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九、燃風曲
樂聲起時,袁恕便可暫時忘了自己是誰,忘了此身于世的凄楚,以及這副皮囊下所有的愛憎恨,只完完全全做一個置身事外的他、她、它,演繹無關的悲喜。
可他再也跳不出《白雲間》了。
樂譜還在,舞步也在,都在他心裏。十一哥的琴聲絕了響,十三哥的笛音亦妙,還有二哥的阮、十六的筝,卻無人再能與他合一阕的舞步。那高高懸挂的白綢似白鷺遺世的幾片殘羽,蕭索地被束在舞臺的高處,閣頂天窗投下的光也無法穿透日漸沉降的灰塵,将它們點亮。
每個愛看舞的人都發現,這半年裏繁露館的舞魁十九郎的舞越來越狂,情越來越烈,舞衣妝容也愈發地豔了。他跳西域的胡旋,跳南國的綠腰,跳完了《蛇罪》又踏醉步貪《情歡》,他巧勝阿蠻的蜻蜒點水,柔過唐宮的春莺婆娑。足鈴下是他漾開的水色潋滟,水袖裏有他勾打的綿延癡纏,秋水在他迷離瞳眸深處釀成一泓陳年的玉液,醺成他唇畔欲訴還休的情佻,颦笑間惹動了芳華。
客人們争相買他的花牌,不惜千金求一場獨吃獨占獨家觀賞的舞。即便如此,再多的錢也邀不來那一羽天高海闊我自騰飛的白鷺了。袁恕演不出若斯的自由。他是籠中鳥園中草,是一道道圍籬砌起來的千嬌百媚花,是長不上天空去的曲曲折折蔓,只能盤着樹扒着牆旁逸斜出地亂爬,橫也沒盡頭,豎也沒盡頭。
思念來襲,是袁恕都不曾想過的始料未及!
以為習慣了孤身在這無可期待的人生裏跋涉前行,虛情假意或者執迷不悟,轉身後全都能放下。他放下過爹娘、骨肉、十一哥,此生辜負的所謂露水恩情雙手十指也數不過來,卻居然放不下一個相處僅僅六十七天的女孩子。
袁恕想念吳是非,就像冷月慕戀太陽的熱忱,像春天思念冬雪的潔白,像風癡癡追逐着流雲,火不敢擁抱水滴。永遠的求而不得,思念的距離不是千山萬水,而是天與地的遙遙相顧,眼淚化作雨水流淌進你身體中傾訴,四季顏色是我默默回贈的情書。
可袁恕看不見那個總是習慣歪嘴笑的小姑娘了。他的情連天與地的凝視都比不過,死了,滅了,是永夜長眠,先于生命入了輪回。苦得他好想也入輪回去!此刻就去!
樂止謝幕,下場後笑容即斂,眉目間滿是冷冷清清,判若兩人。
取下的額飾自臺沿滑落,後來人彎腰拾起收回奁中,關切地問一聲:“累了麽?”
袁恕木然擡頭,看清來人是十三哥,僅輕輕颔首,不發一言。
“林大官人包了夜宴,總得折騰到下半夜去,不如還是……”
“我去更衣。”不待十三哥說完,袁恕兀自起身,失魂落魄往外走。十三哥拉住他:“小十九!”
袁恕手上佩鈴響了一記,他停下來,眼仍望着外頭,癡癡地說:“十七還等着,耽擱久了客人會噓他的。”
十七年紀實比袁恕小,但入館早,排在了袁恕前頭,素日他不會喚袁恕哥哥,袁恕則與哥哥們一樣,只喊他十七。十七也以舞技見長,從來與袁恕別着苗頭,被他得去魁首之名,很是哭嚎了一陣,對袁恕的态度一直冷淡倨傲。頭前見十一哥與袁恕舞曲和諧,便纏着十三哥也結成了搭子,共排了新舞,同樣是館子裏的招牌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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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裏袁恕才提醒一句,果然妝室那頭的簾子就被挑起,十七一臉怒容沖進來,老不客氣地指責袁恕:“我說十三哥今日倒磨蹭,卻是你絆着他,成心害我出醜麽?”說完蠻橫牽起十三哥就走。
十三哥總不放心,一時不肯走:“等等,十九他……”
“他他他,一個個地就看見他。他稀罕麽?回來後便是成天喪着臉,跟客人又笑得潑浪,兩面人一樣,瘆得慌。真晦氣!”
言罷硬拖着十三哥走了。
晦氣嗎?
——袁恕想着,不禁回身望鏡中。鮮紅的胭脂還點在唇上,頰上的腮紅已叫汗水帶下些,合着底色的鵝蛋香粉一并滑落,在臉上留下幾道緋色的印痕,乍一看,仿佛被人指甲抓破了臉。
确實狼狽相!
妝臺上有潔面的清油,袁恕機械地在手心裏灑了許多,也不捉鏡來自照,只胡亂在臉上抹開,毫不吝惜地揉搓,直将眉黛、胭脂悉數混到一塊兒,黑的白的紅的,花出一張鬼似的塗面。橫豎也不去看,摸着手邊的汗巾一氣兒糊上臉,用力拭幹淨。
向內凹陷的瘦削臉龐,眼下消不去的青色,銅鏡內反映不出面色,但無非也是粗糙泛黃罷了,嘴角的痣好像一點污漬,早已失去妩媚的光彩。
這才是袁恕真正的樣子。他絲毫不覺得吃驚。每天二哥和十三哥都勸他多吃一些。他也知道自己需要足夠的食物來支撐體力。可他什麽都吃不下。
繁露館的廚子都是館主高薪聘來的,任是如何口叼的客人嘗過也稱滿足,每年光為留住後廚的大師傅,亦是一筆不菲的開銷。那些大師傅的手藝全都不會比吳是非的家常菜差的,食材也更優質,色香味無一不精。然而縱使金盞玉碟呈上來的珍馐,于袁恕卻及不上一碗沒有調過味的草藥粥,淡淡的柴爿煙火氣混合着植物的清爽,一口一口,吃得到心意,怎樣都覺得甜香。
如今他食量越來越小,入口皆食不甘味,硬吃下去反而還吐出來,索性便不吃。酒量也差了,輕易染了酣态,蛇纏藤攀地膩在客人懷裏,放浪形骸,索取無度。直叫人愛他又怕他,拼錢拼藥拼淫技,肆無忌憚地滿足他,縱欲不畏死,要尋歡呀,要銷魂蝕骨樂飛上天!
胃裏一陣翻滾,袁恕踉跄奔到牆角嘔在了痰盂裏。這一日依舊未得進食,吐也全是酸水,吐得見紅。
想起自己的形容就忍不住要惡心。他偏要這般自我厭惡地活着!活到跳不動了,演不起了,沒人再來同情他,活成一縷晦氣的喪魂,自生自滅。
行屍走肉般搖搖晃晃步出妝室,看見燈火已升了起來。忽疲憊得走不下去,倚欄喘息,閣下見來往熙攘,身後聞歌舞升平,靡靡緋緋,醉生夢死。漸漸地,全都模糊了!袁恕合起眼,任憑身體向下墜落。
“哦喲——”
驀覺身上一暖,有人将他妥帖環住。偏首看來,覆面的少年一身灰麻衫褲,分辨不出究竟是誰,左不過是館子裏的僮子。未登臺出道前,袁恕也曾這樣邊修習邊打雜。館子裏的僮子未滿十三不許挂牌,此一項不僅是行內的規矩,更是律法的限定。國法嚴禁公開娈童,也不知該算本朝律政的人性,抑或長年累月下對放縱的一種諷刺的解讀。都是糟踐人的營生,小孩子是糟踐,成年的,就不糟踐麽?
袁恕心頭一酸,突然想跟眼前的少年說規勸,勸他走,莫要白白活着。
可轉瞬又想,走了,卻能走到哪去?活着,怎樣不算白白?
渾渾噩噩地想着,身已被架起,少年扶着他在回廊裏慢慢走,不斷地與人錯過。似乎還有招呼與寒暄,袁恕意識不清,聽得并不仔細。恍惚有一縷熟悉的聲音掉進耳中,一時又想不起是誰。
門開門合,身邊倏地安靜。躺在輕軟的卧具中,袁恕只是半昏半醒地任人擺布,渴睡,更盼睡後莫再醒轉。
“唔——”毫無防備的灼痛自手臂傳來,他禁不住低吟了聲,但很快又有沁涼的觸感落在痛處,緩和了灼熱。他微微睜開眼,搖曳不穩的視線裏猶見方才的僮子,正精心地與他包裹繃帶。
“你?”袁恕意識到那是自己被烙字的小臂,猛然驚起,卻又重重跌回去。
“別動!”這一聲聽起來愈加清晰,也更為熟悉。
袁恕不敢确信,只隐隐期待,顫聲問:“什麽人?”
“呵——”少年輕笑,擡手摘下了面罩,“公子終究不認得我了呀!”
袁恕用盡氣力撲過去,摟着她一道摔倒席上。
“公、子……”
“噓——別說話,什麽都別說!”袁恕渾身都在抖,臉埋在她頸側,怕得不敢擡起來,呼吸都虛弱,“就一會兒,哪怕是假的,讓我當你是小非。只要抱一會兒就好了!我只要這一小會兒,求你了!”
身下的人雙手環上來,緊緊回擁,哭得嗆住:“我就是小非呀!不是假的。咳咳,我是小非!”
袁恕一僵,撐起身,目光在她臉上一寸一縷地确認,無論如何,也都是吳是非。
“小、小非?”袁恕一時歡喜,一時害怕,“你來做什麽?你如何進得來?”
吳是非坐起來,歪嘴邪邪一笑:“我來帶公子走啊!”
說着揚手帶倒了近旁的甕,一股刺鼻的燈油味彌散在室內。
袁恕掩鼻咳了兩聲,适應了室內的昏暗,始看清鬥室中已倒卧着數只空甕,窗下門邊全是燈油。他瞠目:“你究竟有何打算?”
吳是非頑皮地偏着頭,眸光癫狂:“公子說過,打上烙印入了賤籍,逃去哪裏都無用。那就不逃了。請公子在今夜死去!從此世上沒有十九郎。而我已為公子預備好了新的身份。死了的袁恕,将以另一個名字重生。”
袁恕慌忙解下手臂上未來得及纏好的繃帶,看見那個被燙去的“伶”字,再看吳是非眼中的跋扈,心頭惡寒。
“你要縱火焚樓?可這時候樓內有多少人你知道嗎?那些同我一樣的小倌兒都是無辜的。你不能——”
“那有怎樣?”吳是非持燭站起,立在這岌岌可危的房間中央,惡似修羅,“公子忘了麽?我是禽獸啊!舍棄了人心,才能險中求生。今夜過後,公子恨我也好棄我也罷,甚至扭送我去官府或者殺了我,都無所謂。我要做的只是讓你自由。為了這一個理由,我要為惡,至惡!”
女孩指尖所指,是通向唯一生路的窗楣。
“走吧,公子,飛出去!”
袁恕驀地明白:“你不同我一起走?”
吳是非步步倒退:“我會走的。從火裏走。除惡務盡啊,公子!這盛大的祭典,不親手去點燃,我死不瞑目!”
于灰燼往生,效火鳳涅槃。
這是吳是非選擇的路。
令袁恕肝膽俱裂的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