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二、吃個糖
直等送走了郎中,合上門坐回床邊,吳是非懸着的心才算稍稍放下。
其實在議事堂袁恕已被救醒,也多虧了二公子孟虔帶着嗅瓶,搶上來的十三公子荀晚華又熟練地在他手腕內關和大陵穴上不住揉搓,雖七手八腳有些亂糟糟的,到底是将人的意識喚了回來。
袁恕微弱地嘤一聲,嘆息似的長舒,打開睑看清了吳是非,渾渾噩噩中還惦念着:“話都、說完、了?”
吳是非眼淚撲簌簌掉,不想扯謊哄他,便道:“不說了!擱着,咱們先把身子養好。”
袁恕皺着眉,呼吸短促:“可、可是、你——”
“把我鎖屋子裏不得了?反正離了公子我哪兒都不去,鎖着才好呢!”
說着,就逞強要把袁恕背上肩,孟虔和荀晚華趕忙勸阻,都搶着要換她。她卻不領情,瞪起眼兇了句:“你倆都給我消停着!”
呂昂同她杠起來:“你屬狗的呀?逮誰咬誰,這麽不識好歹!”
吳是非不買賬:“你除了嘴皮子會動,渾身上下全是廢的嗎?又不是陰身兒,是爺們兒過來背人!”
呂昂噎住,孟虔和荀晚華則不約而同向對方遞去一瞥,各自眼中似有了然,彼此莫測笑一下。
最終,卻是董執俯身将袁恕抱起,直送了回來,對吳是非的去留也未置一詞,便是個默許。
館子裏的郎中雖算不得杏林聖手,水平中規中矩,起碼不是庸醫誤事的。叩過脈,并不諱言:“十九郎是內憂外困,心病帶起了身病,又廢飲食,再加疲勞,如今五髒皆有虛虧衰竭之相。”
吳是非被他說得一知半解,沒好氣道:“說點兒人聽得懂的,一句話,是死是活?”
郎中膽子小,唯唯諾諾回她:“十九郎身子雖弱,妥善調養還是能恢複到——”
“死不了就成了!”吳是非揮手打斷他,“先生負責開方煎藥,我負責伺候日常起居,各司其職。今天開始,咱倆精誠合作,成不成?”
郎中一個勁兒點頭,麻利跑去煎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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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将其餘圍觀閑人統統打發,此刻二人獨處,吳是非忽悲從中來,眼淚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袁恕昏沉沉的,勉力撐起精神,将她手握一握,笑了:“對別人耍橫,就會哭給我看。讨債鬼!”
吳是非吸吸鼻子,将他手放回被中,又把被角好生掖一掖,抽咽着回句嘴:“誰好看我就哭給誰看!”
“在你這兒,長得好看是萬金油麽?”
“對啊,我是俗人,漂亮臉蛋就是天下正義!”
袁恕笑得咳起來,緩一緩,揶揄她:“所以你死心眼兒地追着我黏着我,全是因為我這張臉了?”
吳是非居然點點頭:“我的大美人被壞蛋抓走了,刀山火海我也得去搶回來的。”
袁恕神色一頓,緩緩合起眼:“那,此地如此多的美人,有天你喜歡了比我更好看的,就該走了吧!”
“不會啊!”吳是非毫不猶豫,“我是喜歡美色沒錯,可喜歡的庫存有限,我這輩子的額度全給公子啦!超負荷透支我會,呃,對,我會精盡人亡的!不不不,我不要太貪心,只一心一意喜歡你這個大美人就好了!”
袁恕睜開一只眼睛,眼眶有些紅:“精盡人亡是這麽用的麽?”
吳是非早止了哭,挂着一臉未幹的淚痕歪過頭古靈精怪地眨眨眼:“精神力衰竭然後死掉啦!不是這個意思麽?”
袁恕哭笑不得:“你這丫頭,說起好話來委實甜得膩人。”
“膩人的不是好話,而是情話。”
袁恕又一怔,還合起眼,輕微地點頭:“好,好——”
吳是非俯身,鼻尖蹭着他的鼻尖:“好什麽?”
“好甜!”
“怕膩麽?”
“不會,我喜歡吃甜的。”
“我也喜歡。天天吃好不好?”
“唔!”
似迷迷糊糊的呓語,袁恕睡去了,眼角沾濕。吳是非勾指抹去那一點淚花,缱绻地親吻他眉睫,随後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廊上,董執在等她。
不遠處幾位小倌兒也沒走,紛紛觀望着,各懷心事。
董執開門見山:“本座這裏沒有過女侍,為免節外生枝,你還同其他人一樣穿着打扮,要覆面。”
吳是非應得爽快:“放心放心,就我這一馬平川的體格,沒人當我是女的。”
董執表情古怪地睨一眼她前襟,似笑非笑:“小十九停牌子,虧我不少進項。那些個契書細則你趕緊拟一拟,要改革,不如趁這時候改了,宜早不宜遲。”
吳是非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我拟?館主這麽信任小女呀?”
“難道還白養你不成?”
“啧,奸商!”吳是非皺皺鼻子,“行,我拟就我拟。不過有一條,新規矩出來前九子開蓮先停了。原本簽出去的幾位也稱病養着,再不濟,便将金主悄悄請進來,關起門暫簽個草章。”
董執蹙眉顯得為難:“簽出去的,恐怕不太好安撫!”
“那也得安撫!董爺心裏頭其實明鏡似的,不能任由規矩繼續做壞了。你擡眼看看這些人——”她一指前頭聚着的小倌兒們,“南風館不全是陰身兒,繁露館生意做得大,也就五五開的席次,如今數數還剩幾個?十一公子病着,他之前的三公子和十四郎是怎麽沒的?我給你掰個指頭,二、五、六、十、十三、十八、十九、廿一、廿四,就這九個,十根手指頭且沒湊夠,廿四公子才十四,您不打算讓他變成下一個十一郎吧?”
見董執沉默,吳是非惡意地又添一句:“還是說董爺預備着最後把自己的欲奴也給出去?”
董執瞳孔倏地收縮,目光透出陰鸷。
吳是非壓根兒不怵,聳聳肩,兩手一攤:“一提就動氣,那就看好喽,別放出來随便撒歡兒!我跟他算是結下大梁子了,你不管,我這種光腳惡棍手段可毒辣。”
董執哼了聲:“一而再地提起來,本座倒覺得是你心裏那口氣堵得厲害,委實咽不下。看樣子本座不給個交代,你也是不肯好好做事的。”
吳是非嘴角一挑,笑而不語。
董執也不再言,挽袖負手,往前行去。吳是非一蹦一跳跟着走。
董執偏頭瞥她:“跟來做什麽?”
“誰跟着你喲?我去後廚。”
董執點點頭,便不再管她。兩人前後越過衆人,大家散也不是留也不是,于是居然一窩蜂地随在後頭。
冷不防,董執似無心問起:“那個孩子?”
吳是非接得快:“送人了呀!”
董執頗為意外:“你竟舍得?”
“為什麽不舍得?又不是我的娃!再說了,我一個沒嫁人的大姑娘,自己且吃不飽,帶着他跟我一起喝西北風啊?再再說了,我打定主意混進來,哪有工夫照顧他?”
“本座以為,憑你對小十九的情誼,斷不會輕易讓孩子流落在外。你的理由有些牽強!”
吳是非垂睑嗤笑:“對對,就你眼毒,不拆臺會死哦!”
“此話怎講?”
“送走孩子只有一個理由,最簡單直接也最要命的理由。”
吳是非氣哼哼插着腰,董執停下腳步等了等,催問:“所以?”
吳是非炸了:“成心吶?非要人把話說明白是嗎?當着這些人,這些男人!”
董執挑眉。
“行行行,你厲害,我認!沒奶喂,寶寶成天餓得嗷嗷哭,滿意了吧?”
她邊氣勢洶洶地嚷嚷,邊拎起胸前的衣襟抖落,以為佐言。
董執抿唇一笑,周圍人也都不免笑出聲來。呂昂更挑剔她:“女孩兒家,沒事兒奶啊奶的,粗野下流!”
吳是非正走着,聞言猛地轉過身,故作不解:“嘿,奶怎麽不能說了?羊奶、牛奶、馬奶,奶豆腐,還有你奶奶,你從來不說麽?我講食物,你滿腦子就想着器物,咱倆到底誰下流?淫者見淫,龌龊!哼!”
呂昂又被怼得啞口無言,平白做了笑柄。廿四公子駱隽最起勁,捧着肚子笑彎了腰,還要擠兌他:“哈哈哈,往日裏就屬十七哥牙尖嘴利,嗆上嗆下怼天怼地!今兒可好,在吳姐姐嘴底下走了麥城,每戰皆敗,好哦,以後有人給咱這些笨嘴拙舌的出頭了。吳姐姐——”小子蹦過來親親熱熱抱起吳是非胳膊,叫得忒甜,笑更甜,“好姐姐,我入你的陣營,永遠支持你!怼他!”
吳是非也愛逗小孩兒,捏捏他軟嘟嘟的臉頰,順勢應了:“行啊!乖小弟,今兒開始姐罩着你!嗳,還有誰要我罩的?來來來,趕緊過來排隊,過時不候啊!”
本來大家還想着館主在場,勿鬧得過分。不想一向溫厚的二公子孟虔居然領頭起哄,一扯十三郎的袖子,徑自過去往吳是非身旁一站,恭謙有禮地道一聲:“往後便仰賴吳姑娘多照拂了!”
荀晚華腳都擡起來了,硬被呂昂拉住。其他人則齊刷刷站好了邊,只将他二人撂在一旁。董執已走遠了些,也忍不住回頭望一眼這難得的奇景,卻自嘲地笑了笑,轉身下樓去了。
面對尴尬的場面,呂昂固然氣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邊上的荀晚華非但不幫腔,反苦着臉跟吳是非讨饒:“可不是我跟姑娘作對,大家夥兒都瞧見了,跑得慢,被捉個正着。”
吳是非大度地擺擺手:“不妨事不妨事!十三公子放心,我分得清好賴,怼他絕不濺着你,我心裏有數。”
二人一來一去,大家更要笑,就見呂昂好似腦袋頂上裹了捧烏雲,一張臉黑臭黑臭的,沉得吓人。
好容易人都散了,吳是非匆匆跑進後廚,跟師傅們借個小碳爐,自己開始鼓搗焖湯熬粥。
繁露館的後廚材料豐富,琳琅滿目,葷素盡着人挑。但見吳是非所費不多,也無新奇的做法,蒸個雞蛋羹更是不加鹽反擱糖,有廚子知原委,不禁過來問她:“你就給十九郎吃這些?”
吳是非頭也不擡:“嗯啊!”
那人撓撓頭,蹲下來,苦口婆心:“不是我背後嚼舌頭講人壞話,可十九郎嘴真的挑。口重口淡都不行,好的孬的全不吃,好幾回了,整桌的菜往下撤,倒是便宜雜役們。小非啊,你這麽弄行不行的?”
“行啊!”吳是非胸有成竹,“公子不挑食。”
“啥?不挑?誰告訴你的這是?哎喲哎喲,你趕緊放下吧!”
吳是非把他手擋一擋,挑眉歪嘴笑:“不用誰告訴,原來就這麽做,公子就這麽吃。”
“就吃這個?幾時?”
“我給他做的時候呗!”
吳是非掀開鍋蓋,嗅了把粥香,樂呵呵地哼起了山歌小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