得整個臉都開始發紅充血,磕磕絆絆地解釋道:“不不……那個……新竹說過他們之間有協議!那個……就是他們只是名義上……名義上在一起,彼此還算單身的!我沒有……沒有……沒有搶她的……”

“沒事,我們沒有想多。”希融在客廳沙發上坐下來,示意蘇雅也坐,然而蘇雅局促地搓了搓衣服下擺,還是背靠着牆壁不肯動,看起來非常驚慌,似乎只有牆壁能給她安全感。。

“雖然就算這樣,我也覺得這件事不算妥當。”難得酒酒認真評價了一下,“不過你們私人的事情,我是不好評價啦……後來怎麽樣了呢?”

“後來……後來我聽到了……”蘇雅臉上不再是單純的緊張,甚至于可以說更加接近驚恐,“聽到了晴汀……就是……那個綁.架你們的大小姐她和她父親說……說要把我抓起來……做什麽研究什麽的……因為我…她說……說我搶了她未婚夫……”

希融和酒酒對視了一眼,彼此都覺得這事兒的狗血程度就比較大了。以她們倆局外人的身份,要判斷誰對誰錯也比較難,幹脆都住了口,什麽都沒評論,等着她繼續說。

“然後我就躲起來了。”蘇雅情緒稍微平靜了一點,然而有微弱的幽怨感慢慢爬了上來“我……我本來和新竹說了,讓他把我藏起來……可是他不相信我,不肯保護我……”

“呃……”酒酒艱難地找話安慰了她一句,“其實他也很難做,畢竟是情人不是妻子,要是被有心人看到了,也會有亂七八糟的麻煩……”

然而酒酒的話音還沒結束,蘇雅那邊眼淚刷地就下來了:“你們……是不是也覺得我做情人特別賤特別丢臉?我我……我真的不是……”

“我不是那個意思!”酒酒被這說哭就哭得架勢吓得不清,幾乎跳了起來,“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想說或許新竹也有難處!沒有任何看不起你的意思!”

蘇雅哭了一會兒,再擡頭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這才用力擦了擦眼淚,這才滿懷哀怨地說道:“不……其實我也覺得自己特別賤……但是我真的喜歡他啊……”

希融實在是聽不下去這段亂七八糟的對話了,長長地嘆了口氣,直奔主題地問道:“說起來,你對那位大小姐說的所謂的研究,知道什麽麽?”

“……稍微知道一點。”蘇雅好不容易止住了啜泣,想了想,“好像是找到了什麽以前第一研究所的研究員……然後那個研究員說然後說能夠讓人類變成我們這樣的,有機會能長生不老還能變成超人……然後……然後他們就找了很多人假如他們,那些人都變得很強,大家就都相信了……晴汀一開始還跟我說這些……後來就不跟我親近,也不……”

“好。”希融幹脆地截斷了無窮無盡的抱怨,繼續問道,“你知道他們在哪兒進行這種實驗麽?我想去看看那些實驗室。既然有辦法做到這一步,或許也是有辦法救回來的。我們很确定,這種實驗的死亡率很高。”

蘇雅聽完用力搖了搖頭,縮了縮脖子:“她……她不會讓我去看的……她一直一直……都不想讓我知道更多事情……”

“那你知道他們家常用的車子型號和牌照麽?”希融徹底厭倦了這種說兩句哄兩句的方式,發現或許幹脆果斷地直接問效果更好一點,“既然曾經是很好的朋友,應該不會不知道吧?”

蘇雅被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弄得呆了呆,努力回憶了一會兒:“嗯,我知道的……”

“寫給我。”希融輕聲然而堅決地說道,“立刻。”

拿到想要的東西之後,希融就起身去了陽臺上,聽着屋子裏酒酒非常頭大地開始哄蘇雅,字斟句酌生怕說錯了話再讓她哭出來。

希融拿着字條,稍微猶豫了一會兒,腦子在自己認識并且可以信任的人裏面排了好一會兒,确定真的沒有熟人能夠幫上忙。她焦慮地轉了一圈兒,不斷地想起那天下午在咖啡館裏面,那個青年人帶着笑容說過的話:“而且我需要長時間寫程序,所以習慣了敲鍵盤,你看都磨出老繭了。”

他是個程序員呢,應該……可以信任吧?希融捏了捏手機,在心裏默默地說服自己,假如是任務需要的話,花揚姐應該也不會生氣,畢竟這裏這麽大的事情呢。所以找他應該也沒問題的……

一旦下定了決心,希融立刻就拿指紋解鎖了手機,迅速翻出一個號碼。雖然一直存着,但是希融從來沒有用這個手機號碼撥打過。不過出乎她意料的呃是,電話打過去之後一直沒有人接聽。

“叮——您好,非常抱歉,我現在暫時沒有辦法接聽電話,請在聽到‘滴’的聲音後留言,我會很快回撥給您的。”

好聽而且謙恭的男聲從話筒裏響了起來,是預先錄好的提示音,表明電話主人沒有在電話旁邊。希融皺了皺眉毛,斟酌了一會兒用詞才開了口:“你好,我是希融。抱歉換了號碼才聯系你,我……我現在在瀾海市,有很重要的事情想求助您。假如聽到這段錄音的話,能夠麻煩回複一下麽?”

希融錄完留言之後放下手機,神情別扭地到處看看,總有種自己是個用完就甩、需要用到的時候再聯系他的渣女的錯覺。

——希望易曲不這麽想。

不過令她沒想到的是,這一份錄音一直到兩天之後才顯示已被收聽,易曲的回複也在那個時候才姍姍來遲。

在這兩天裏面,整個瀾海市其實并沒有發生什麽大事,非要說的話,大概也就是那場流感依然沒有好,并且感染者的病情有了加重的趨勢。這一點在他們的預料之中,不算什麽意外的事情。

而在第二天下午,他們的賓館迎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訪客。

楊坐在賓館套房客廳沙發上,喝了一口蘇雅戰戰兢兢端上來的果汁,看着對面的希融和笑白,笑了起來:“你們是異種。”

這句話說得非常肯定,不是猜測,是他已經确定了的事實。

蘇雅幾乎立刻尖叫了起來,坐在她旁邊的笑白一動都沒有動,不過從肌肉的繃緊看,已經做好了随時沖上去滅口的準備。

希融頓了片刻,也端起果汁喝了一口:“是這樣,沒錯。”

笑白“刷”地回頭看她,希融比了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繼續看向楊:“只剩一個人到這裏來攤牌,你需要我表揚你的勇氣麽?還是說你已經聯系好了十三科,我們現在一出去就是整齊的一排對西格瑪種專用強自對着我們?看來晨陽沒有和你們說,對西格瑪種專用的槍其實對卓恒沒有用呢。”

“一旦被揭穿了,連說話的口氣都變得沒禮貌了呢。”楊揉了揉頭發,露出困擾的表情,“現在的年輕人啊,哎,怎麽這麽不懂事。我又不是來找你們麻煩的,只是來找你們合作幫忙……”

“十三科的人,指望我們有什麽禮貌?”希融略微昂着頭,帶着微笑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我以為你們對于自己被異種讨厭的程度很有自知之明。”

楊挑了挑眉毛,看向一直雙手抱胸、站在另一邊一言不發的卓恒:“你們很讨厭十三科的人?唔,我好像記得那位西格瑪種名義上也屬于十三科呢。”

“在我弟弟逃跑之前。”卓恒幹脆利落地加了一個定語,“名義上屬于。”

“現在的小孩子真難相處。”楊又嘟囔了一聲,摸了摸臉頰,摸到了一片新長出來的胡茬兒,顯然最近的奔波讓他覺得有點辛苦,“我昨天一個人先跑了沒救你們是不對啦,不過我也沒辦法,你們倆當時都有人在問話,我哪有辦法救你們……”

“你知道我們不是為了這種小事。”希融再喝了一口果汁,“你也清楚,你絕對不應該出現在這裏,和一群異種坐着說‘合作幫忙’四個字。”

“沒辦法,十三科內部有人想要包庇他們,甚至想看他們實驗的結果。我想阻止那部分人的話,只能找你們合作。”楊嘆了口氣,終于不笑了,“而且你們又沒有做錯什麽,為什麽要擔心被查?還是說你們心裏其實有鬼?”

“據我所知,十三科好像并不是只抓有罪的異種。”笑白嘻嘻笑着,“不然的話,怎麽會有那麽多異種被抓呢?”

楊這一回坐直了身體,稍微斜了斜頭:“我就是經手案卷的那一部分人,我們抓起來的異種,确實有罪。”

“你要是自願瞎着,對這麽明顯的事實視而不見,我也沒辦法說服你。”希融站了起來,眯着眼睛俯視着楊,“僞造案卷多容易,你心裏應該有數,異種的犯罪率沒有那麽高。”

“你在诽謗我幾乎所有的同事。”楊的語氣冷了下來,沒有回避希融的視線,直直地看了回去,“希融,你應該知道這是多麽嚴重的指控。雖然我們當中确實有人參與了這次瀾海市的事情,但是這不代表你可以随便污蔑他們所有人,我們,不會對無辜的生物——無論你是人還是異種——動手。再怎麽說,我們是警.察,怎麽可能會傷害無辜的人?”

“你的同事?”卓恒用最不屑的口吻重複了一遍,“不會對無辜的人動手?那我們當初這些被用來做實驗的孩子,都有罪麽?他們哪裏需要诽謗?”

“什麽孩子?”楊詫異地擡頭看了卓恒一眼,一臉莫名其妙,“你在說什麽?西格瑪實驗的實驗體不都是死囚麽?案卷裏面說,是承諾假如實驗成功就能永葆青春并且無罪釋放,所以你們才自願當實驗體的麽?死囚的話,當然有罪了。”

在這句話出口之後,雙方都靜默了片刻,楊的目光從面前所有人臉上掃過去,而另一邊的目光也全都集中在他臉上,雙方終于意識到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你在十三科多久了?”希融想了一會兒,開口問道,“什麽部門?”

“兩年。”楊皺着眉毛回答,“案卷和外勤。”

假如楊說的話可信的話,十三科內部,确實不是鐵板一塊啊……希融低下頭想了一會兒,稍微嘆了口氣:“我想我們明天再見面好了,有些地方,好像我們的認知不太一樣。在讨論合作與否之前,我們需要先确定一些別的事情。”

26.CH 26

“易曲,你已經快六十個小時沒有睡過了,趁着小直睡着,你也睡一會兒吧。”

封夏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陰影裏,看着易曲握着小直的手——

一雙皺紋密布,屬于老人的手。

長時間沒有睡眠,易曲已經差不多無法集中精神了,只是發呆。一直等到封夏的聲音響起來,他才回過神來轉頭:“啊,沒事,我不困。我再看看她……”

“易曲……”

“我怕……自己以後時間長了,會徹底忘了她長什麽樣子。”易曲低聲這麽說,其實他也只是随口說着,這個時候他整個大腦都接近一片空白,根本沒有在想任何事情,“我的第一個孩子,第一個我照顧着長大的孩子。要是有一天,我連她長什麽樣子都不記得,那我就真的不配當一個父親了。”

“你只是太難過了。”封夏的聲音也很輕,少有得很柔軟,“有些事情就算遺忘了,它帶給你的也不會被忘記。就像你忘記了整整五年的事情,但你的性格還是和五年前完全不一樣。易曲,她留給你的東西永遠在你骨子裏,即使是時間也不能讓它消失。”

“封夏,有的時候,你就和詩人一樣。聽起來好像說了很多東西,其實仔細想想什麽都沒說……”易曲垂下頭,困倦排山倒海般傳來,他到底是抵抗不住,慢慢地走到不遠處的睡眠艙裏躺了下來,緩緩閉上了眼睛,“封夏,小直醒了你喊我一聲……”

“好。”封夏安靜地站在那裏,垂着頭,并沒有過多久,他看到小直睜開了眼睛,下意識地四處看了一圈之後盯着他。

年邁的老人眼睛已經開始渾濁,她盯着封夏看了一會兒,仿佛才辨認出這個人是誰:“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呢?”

“他睡着了。假如是人類的話,是不能連續這麽久不休息的,他們的精神很脆弱。”封夏就近坐了下來,好脾氣地回答,“需要我喊他起來麽?”

“不……讓他睡一會兒吧。”小直慢慢支起上身,因為身體的衰老,這個動作其實已經很艱難了。封夏似乎想要擡手扶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動。小直看了看他,開了口:“我其實能夠記住從出生之後到現在的每一件事情,雖然當時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不過我記得,我出生的時候,有人跟我說,為了讓我們順利繁衍下去,會有人在我死去的時候來接我,我想現在就是時候了。”

“小直……”封夏下意識地看了看門口,現在似乎還沒有人到來。

“我已經開始有了壽命走到盡頭的預感,和爸爸在一起的時光真的很美好,不過最後的時間,稍微也讓我享受一下獨處的感覺。”小直輕聲說着,擡起頭看向窗外,“我從母親,母親的母親,還有更加久遠的祖先那裏,能夠獲得支撐我活下來的知識,雖然記憶不能傳承,但是不知道哪一代的祖先看過一句話倒是破碎地留下來了,那句話說,當孩子想要報答父母的恩情時候,卻總是沒有機會了。”

封夏張了張嘴,本想說“子欲養而親不待”,然而想了想,卻是這句翻譯來的話更加貼合現在的狀況。

“我沒辦法回報爸爸什麽了,起碼最後離別的場景,對于現在的他而言太悲傷了,我不想讓他來承受。”小直伸手按着透明的落地窗,“讓他休息一會兒吧,我想看看他,最後記住他的樣子。”

“他剛剛也這麽說。孩子的性格果然更加像養父母。”封夏垂下眼睛,微微地笑,“不讓他自己選擇要不要面對離別麽?你應該感覺得到,他其實是個挺自我的人,他不會喜歡別人幫他做選擇的。”

“就算是你也不行?”小直笑了笑,看着封夏無奈的笑容,忍不住搖了搖頭,“那好吧,我承認我只是不想讓他看着我最後死去的樣子。我的下一代會從我屍體中爬出來,那副樣子太醜陋了,我不想讓他看見。他冷靜下來之後或許可以接受那個事實,但是你知道的,我的激素會讓他無法冷靜。”

封夏沒回答,有好幾次,他想說什麽,最後還是轉過身:“既然你想單獨呆一會兒,那我不打擾你了。”

“謝謝你。”小直微微地笑,看起來幾乎有些慈祥。

易曲從睡眠中醒來的一瞬間,精神幾乎是有些恍惚的,他花了十幾秒才反應過來自己應該做什麽,猛地從睡眠艙中跳了出來,四處環顧了一遍,然而整個客廳裏面,只有封夏一個人坐在客廳中央。封夏聽到聲音擡頭看着他:“你醒了?”

易曲下意識擡頭去看牆上的電子挂表,定了一會兒才确信了這個事實——他一共睡了九個小時。

“她說謝謝你。”封夏的聲音從不遠的地方傳過來,“她也說,很抱歉,沒有機會報答養育之恩了。”

易曲依然盯着表,看了好一會兒,封夏也并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或許過去了有五分鐘,易曲才終于擡起頭,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語氣也和平時一樣溫和到甚至有些遲鈍:“她會有墳墓麽?我想去看看她。”

封夏以為易曲起碼會情緒崩潰一下,不過顯然并沒有。似乎在脫離了激素的影響之後,他已經徹底恢複成了平時封夏所了解的那個易曲。仔細想想,其實他也并不非常清楚地了解平時的那個易曲到底在想什麽,唯一目所能見的,也就是他一貫安靜平和的樣子。

“好。”封夏看了他一眼,“他們來接小直走的時候,給了我一個地址,說假如想去的話,可以随時去看看。那是她們的墳墓。”

墓地總是莊重的。

這片遠在郊外荒山深處、開車要兩個小時才能夠抵達的墓地異常擁擠,幾乎是好幾千個墳墓非常緊密地排列在一起。易曲看到的時候下意識地皺起了眉毛,随即發覺每個墳墓上都标了一個日期,彼此相隔差不多都是三天。

易曲怔了怔,擡起頭,看到這片不算小的墓園裏,好幾個墳墓前面甚至還放着新鮮的花。

這不是一個荒蕪的墓場。

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一個衣服都打着補丁、明顯來自貧民區的老邁婦人挎着一個小小的籃子,顫顫巍巍地把一碗彩色的糕點放到了墳墓前,然後慈愛地摸了摸墳墓:“囡囡啊,這就是我說的冰糕,你來的時候呢是冬天,做不出這東西。也怪我,管不住嘴,跟你說什麽我最喜歡冰糕,結果你又吃不上,到最後還念叨着,饞呢。哎,阿媽記着,等夏天了,這就給你帶來了,囡囡,你嘗嘗……”

易曲下意識地走近了兩步,看到那老婦人慢慢地把那一碗冰糕倒在了墳墓前面,自顧自地念叨着:“囡囡,她們總笑話我我這一輩子只有個不孝順的兒子。現在我跟他們說,觀音娘娘給過我一個女兒,可乖巧了,可是我沒那個福分,所以後來又收回去了。他們都不信,诶,我也不需要他們信,你在那邊等等阿媽,沒幾年了,阿媽就去陪你了……”

易曲停下了腳步,到底是沒說什麽,擡腳向着日期最靠後的那一邊走去,一直走到那個寫着今天日期的墓碑前面。

一張小小的照片挂在上面,還是嬰兒的模樣,小小的一團,和易曲最初接過來的時候一模一樣。

易曲還記得那個時候,那只小小的手只能握住自己的一根手指的模樣,還有那一刻心都要軟化了的感覺。

“小直。”易曲喊了一聲,只覺得胸口一陣難以克制的悶痛,“對不起……我還有很多地方想帶你去,很多書想讀給你聽,可是沒有時間了……對不起……也謝謝你,謝謝你。”

他其實沒有很多話可以說,沒有激素作用的時候,他也不是多麽情緒外露的人。不過易曲還是在墓園呆了半天才離開,回去的一路上是封夏開的車,易曲滿臉疲倦地倚在車窗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從黑暗一片的夜色,過渡到一片燈紅酒綠的城市。

封夏在一片長久的沉默中嘆了口氣:“我知道我或許不該說這話,但是這對你而言或許太痛苦了,也同樣不公平,你不應該在這個年紀承受了一次父母失去子女、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易曲,你年紀還輕,還會有其他孩子。要是實在太痛苦,你就把小直忘掉吧。你需要學習的已經在你的骨子裏了,這些痛苦本身……你就盡量忘掉吧。”

易曲聽到聲音并沒有反應,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回過頭,封夏正要再說什麽,偏頭瞟了他一眼,卻發覺易曲臉上的表情是一種剛睡醒的茫然。

“你剛剛說……忘掉?忘掉什麽?”易曲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帶了一種如夢初醒般的不知所措,“封夏?等等,我怎麽在這兒……我……是不是暈過去了?等等……我之前……頭有點疼,想不起來了,我是不是去找什麽人打聽希融的事情了……”

封夏并沒有看着他,只是稍微眯起了眼睛,露出一個看不出情緒的微笑,嘴裏口氣非常篤定,仿佛在說一個連他自己都相信的事實:“你出了車禍,昏迷了三天,剛剛醒了一會兒醫生說沒關系了,所以我就來接你出院呢。結果你上車又睡了,看來好像還是昏迷,狀況可能還是不太好。你再休息一會兒吧,或許能想點什麽起來,不過創傷後應激障礙導致遺忘了出事當時的場景的話,很可能這就是徹底忘了。對了,你手機這兩天亮了好幾次,你要不要先看一眼?”

易曲眨了眨眼睛,莫名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很難過的夢,然而仔細想,又什麽都想不起來。他用力閉了閉眼睛,讓自己清醒了一點,這才伸手去抓手機,結果發現手機不知道什麽時候被設成了免打擾模式。他調出最近的消息,看到幾條同事和上司發來的消息,還有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語音消息。

他随手點開,随即聽到了那個熟悉的、女孩子溫溫軟軟的聲音。

易曲怔了怔,想起來,自己最開始,就是去找她的。

“喂,您好?”易曲撥通了這個陌生的號碼,“我是易曲。”

對面顯然沒料到自己會打電話過去,以至于半天才小心地回了一句:“那個……我是希融,沒有打擾你吧?”

27.CH 27

“有事找我?”

車子已經到了他家樓下,易曲下了車,歪着頭夾着電話,轉頭看到封夏和他揮手示意自己直接走了。易曲點點頭,拿手扶穩了手機,一邊等電梯:“我還以為你打算從此都不聯系我了。”

希融安靜了一會兒,老老實實地回答:“确實是這麽打算過。”

“撲哧。”易曲笑出了聲,“其實不承認比較好吧?所以我是不是可以猜測,現在不得不找我,确實是出了有很大的事情?”

“确實是……”對方越是雲淡風輕毫不在意,希融反而越覺得有愧疚感,“我現在在瀾海市,能不能麻煩你幫忙查一下這個城市的監控記錄,我想找一輛車日常路線。”

“什麽?”易曲愣了一下,輕微舔了舔嘴唇,語氣不太确定,“不……我想車輛管理局應該不會對外提供那麽詳細的資料才對?”

“是的,他們不會提供。”希融的聲音聽來似乎咬了咬嘴唇,有一點微不可查的含混。

那就是要他黑進交通部監控系統的意思?易曲在腦海裏不自覺地描畫着希融現在咬着嘴唇和自己說話的模樣,差點笑出來:“希融,那種事情是違法的,我是警署的人呢。”

“我知道你是警署的人。”希融當然是知道的,所以她很快就回答了,語氣非常鎮定,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最莫名其妙的事情就是,這個世界上偏偏有那麽一個人,明明只見過你幾次,卻如此篤定自己了解你。易曲摸了摸鼻子,啞然失笑:“好,你把牌照和車型發給我,給我幾個小時,我查完給你發過去。”

希融點了點頭,随即想起來對方看不見,又輕輕“嗯”了一聲:“我給你發郵件?”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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