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六、來個舞
風月場消息海,四面八方的逸聞八卦且要無風自起浪在各人耳朵裏轉一圈,本行內的大事小情更加要不胫而走。不出半日,四坊三街便全知道了繁露館店大欺客頭上長角,生意不要做改做規矩了。
給老客排名次、劃等級、造花名冊,挨個兒給人發相應等級的鐵券玉牌,這些還不算最令人咋舌的。新客進門需有人帶,否則一律只能聽堂會一樣在底樓臺子邊先坐着。茶水點心要收錢,曲藝舞蹈倒是白看,但都是別人點的,權充個順便捧場的看客。
另外,無論老熟人還是新面孔,要上三樓去或往後廂走,先得簽契書。除卻真實的名諱、可以公開的身份和一個能确實投遞信件的地址,另要求繳納一定數額的定金。而初來乍到者,首付定金的金額便直接決定了此人拿到的會是鐵牌子還是金銀玉中的一樣。據傳最貴也代表了最頂級權限的,其實是木牌子。有說是千年的伽羅沉香,有說是難得的血龍權柄碎片,總之材料如何衆說紛纭,卻少有人真的見識過。唯有統共僅五塊、五位一體能合尊像,這一項是衆口一詞确定了的。
而契書的其他細則方面,更羅列了許多的限制以保障小倌兒們的人生安全,并且破天荒加入了免責以及處罰的條陳。言明,一旦客人在尋歡過程中言行過激對小倌兒身體造成損害或企圖傷害者,館內有權使用武力加以扼制,定金全扣,還需額外加賠罰金。
誠然,契書簽與不簽全憑自願,買賣不強求。客人意氣轉投他處揮霍,繁露館也絕不留難,照舊笑呵呵送出門去,歡迎人貨相比,想好了請再來。
結果人家比一比想一想,确是還得服氣回來。東西好吃可以仿,妝容清麗可以效,唯有人不是那些人,各自韻味各種手段,一颦一笑一個眼神裏貪嗔癡怨的騰轉挪移,全都拿捏得恰到好處,十天半月學不來,縱然一生描摹,又怎化得出七竅玲珑的一點通透?更有那自譜的曲自編的舞,自斟酌的一出出悲歡離合戲,伶人的悟與訴,用了心,只需懂得點滴的人撫掌一贊,別無他求。
于是喧喧雜雜近一月,繁露館的規矩坐實了,明明白白,妥妥當當。
“嚯,還是個會員制,差不多就是個古代私人高級會所呀!”男子饒有興致地讀着屏幕上生成的新章節,不吝贊揚,“你這女主挺有想法的。”
邊上站着的嬌小女孩雙手揣在連體卡通睡衣的口袋裏——今天她換了哆啦A夢的一套,臉藏于寬大的兜帽中,陰恻恻地說:“全都是照搬現代經營模式,跟抄襲有什麽區別?”
男子聳肩指指面前的文檔:“可我覺得這也蠻有意思的。而且你說抄襲?”他抱臂蹙眉,“她并沒有複制黏貼別人的設定和文字羅列,如果說組織機構的建制以及合理合法的章程守則也算抄襲的話,那大家的公司都別開了,貨幣都不許用,先給古人付個版權使用費再說。”
女孩兒隔着帽子煩躁地抓抓頭:“我現在不跟你讨論這些。你看到了,雖然上次你算是成功阻止她開挂,将故事扳回了主線,但我原來是想叫她女扮男裝去當小倌兒的,她倒好,直接來個狗頭軍師華麗登場。你看看這情節走向,已經快養成類後宮向了好嗎?人人都愛小非非,就連後廚大師傅都成了她的親大爺。簡直她大爺了!”
“嗯,我覺得嚴格來說,她的确是一直在女扮男裝,并且成功混了進去,還混得風生水起!反而你說當小倌兒,一驗身肯定露餡兒,這設定太BUG了,不科學!小說人物不能都瞎,是吧?”
“嘿你哪頭的?搞搞清楚哦,我才是原作!我!是我!不是這個搞事情的虛拟人物!”
男子舉起兩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笑容爽朗幹淨:“不同你開玩笑,實話說,你的程序問題弊社也有能力解決。但在商言商,這項服務超過了免費試用所提供的技術支持。”
女孩兒還沒反應過來,兀自暴跳如雷:“那怎麽辦?就任由她随意修改、扭曲設定?這文廢掉删檔重練是嗎?”
男子歪着頭,笑容殷勤得有些古怪:“當然不是!我的意思,小仙女要不充個付費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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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兒一頓,退後三步,手直直戳着他,大叫:“奸商!!”
男子故作嬌羞地捂住臉:“倫家也只是打工仔嘛!”
“當初你們客戶經理可不是這麽說的!”
“所以那群混蛋把你踢過來,自己遁了呀!”男子無奈深嘆,轉過頭去又看一眼那文字,言辭頗為懇切,“其實說真的,僅憑個人觀點我倒覺得這事兒還挺好玩的。我是指,這套系統開發至今我還沒碰到過進化成這樣的智能人格。不如我們一起再看看劇情發展怎麽樣?最起碼小說還在進行中,不管設定如何,寫出來都算你的,一樣可以掙錢嘛!”
女孩兒揚手掀掉帽子,一雙眼細細眯縫起來,小臉氣得圓鼓鼓的。
男子驀然發現:“哎呀,聲如其人,還真是個萌萌噠的軟妹紙嗳!”
“阿——嚏!”吳是非好事沒事打了個噴嚏,忙拿手捂住口鼻,生怕感冒的風邪之氣沾染給房中另三人。夏夜燥熱,難以好睡,暫時歇藝停牌的小倌兒們索性聚在一起,涼室閑坐,吹吹穿堂而過的風,理理舞衣,養養管弦。
孟虔好玩笑,見吳是非一個勁兒揉鼻子,立即揶揄她:“噢——有誰惦記你了!”
吳是非眼神威脅:“孤家寡人一個,會惦記我的大約全在這屋裏了。說,方才你們誰心裏頭罵我呢?”
孟虔忙擺手:“可不是我!我頂喜歡咱小非了!”
袁恕在笑。吳是非瞥瞥他,猛地轉向荀晚華:“肯定不是公子,那就是——”
這些日子處久了,已習慣與這幾個碎催子打诨逗趣,荀晚華便挽一副死不悔改的無賴做派,笑道:“就當是我說的,你要如何?對我動粗麽?”
吳是非狠狠捂眼,痛心疾首:“完了啊完了,十三爺近墨者黑,被玩壞了!”
袁恕好笑:“什麽就玩壞了?又不是娃娃!”
吳是非顯得糾結:“公子啊,能不能別老提醒我腦子進水了呀?不新鮮不好玩兒了,疲!”
“那你這水進得每天不重樣嘛!”
吳是非苦着臉,看向孟虔:“二爺,我覺得我們公子病已經全好了!”
孟虔掠一眼袁恕,語重心長:“不能夠!起碼還得小非當牛做馬點頭哈腰再伺候半輩子,也許勉強能好。”
袁恕掩嘴笑,點點頭,深以為意。
荀晚華跟着笑,卻不自覺手扶着後腰抻了抻,眉宇間難掩絲絲倦容。
幾人都注意到了,吳是非手腳快,挪過去幫着按一按撫一撫,好聲勸他:“十三爺還是去裏間躺一躺吧!”
荀晚華敷衍地笑一下,搖頭婉拒。
袁恕倒了麥茶遞到他手裏,也是憂慮:“十三哥這胎懷得忒是辛苦!從未見過好像你吐得這般厲害,究竟老劉怎樣說的?不如還去請外頭的大夫來瞧一瞧罷!”
荀晚華喝過茶,言語間猶是叫衆人放寬心:“正逢着暑天,疰夏,夾一塊兒了,不妨事的。你瞧二哥不也整日裏懶洋洋的?”
孟虔柔柔與他打扇,精神頭十足地分辯:“嗳嗳嗳,莫轉到我身上來,我且好着呢!吐完了照樣吃,吃完了就睡,睡醒了來找你們玩兒,我臉都圓了。你瞧——”他拍着自己圓潤了的下巴得意洋洋,“哪像你?臉色煞白,整個人倒消下去一圈。”
吳是非連連點頭附和,皺皺鼻子:“讓你搬來跟公子搭伴兒又不肯,我給公子開小竈,多帶你一份不費事兒。難不成十三爺還嫌棄我手腳笨?”
荀晚華擺擺手:“哪裏話說的?嫌你我還成日過來麽?你的心意我收着,又不缺人伺候,別累着你。”
“我不累!”說完忽瞄到袁恕一點眼風,當即領悟,“喔喔,是是,館子裏這許多人呢,不缺不缺!小女一人拖倆,确實口氣比力氣大,這壞習氣我得改。”
孟虔垂睑乜斜,且等着她接下來的噱頭。
果然,吳是非給荀晚華按腰揉肩又捏腿,嘴裏冷不丁冒出來一句:“哎呀,這就是緩緩,手勢肯定沒十七郎好,回頭讓他再與你仔細捏捏。”
荀晚華神情一滞,旋即尴尬地垂下頭去。
“你、你……不是……我們沒有……”
“啊?啥?”吳是非沖袁恕擠擠眼,裝傻,“沒有什麽呀?”
荀晚華局促極了:“別誤會,我和十七是——”
“不不,爺才別誤會!小女沒想歪的。我就是呀,知道他看別人都用鼻子,看我們十三爺呢,用眼!正眼,青眼,好眼。”
荀晚華臉通紅,愈加不肯說話了。
孟虔悶笑,亦忍不住伸手戳一把吳是非額角,做個嘴型當是啐她,攬過荀晚華來打個圓場:“小十七的樂理、禮儀都是輝夜教的,與他親怎麽了?就你那雙歪眼珠子看出來的全都沒正經,吳是非,我看你叫無事生非才對!”
吳是非臉皮特厚,不知悔改,還捧着腮幫子做憧憬狀:“哇哦,幻想的世界都是愛情的粉紅泡泡!”
“啊?”孟虔嘴角抽搐,看袁恕,“你家活寶說的啥?腦子又糊了?”
袁恕咯咯笑:“看樣子,八成是!”
吳是非垂頭喪氣:“唉,我棄療!”
袁恕撫掌:“嗳,這個我聽懂了!不過小非啊,莫棄療!死馬還當活馬醫,也許歪打正着就治好了。”
吳是非眼中迸射光芒:“可我現在有個歪主意很想試試,不想治好它呀!”
“你又琢磨什麽石破驚天的花頭精?”
吳是非靠過去,賊兮兮說:“公子會轉手指頭不?”
“手指頭?”袁恕下意識看自己的雙手,“怎麽轉?”
孟虔和荀晚華也被帶起了好奇心,紛紛擡起手,握拳又松開,想不通手指頭要如何轉起來。
吳是非就拿自己的左手示範,立掌,先屈食指、前伸、直起,中指在食指蜷曲前伸的同時也屈起來,好像排隊一樣與食指做相同的運動。兩根手指交替屈伸,看起來确像車轱辘打轉。吳是非做得很慢,三人也瞧得仔細,不由自主學着動了起來。
“只需食指和中指麽?”袁恕四指翻飛,靈活自如,“其餘兩根手指不用一起來?”
他是真心有疑惑,誠實在問的。但看着他迅捷柔軟的手指輕而易舉将自己練了半天也只玩會了兩根手指的新技能給掌握了,吳是非內心裏還是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她擺出張失魂落魄的臉仰天悲呼:“我為什麽要來自取其辱啊?!”
袁恕噴笑,停下來捏捏她鼻頭:“所以你就是學了這個想炫耀給我看麽?”
吳是非慢吞吞搖了搖頭,甕着鼻子道:“不!我是想公子身子未恢複,老歇着也悶,興許可以創個手舞什麽的。坐着演舞,也不累,多好!”
這确是個新鮮的主意,三人聽完無不顯出濃厚的興趣,從手指發散到上臂,沒說幾句竟已商量出不少新的手姿。吳是非也沒閑心顧着怨念自己僵硬的手指頭了,一道加入進來,幫着想配合的身段,以及面上的妝容、頭飾等等,不亦樂乎。一聊起來,不知不覺夜便深了。
吳是非卻過于興奮,毫無睡意,更突發奇想,言說手舞太靜,一人獨坐臺上過于渺小,不如多人群舞,好看也熱鬧。別的人她想不着,一門心思打起了眼前兩位的主意,借口孕期既不便抱琴傷氣,索性大家一起練手舞。還死皮賴臉纏着讓孟虔和荀晚華也先轉動手指練一練柔韌。
袁恕登時樂了:“你這丫頭,枉費誇耀自己半年蟄伏消息如何靈通,卻不識二哥的廬山真面目。”
吳是非不解。
“你只道二哥擅阮琴,其實帶弦的他無一不會,更有一手雙琴同奏的絕技。”
吳是非兩眼放光,渴求地望着孟虔。
孟虔哭笑不得:“都多少年不演了,小十九盡出我的醜。”
袁恕眼中流露出孩童般的稚氣:“我就想看二哥彈嘛!不花錢的。”
“琴吶?”
袁恕莫測一笑,沖吳是非使個眼色。小丫頭跳起來便往隔間跑,不一會兒連抱帶背取了兩張琴來。
“前日公子閑着無事,吩咐讓把十一公子的琴取來,想上上油調調弦,勿要放壞了。這可正好了!”
孟虔扶額。荀晚華還起哄:“我也想看呢!”
瞧這架勢,當是騎虎難下,孟虔只得順服。遂讓吳是非去将四面透風的格栅合起幾扇來,夜深了,勿要擾了他人。
待吳是非回來乖乖坐好,孟虔已将弦音調正,活動了下手指,起手按弦。
袁恕悄聲提醒吳是非:“仔細二哥的手!”
吳是非依言睜大雙眼,目不轉睛盯着孟虔纖長的十指。
倏然一記清泠調領了前奏,耳畔便宛如春雨叩檐,水珠洋洋灑灑墜落。不同于撫弦下悠然的輕緩綿長,一場弦上的活潑彈跳帶起了人心的雀躍,忍不住要随它一道歡笑輕舞。
吳是非看得癡了。
那飛快撥弦的十指總在視覺中留下來不及捕捉的殘影,時而好像蜂鳥振翅,時而又似輕蝶吻蕊,懸而未落的,一觸即走的,都是脈脈。
它是愛了這天地,戀上了季節,貪于花時,于是才要歡呼,要慶祝,用舞步踩出有聲的節奏。
弦的舞步!
瞬間化成了袁恕的舞步!
廣袖的氅衣滑落地上,縱情之人已在場中央,足尖點踏,一旋身一折腰,袅娜聘婷。
驟來笛聲和曲,将蹦跳的熱烈柔化為曼妙的搖曳,繞着舞者韌性的騰挪,在舉手投足間盤出了妩媚。舞動情,曲襲人,直叫吳是非如癡如醉,忘時節,忘物我。
猛然間一記拍弦打板,樂聲斷,孟虔按弦停奏,即興的一曲淋漓暢快。
袁恕仍擺着最後的扭姿跪坐席上,呼吸急喘,眼神卻亮。
啪啪啪——
吳是非用力鼓掌,為這曲,也為這舞,為眼前不同凡響的三人。
“小十九又出了新的舞步。”荀晚華放下手中長笛,亦跟着擊節相慶,“有名目麽?”
“火!”吳是非忽癡癡地呢喃,“公子方才,好像團火一樣。”
孟虔不完全同意:“篝火不似這般俏皮又執着。”
吳是非搖搖頭:“是燈火!蠟炬成灰淚始幹,一豆照夜,無私,嬌豔,溫暖,弱小,但很亮很亮。”
及後,繁露館有了新藝,三公子共演,獨舞,《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