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八、不速客
一直在抱怨無有耕田白養頭水牛不如養奶山羊的吳是非,這天聽袁恕七七八八交代了許多諸如路線、話述的事,并信物一道交在她手裏,她才明白水牛存在的真正意義。
原來所謂的朋友即便衣食溫飽地接濟着袁恕,也是不會徑直上小屋來的。彼此商量了些防備追蹤者的應對,其中一項就是每回只在半山的涼亭裏碰頭。袁恕這邊固然唯他一人,不過回程時他必然還要引着牛在山裏頭胡亂繞幾個轉,都是提前摸索過的有草吃的山徑,水牛走上幾遍熟了,自己就知道兜圈子尋草吃。袁恕就騎着牛多行一段,送來的東西一應放在挑簍中叫牛馱回去,倒也不吃力。
這一趟袁恕提前生産,無論如何出不得門,便關照吳是非去接應。緊趕着先給父子倆應付了一頓早飯,吳是非拿着信物牽起水牛,着急出門了。
按着背熟的路線,走得還挺順利。到地方一看,亭子裏已有人在。是名頭發花白蓄了瞥一字胡的中年男子,腳下堆了兩個大竹筐塞滿了幹糧蔬果,還有一些應季的禦寒織物,手邊上擱着個箱子,挂有葫蘆,吳是非推測他多半是特為上山來給袁恕接生的大夫。左右見無別人,吳是非狐疑之下還趕着牛過去,在亭前問一聲:“先生有雄黃嗎?”
那人聞言,戒備地将吳是非上下打量一番,反問:“五月節早過了,要雄黃做什麽?”
“辟蛇!”
“什麽蛇?”
“美女蛇。”
“那恐怕雄黃無用。”
“什麽有用?”
“尋那辟邪翁去。”
“重陽勿曾到咧!”
“便等等。”
“等不起,脹腹,痛得來!”
“果然厲害!”說着,那人探手入袖中,摸出一枚香囊來遞與吳是非,“我這裏到有去歲的茱萸,救救急吧!”
吳是非沒有接,攤開手露出掌心兩粒烘幹的茱萸果,癟嘴道:“去年的我也有,不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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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看見茱萸果,明顯放松下來,微微一笑問道:“眷屬如今腹痛如何?”
吳是非聳聳肩:“死去活來活來死去,只得先把腹中累贅卸了。”
“啥?”大夫驚愕,猛地站起身,“卸了?”
“嗯,卸了!前日卸的。”
“就是,提前了?”
“提前了!”
大夫一屁股跌坐回去,表情看起來有些懵,随後想到:“那那那、貨——”
“哎喲先生喂,信物都對過了,好好說話行不行?”吳是非拴上牛,老神在在走到亭子裏往石凳上一座,嘆了口氣,告訴他,“娃還好,奶水也有,暫時父子平安。不過還得煩請您過去診察診察,畢竟我這麽個門外漢趕鴨子上架給人接生,有沒有纰漏且不好說呢!何況您來都來了,也別白跑嘛,是吧?嘻嘻!”
大夫一聽竟是眼前這名面容稚嫩的少女為袁恕接的生,不由得張了張嘴。又被她毫無拘束地拍了兩記肩,嘴就張得更大了。偏偏吳是非還無所覺,兀自熱絡地問大夫:“說了半天,未知先生貴姓啊?”
大夫被他熱情的笑容笑得莫名心頭發毛,結結巴巴道:“我、我——”
吳是非急性子卻聽差了,還一副欣喜狀,大力抽了大夫肩膀一下:“嗨喲巧了,我也姓吳,本家嘿!”
大夫表情扭曲地按住生疼的肩頭,急忙解釋:“我是說我,我姓胡!”
這還是個南方人,吳、胡、我,仨字說得差不多一個音。吳是非更樂了:“啥?您叫吳省悟啊?啊哈哈,執迷不悟,蠻好蠻好!我叫吳是非,咱們成套的。”
大夫印堂一黑,嘴角狠狠抽了抽。
于是稀裏糊塗就被這自來熟的姑娘扶上了牛背,再把人家托付的食物、綿帛等放上去,牛在前頭悠游信步,吳是非在後頭撿根樹杈子轟牛用,嘴裏銜着草,哼着山歌篤姍姍跟着走。如往常一般随着牛吃草的路徑七拐八彎繞了一通,一行總算是到了袁恕栖身的小院。
原本內心惴惴,已幻想了許多凄凄慘慘戚戚畫面的大夫,甫一見到氣色尚好的袁恕先是一詫,看見吳是非一只手抖霍霍抱出了四肢活躍、一個不順心就哭聲嘹亮的初生嬰兒,臉上更是毫不掩飾地再詫了一遍。随後叩脈揉骨,堪稱細致入微地診察,中途還把吳是非轟出門去,口口聲聲男女有別不許她在跟前杵着。吳是非心裏頭嘀咕着:“我看得還少麽?”仍舊乖乖出去了。卻不閑着,跑竈間煮上水,抓一把帶回來的果幹丢進去,再摘幾片盆裏自栽的薄荷葉,現成給沖了一鍋果茶。挑個看起來比較光潔的粗粝茶碗舀一碗,摳摳索索撒幾粒糖晶,端給大夫潤喉。
喝過茶暖身慰懷,加之袁恕父子實在狀況良好,便讓大夫對眼前這個第一印象頗為的小姑娘很有些改觀了。又聞袁恕所言,曉得吳是非昏倒在溪水旁,醒來後記憶混亂,于是有心也要為她診斷一番。
吳是非大大咧咧地問:“要錢不?”
大夫好笑:“小可上山前已收下診金了。”
“那不一樣!人家是替公子給錢,不是替我給的,平白的便宜我不随便占。回頭倒算欠你的人情還是公子的?或者欠那位大人物的?不說好我不看。”
大夫被她的算計說愣了,就聽邊上袁恕接道:“算我的!”
吳是非嘴一撇:“切,公子說的他們認麽?”
袁恕正搖吊籃哄寶寶,頭也未擡,随口說:“錢都是我的,我說了當然算。”
“啊?”吳是非當真意外,“公子的錢?你是說,那些東西,吃的用的,也全是你訂好了人家送來的?”
“不然這世上誰能如此守信?”
“可那不是公子的朋友麽?”
“朋友也分的,再好的朋友也不能總是白吃白給。你說的,便宜不好随便占,更不好多占。”
二人說話不避人,大夫盡是聽着,不置一言。
看得出來,吳是非挺生氣的。不過她氣的重點是:“既然是自己的錢幹嘛不讓人捎點兒好吃的?魚肉雞蛋,哪怕是塊下水吶!你吃自己的還心疼嗎?”
袁恕推吊籃的手頓了頓,眼神閃了閃:“前兩個月天還熱,怕東西放壞了。”
吳是非眯着眼,鼻頭裏恰如其分地“哼”了兩聲。
袁恕別過臉去,終于低聲說:“不會做。”
吳是非一胳膊搭在大夫肩頭,老氣橫秋問他:“先生家雇人不?”
大夫莫名極了,但還是如實回答:“野村小郎中,一文不名雇不起長工,請個老嬷隔三差五做些拆洗縫補的家務活,按天結算,當天的工錢當天結。”
“不貴吧?”
“貴了我如何能一直請着?”
吳是非沖袁恕一擡下巴,表情很是戲谑。袁恕頭一低:“信不過!”
吳是非就指着自己鼻頭問大夫:“先生看我這樣的該值多少工錢?”
大夫有些明白了,撫掌笑道:“你這妮子文武兼修,一人頂那老嬷三個,必須得按大丫鬟的級份給。”
吳是非眼角一跳,手在他肩頭搡了把:“嘿你個赤腳郎中嘴上沒把門兒的,怎麽罵人吶?”
大夫又莫名了:“我何曾罵過你?”
“誰大丫鬟吶?誰通房啊?你才大丫鬟,你全家大丫鬟,你還丫鬟生的呢!”
若說大夫故意暧昧吳是非同袁恕的關系确是誤會,但要說他到了許久半點沒将二人往那些事上遐想,也是騙人的。所謂人情世故,無非就是牆內事牆外知,面子淺的多說幾句,面子厚的少揭幾層,靡靡緋緋,君子小人都一樣,無所謂高尚。大夫是市井的大夫,見多的也是市井的人市井的事市井的風氣,患難之交的共濟他是懂的,但一男一女,又在這寂寞冷清的荒山野嶺裏,實在太适合上演一拍即合以身相許的古老情節了。大夫一不留神,就将心聲脫口而出,暴露了自己狹隘又八卦的本性。
被吳是非氣勢洶洶一頓訓,大夫忙找補:“哎喲哎喲,對不住,說偏了,無心之失,給公子姑娘賠禮!二位恕罪恕罪!”
袁恕擺擺手,倒是不以為意。吳是非不肯罷休,挑眉叉腰,咄咄逼人:“你怎麽不往好地方偏吶?怎麽不說我是花木蘭、梁紅玉呢?怎麽不誇我天仙下凡情義無雙啊?活該我出身低微只能給人當使喚丫頭是吧?那大俠做好事就該免費還倒貼,不然就是沽名釣譽咯?”
大夫被問得暈頭轉向,腦筋子完全跟不上吳是非的語速和邏輯,末了只懵懵地想:“關大俠什麽事?”
而袁恕同樣好奇:“關大俠什麽事?”
吳是非翻起眼,也咕哝着:“嗳,關大俠什麽事?”
袁恕噴笑,指着吳是非告訴大夫:“就是這樣了!這丫頭不知道是撞着頭還是真在水裏泡久了腦子進水,講話常常不着四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什麽。”
大夫讷讷地點頭,仿佛是了解了吳是非的症狀。吳是非則不樂意了,嘟起嘴道:“公子也不向着我,在外人跟前拆我臺,氣!”
袁恕挪動雙膝靠過來,親昵地刮一下她鼻頭:“我如何沒向着你?總指望你沒病沒災的,早些好轉罷。莫鬧了,快叫先生給瞧瞧,別耽擱下去真成了憨子。”
吳是非乖乖伸着手讓大夫診脈,嘴上還不閑:“我傻了,公子預備拿我如何?”
“能如何?不要了呗!”
“哇,絕情!嗚——”
袁恕笑笑,眼底劃過一絲苦澀:“豈是我不要你?”
吳是非捕捉到了,卻不說,歪着頭裝傻:“那到底要還是不要?”
袁恕擡眸,懇切道:“無論如何,你沒事才最要緊。”
吳是非癟癟嘴,一會兒,還是高興了:“反正我賴着!”
袁恕順着她:“嗯嗯,是是,我還指望你給我帶娃呢!”
吳是非下意識往吊籃眺了眼,看見裏頭睡容香甜的嬰兒,不自覺勾起嘴角笑出來:“睡着了還擠眉弄眼的,臉一看活像個冏字,長大了當官,當冏卿。”
袁恕也回過頭去瞥眼孩子,忽咯咯直笑。
“公子笑啥?”
“你不總說要給孩子起名麽?百日未到,暫拟個乳名喚吧!你說他冏,便叫冏兒好了。”
“冏兒?冏冏,炯炯有神,哈哈好呀!嗳,等等,”吳是非驚喜地想到,“這就算我給娃起的名啦?”
袁恕颔首。
“歐,娃用我起的名字啦!哈哈哈,我是冏冏的命名人,我要當幹姨!”
大夫叩脈叩得神情疲憊,撥冗插嘴問一句:“為啥不是幹姑姑?”
“因為我比公子小啊!”
“小也是姑姑嘛!”
“對哦!”吳是非又翻起眼,“為啥我覺得冏冏就該叫我姨呢?”
袁恕怔怔地望着她,眼中的依戀好深好深。
身形嬌小的女孩兒對着系統咆哮:“強行修正,删除起名這一節,不不不,全章抹掉。用覆蓋程序!”
虛拟人聲機械地回答:“命令拒絕執行!”
“為什麽?”
“命令錯誤!”
“屁話,我是作者,我的指令是絕對的!”
“操作失敗。原因查找,命令錯誤。”
“所以為什麽會認為我的指令錯誤?”
“因為這一節不是虛拟人物A寫的。”
女孩兒不可思議:“誰?是誰入侵了我的設定?”
“沒有入侵,是人物B。”
女孩兒一屁股跌坐地板上:“袁恕?!”
她呆然坐了好久,才想起來:“不可能!根據預設,他是跟随吳是非的角色推進而調整情節的聯動程式,是附屬構成。他沒有主體的自我意識。在吳是非進入虛拟情境前,他就是一段沉睡休眠的代碼,壓根兒不會思考。”
系統靜默了,許久,3D投射眼罩的屏幕突然黑了,正中随即自動跳躍出漢字,拼湊成了完整的話。
“不會思考但會記住,求非。”
女孩兒摘下眼罩,四肢攤開仰躺在地板上,出神地望着天花板垂挂下來的水晶吊燈,驀地瘋笑。
“媽個雞,虛拟人物也虐狗,這世界對作者太不友好了!”
人常比無以言說的痛苦為切膚之痛,那究竟有多疼?吳是非沒正經上過幾年學堂,就想,切膚是把皮膚割開嗎?可她感覺那實在也沒怎麽疼。跟爹學打鐵被濺起的火星子撩過,從樹上跌上來被石頭子将小腿劃開好長的血口子過,淘氣打架讓爹的鞋底子抽過,這些都好比切膚了。而這些全加在一起,卻遠及不上此刻心上激痛的萬一。仿佛一刀一刀的淩遲,放空了血液,寒冷從內向外散發,渾身都是木的,眼裏看出去全是絕望。只有絕望!
好好的安穩日子,轉眼成了泡影,快到吳是非都來不及将手上的尿布先晾起來。
明明繞了好久的山路了,明明聽胡大夫保證不會與人透露只言片語,明明——
原來沒有那麽多天遂人願的明明,全不過是想得美後的自欺欺人。錢買不來信,情也換不來諾,威逼利誘總是最快速有效的手段,是讓一切聰明人都能折戟沉沙的百試不爽。
然而讓吳是非更難以接受的是,完全無需暴力的對抗,袁恕望着大喇喇闖進來的一行人,沉着地将懷裏的嬰兒放回吊籃,起身撣一撣衣,便說同去。仿佛他等待已久,一切都是他的籌謀他的料定,他的無牽無挂。他走了,昂然地錯身,對吳是非僅餘一言交代:“冏兒拜托了!”
那麽自己呢?不要了不見了不親了,連聲珍重都可以省略,從此作路人?還是從來只将她當路人?
“豈是我不要你?”
——想起了某日某刻的某聲遺憾。
“我姓袁名恕,表字無非。”
——無非,離非,非我所願。
吳是非邁步,跑動,起跳。她完全沒有思考行動的動機和結果,耳中只聽見來自咽喉深處的爆吼,似厲鬼猙獰,怨怒從天而降。
那絕非無謀的冒進,落下時刻意屈起雙腿,只用堅硬的膝蓋壓下,直直撞在袁恕貼身近旁的小厮鎖骨上。那人吃疼,慘叫一聲仰面後倒。少女跟着他一道墜落,雙手奮力橫斬他頸側,瞬間将人擊昏。落地滾翻,弓步出拳,指節硬磕在另一人下颚骨上。其人措手不及,上下颚猛然一合,就聽嘎拉拉聲響,登時碎了幾顆牙,疼得滿嘴血,托着下巴嗚嗚咽咽蹲到了地上。
袁恕愣愣地目睹這驟然而起的突變,驀覺腕上一緊,自己已被帶在吳是非身後,牢牢護起。濕漉漉的尿布在少女手上卷束成緊實的軟鞭,所到處可謂哀鴻遍野。
在此之前,袁恕從來不知道這小女子有如此強悍又訓練有素的武力。但其實,吳是非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渴求,在腦海中對自己下達了攻擊的指令,要必勝,于是那些技能就自發地潮湧入記憶,調撥她的四肢去行動。她的拳頭疼死了,胳膊也好酸,肩膀宛若挂了千鈞的重物,将要擡不起來了。可她無法停下來,不敢停下!
“不,小非,別這樣!沒用的,停下呀——”
莫名地,袁恕絲毫不感到慶幸。他很怕,惶惶不可終日。
而與此同時,另一處空間的始作俑者也處于情緒崩潰的邊緣。
若非頭上戴着3D虛拟現實眼罩,穿着加菲貓造型的連體居家服的女孩兒看起來完全就像被虱子咬了,從沙發滾到地板,又蹦起來猩猩樣跳腳,不停地抓頭發。她從起居室的這頭蹦到那頭,撞歪了茶幾,被沙發腳絆到一頭栽進沙發裏,扒着靠背站起一躍踩上沙發,揮舞着雙手作虛無地攻擊。
她一直在歇斯底裏地喊叫。
“切換手動輸入,快切換!關閉搜索引擎啊,你是白癡聽不懂人話嗎?啊啊啊——”
系統模拟人聲依舊毫無情緒:“太晚了,角色A鎖死了人設列表,持續修改人物技能值。她只是在複制黏貼網上找到的文字,這是流氓一樣的剽竊。”
“現在不是定義她行為性質的時候!給我想辦法阻止她,不能讓她繼續修改情節了。你沒看到這片情境的邊邊角角已經開始崩落了嗎?馬賽克像僵屍一樣在傳播蔓延,我的小說要被她篡改得面目全非啦!”
“可是修改人設本身并不違反程序最初的限定,應該說這是尊敬的客戶您自己的失誤。”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想着甩鍋給我嗎?”
“嗯——”這位模拟人聲居然學會了斟酌的語境,雖然聽起來僅僅好想笛聲長按,“在下是想提醒您當初忽略了人設帶動情節這個巨大漏洞,從而導致女豬腳鑽了個大大的空子。這個鍋毋庸置疑是您的!”
“卧槽!嗳,等會兒,”女孩兒蹲踞在沙發一角,忽然靈犀地意識到,“你誰啊?幹嘛入侵我的系統?”
“哈哈哈,居然這麽快被發現了!”
“我靠,黑客?外星人?我要投訴,天哪,救命——”
“不不不,請冷靜,冷靜!稍等,我切換聲音模式跟你說。”短暫的靜默後,耳機裏響起一個陌生的男聲,“您好,張小姐,我是D公司系統工程師,工號7488。您的故障維修申請已被轉到技術部,現在開始由我為您服務!”
女孩兒稍稍鎮定了些,仍疑惑:“那之前幾次接我電話的是誰?”
“流程上,首先應該是客服部的接線生,她們應付不了的或者等級比較高的客戶會直接轉給客戶經理。如果投訴能夠解決當然最好,解決不了的申請單就會被轉投至信息部。她們彙總分流後,再轉到相應的其他部門。其實我不太明白為什麽您的業務會轉到技術部來。”
女孩警惕地問:“事關程序糾錯,不歸技術部門管嗎?”
“歐不,您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想說的是,您這種情況應該直接找市場部銷售科,畢竟是那群只管掙錢的蠢貨把機器推銷出去後卻沒有切實地教會客戶使用。在我看來,他們全都該回爐再造重新作崗前培訓,然後規定必須用三個小時時間逐條向客戶解讀産品使用說明,務必做到三歲小孩兒都能操控于股掌之中。您說我講得是不是很有道理?”
女孩兒沒有回答他。女孩兒正癟着嘴,醞釀再醞釀,哇地一聲嚎啕大哭。
“呃……”
“我的小說,咳咳,我起早貪黑辛辛苦苦碼的字啊——沒啦,完蛋了,趕不上更新了,沒有小紅花了——我要餓死了,媽媽一定會逼我相親嫁人,我的夢想碎掉了——嗚哇啊啊——”
那頭的工程師小同志徹底傻眼了,話音裏都透着局促:“那、那個,小姐,美女,妹子,小仙女?不是,別哭別哭,有辦法有辦法的。我給你改回來行不行?”
女孩兒頓了頓:“還有救?”
“必須啊!不然要我們幹嘛使的?有後門兒,你等我埋個病毒啊!等,很快,三分鐘我給你改回來。不哭不哭,摸頭!”
女孩兒真的沒再哭了。她嫌棄地龇了龇嘴角,覺得這工程師真夠智障的。
但轉回吳是非這廂,暴風驟雨般的激烈對抗已将對方帶來的人掃蕩了一半。剩下的吃虧長記性,就手抄起了院中可見的武器,笤帚、柴枝、晾衣杆,絕不赤手空拳與吳是非肉搏。饒是如此,也堪堪呈對峙的僵持态勢,誰都沒能輕易結束戰局。
這時候,對方人員裏好似領頭的男子越衆而出,觑隙擡腿斜踢吳是非面門。她下意識側彎腰,手上布卷順勢甩過去。想不到那人不避,反而擡手來擋。奇怪呼嘯的一記猛抽重重落在他胳膊上,他面上竟紋絲不動,不知疼一樣,腕子一翻,轉手繞住布卷,猛然拖拽。
吳是非足比人家矮兩個頭,女孩子家的能有多少力氣?打了許久也早疲了,于是徑直被人帶了個趔趄,下盤失衡。邊上圍攏的打手們趁機一擁而上,吳是非冷哼,索性一伸手勾住男子臂彎,借力騰起,好一招旋風腿,給打手們臉上一人賞了一只鞋印子。淩空旋身,膝蓋收回來直頂男子太陽穴。
其人确實淡定!足下未動,微偏頭避一避,另掌擡起看似輕巧地握住吳是非膝頭,硬生生格下了一擊。而吳是非人在半空無處着力,想撤回腿來,竟是不得逞。那男子眉目冷淡地斜睨着半挂在自己肩上的吳是非,又掠一眼神情焦急的袁恕,忽肩頭一聳,将吳是非震落,雙臂猛然高擡,悍然舉人過頂。
“不——”袁恕大駭,搶步上來。
吳是非面朝下懸于半空,羞憤異常,又見袁恕被圍,當即發了狠,揪住自己衣襟左右撕裂,抱臂旋身落下。男子未料到小小少女居然當衆撕衣脫困,驚愕之餘不免将她細細打量。只見裸露的雙肩泛着麥色的光澤,白色裹身布捍衛住并不飽滿的胸形,一截纖細的蠻腰暴露在褲腰上方,動靜間倒也婀娜。
“哼,有意思!”他詭異地勾唇笑一下,手卻扣住腰帶上的玉扣,指腹輕搓,嘎達一聲,機巧開了。揚手間,赫然一挂銀灰細鏈自腰帶裏抽了出來,甩過幾輪,一脫手,直向吳是非打了下去。
“危險!”
吳是非原計算着可以躲開,料不到袁恕卻撲過來,死死将她摟住。淩厲的一鞭結結實實落在他背上,劃破衣衫,皮開肉綻。
“公子?!”吳是非抱着袁恕踉跄跌退幾步,手在他背上沾了滿掌的血,眼便紅了,“王八蛋,我要你的命!”
還将沖上去殊死相搏的吳是非反被袁恕牢牢拽住,不許她再拼,不想她争了。
“沒事的,小非,他們只是來接我回去的。”
吳是非辛酸地問:“回哪兒?”
“還能是哪兒?回我來的地方。”
“公子不正是從那裏逃出來的嗎?為什麽要回去?”
袁恕慘笑:“逃出來,是怕這個孩子也死了。回去,是因為天地浩大,卻沒有我們這種人真正的容身處。”
吳是非哽咽:“你們這種人?公子是哪種人?難道這種那種,不都是人?”
袁恕捋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的烙印,冰冷無情的一個“伶”字。
“我的錢可以買一次選擇,買半生溫飽,卻買不來脫籍,買不來自由。其實沒想過躲一輩子,只是不想每次都眼睜睜地失去自己的骨血。沒人當他們是命,也沒人當我們是人,可我知道他們是活的。我的孩子,十一哥的孩子,死掉的孩子們原來都是活着的,我們生死相依啊!你能懂我的對嗎,小非?”
吳是非泣不成聲。
“對不起,我只能把冏兒托給你了!別告訴他我是誰,什麽都別說。我知道他活着,這就夠了。”
吳是非捉住他手,顫抖着跪下,仰起淚顏問他:“那麽我呢?我活着還是死了,對公子來說是無所謂的嗎?公子救我,就是為了讓我看今天這樣的結局?你說不走了,不找了,難道都是哄我的?是我忘記了還是公子不肯告訴我,不想我記起來?我是誰,你是誰,我們此生何去何從,你都知道,可你擅自替我做了決定。你不要我了,我是你命裏沒有的非,是嗎?”
袁恕身形狠狠晃了下,眼前一陣眩暈,背上疼,心裏疼。
“六十七天,我們的緣分只有六十七天,冏兒不滿百日,你讓我分,我不要,我不答應!”
袁恕也頹然跪跌下來,撞落了眶裏盛不住的淚。
“小非,我沒資格了!”
吳是非捧住他臉龐:“那你有心嗎?”
袁恕點頭又搖頭。
“我只要你的心,資格是什麽?見鬼去啊!你說好,我就能帶你和冏兒出去。我發誓,我可以!”
“出去以後呢?逃一輩子嗎?又能逃到哪裏去?”
“去山那頭,去海對岸,去他娘的籍,我們能活下去的,一定能!”
“不,你們不能!”男子走過來,強行扯起地上的袁恕,“他不回去,欠館主的錢無人還,館子的生意無人接,館子不掙錢,養不起大大小小幾十口子,也沒人再給錢養着那些送出去的孩子。”
吳是非暴怒:“就少這一人嗎?少了公子你們這行便做不下去了?”
男子挑眉:“确實缺這一人。誰讓,”他眸色中倏有諷世的譏诮閃爍,“這是四坊三巷裏捧出來的舞魁呢?砸錢捧他的主們,個個都有摧垮館子的實力。他不回去,館主傾家蕩産也賠不出那些彩頭。他不回去,大家都會死。死在司衙內,受盡淩辱!他非但不能逃,連死,都不!可!以!”
一字一頓的吐露,切齒卻無恨,只是警告,提醒袁恕莫要忘記,不許他辜負。
夜晚的山風凜冽刺骨,吳是非不記得自己麻木地坐在原地哭了多久,直覺淚已幹了,風将鹹澀的臉龐割得生疼,依稀聽見了微弱的啼哭。
跌跌撞撞奔回小屋,見懵懂小兒高舉雙手,期待着熟悉的懷抱。
吳是非爬過去将他抱起來,冰冷的手指挑開小小的手掌。孩子是認得的,不拘溫度,立即緊緊攥住。
“乖寶,以後跟姨過喽!”吳是非搖晃着,拍着,哄着,“暫時只能吃糊糊了。不怕,等着,姨給你把爹爹找回來!冏冏信姨不?”
小兒雙腳用力蹬踹,嘴裏憋足口氣“嗯”了聲,搖晃着掌心裏的手指頭,咯咯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