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五、忠奸人
安靜的室內偶爾響起紙頁窸窣聲。
兩人之間隔着一張書案,董執每翻一頁,吳是非臉上的倦意便重一分。她沒有想到這人閱件會如此慢條斯理,好像要将一字一句都刻印在腦海中,過目不忘。
但見董執時而蹙眉時而又若有所思,她也不無懷疑莫非是自己字跡太醜,他讀着費勁,故此花費了許久的工夫。這樣一想,她不由得又感到些許憤懑和委屈。畢竟別人動動嘴皮子,她大包大攬應承下來,可說跟做實在是兩回事。論打架怼人她吳是非堪稱翹楚,叫她提筆拟文書,簡直把她肚子裏積攢了十幾年的墨水全擠幹了。
她還不敢先給袁恕過目。一則他病情起起落落總有反複,這幾日入夜後又常發熱,小丫頭不忍心再叫他勞神。另外,她對自己這半吊子的文墨很是缺乏自信,被老董笑就笑了,外人見我多蠢笨,我見對方亦如是,不必他來瞧得起。公子不一樣,自己口口聲聲要擔事兒,要護着他保着他,今次若在他跟前露了怯,臉沒地方擱,無以自處,生不如死。
于是耐着性子直等董執将最後一頁紙放下,低眉沉吟,吳是非再忍不住了,指節叩叩桌子,幾乎要求他:“大叔行行好啊,好壞給句準話成麽?這都翻完了,你一個字都不說,橫不能條條都不滿意吧?”
董執眉峰一顫,語氣古怪:“大叔?”
吳是非半身稍稍後仰,眯起眼:“我不會認你當幹爹的!”
董執鼻頭冷哼:“無福消受!”
吳是非坐好些,伸過手去指尖點一點契書草稿,認真問他:“有什麽不妥現在說,或者你還是想自己拟條陳,都可以。我不是聽不起批評點撥的人,當然,對于自己認死的道理,我也會據理力争的。所以你的看法?”
董執雙睑微動,淡淡掠她一眼:“我覺得你寫的很大膽——”
吳是非聳肩。
“若換作十年前,我大約毫不猶豫就用了。”
“也就是說——”
“我需要看到實際效果。”
吳是非笑了:“你要試行?多久?”
“生個孩子,時間挺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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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喂,你不是要在同一個人身上逐條去推吧?”
董執面色肅然,不似戲言。
吳是非一怔,恍惚想到了,蹙眉冷聲:“你屬意何人?”
“怎麽?你到我這裏來大鬧天宮,狂言撂下一堆,叫我改叫我換,等輪到小十九以身試法,就對自己的策沒信心了?”
吳是非後槽牙緊:“不是公子不行,而是以他目前的身體根本受不了。你若是想跟我擡杠挫我銳氣,大可換別的方式,別在這件事上耗。二公子和十三郎可都已經有了身子!二公子年紀大了,生産風險有多高你心理清楚。十三郎天生骨盆窄,上回難産險送了命,生意停了五年,本是不叫他接了,這回卻還是高價售了出去。等公子身體調養好了再來推新規,少說得拖三兩月,你想過後果嗎?”
董執不緊不慢:“本座講過,簽出去的生意改回來很難。”
“可你沒說不努力去改。現在算什麽?放棄他們,重新找個試驗品。即便最後生意成功改革了,那他們的性命安危呢?他們就活該投早了,沒趕上好時候是嗎?董爺既然這樣兩頭不落空,那您也把時舜欽祭出來吧!咱倆都豁出去,別落人話把,死了活的走着瞧啊!”
“您?”董執莫名笑了下,“別人吵架罵娘,你恰是倒過來,一起罵戰就開始用敬稱。有趣!”
“原來您愛聽罵娘啊!有,要聽方言還是官話版?”
董執仍是微微一笑:“敬忱和輝夜這次的生意,其實已經談好了,買家願意重簽。”
“廢話——嗳,不是,”吳是非有些蒙,“你說什麽?妥了?”
董執颔首:“就等你的新條陳出來。”
“可、可你方才不是——”
“開頭順利,未必結果亦然;他們順利,未必此後所有的生意都順利。況且最後這裏,”董執目光在紙上落一落,看向吳是非時頗有些興味盎然,“分娩日的特享只許看不許問,更不許接觸,一切聽憑館內的設計安排。你這葫蘆裏賣得什麽稀奇古怪藥?”
吳是非一時放松下來,腿也跪得酸了,便索性兩手撐着地板伸直腿,懶懶散散地回了句:“當然是既要賺錢,又不傷害小倌兒們的妙藥啊!”
董執挑眉:“這味藥你仿佛也是頭次用吧?”
“是啊!才配出方子來,沒試過。”
“如何便敢說妙?”
“因為人妙。”
“所以你心裏原就是要拿小十九試一試的。”
吳是非仰頭望頂上,笑容泛起苦澀:“不是我,是公子執意。我可舍不得!”
董執一愕,抿唇默然。
“喂,大叔,有件事我挺好奇的!”
董執擡了擡眼,示意她直說無妨。
“我來了這些日子,親眼看見些事,又與你聊過幾回,覺得你并非唯利是圖的人。雖然性格真的有些怪!”吳是非晃着兩只光溜溜沒穿襪子的腳丫子,小孩兒一樣無拘無束,“所以十一郎那件事究竟有何隐衷,你要遷怒在他身上?我問過金主欠賬的數,尚不至于壓垮繁露館吧!甚至可說九牛一毛。”
董執沒有立即回答她,只是将案上的草稿攏一攏,疊齊了收進邊上的匣子裏,推案起身,去往窗邊站一站。夏日風灼,吹在身上并不舒服。
“落梅看錯了人,本座沒能及時察覺,确是我害了他。”
落梅是十一公子尹香雪的表字,如他人一般,孤冷清麗。吳是非沒有真正見過這位十一郎,僅僅聽人說,聽袁恕脈脈地回憶,覺得他好靜又好遠,美到遙不可及。
“風月場中待得越久,心越冷,一旦陷落反而愈加執迷,看不清虛情假意。那人跑了,卷走了落梅所有的積蓄,抛下老婆孩子,只帶着外宅的女人跑了。哼,他不單騙落梅一個,四坊三街男館女舍,他都去,有兩名小歌姬最慘,為他自盡了。落梅想不通,故意飲酒,借醉拖客人進房。他壓根兒就不想要孩子,連自己都不要了。”
吳是非豁然起身,沖到門邊發洩一般将門扇推到頭,便是要走。
“哪裏去?”
“丐幫!”
“別去了!”
“不揪那王八蛋出來碎屍萬段,老娘不姓吳!”
“你找不到的。”
“就沒有丐幫弟子找不到的人!”
“死人他們沒處找。”
吳是非猛回身:“你做的?”
董執依舊面向窗外,話音缥缈:“是舜欽做的。”
吳是非慢慢走回來。
“公子知道麽?”
“除了敬忱,誰都不知道。”
“為什麽要當惡人?”
“我本就是惡人。明知道這些孩子過得不開心,掙再多錢也換不來自由和尊重,仍要逼他們去對人笑,歌舞升平醉生夢死,此生除了情,他們沒有其他的東西值得期待了。我不想落梅的真心淪為人言下的笑柄,就讓這一切都歸咎于生意吧!客人無義,館主無情,可憐了小倌兒。至少,大家還會可憐他!”
吳是非深呼吸,叉腰癟嘴,胸口發悶。
“你們這夥子,上上下下全特麽有病!”
董執哼笑:“活得清醒,太苦!”回過頭來瞥一眼少女,“你病得也不清。”
吳是非牽唇邪笑:“我好色啊!腦子進水,本來就是瘋的。總之條陳給你了,抓緊改。這期間我會做我該做的,照顧公子,幫他做好生意,給你掙錢。”
“然後呢?”
“什麽然後?”
“掙到了錢以後。”
“沒有以後。你那麽有錢,還不是陷在這坑裏爬不出去?我就想把規矩改好些,讓公子的日子過得舒服點兒,讓大家活得比辛苦稍微好那麽一丢丢。你也說我有病了,神經病從來不想以後,活到哪兒是哪兒。”
言罷,扭頭往外走,擺擺手提醒:“這可是二公子最後一次開蓮了,我不管,大人孩子我都要保住!誰跟我作對我跟他玩兒命!包括你家寶貝!”
董執自嘲地笑笑,複看向窗外,輕喃:“舜欽麽?他不會的。對敬忱絕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