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七、故人尋

因為對外的公示上繁露館的二、十三、十九郎或有孕或因病,花牌是被摘了名的,慢說叫牌子,素日連作陪侍酒都一律謝絕。但是開放給金牌以上級別金主們的特賞卻提前預演了三公子聯排的新舞,見者聊聊,難以詳述,不過當日有幸一睹的看客評價甚為統一,無不以為驚豔,交口稱贊。

無奈特賞的節目都是館內自行鋪設,每天不盡相同,壓軸場的驚喜更是為了保持神秘感不會提前透露,更不接受指名點演。要的就是這譬如優昙一現求而不得的效果,吊胃口,且是吊個十足。

于是那一夜裏交運看過一回的意猶未盡,未得時機一窺芳華的捶胸頓足,有錢自诩好雅韻識舞境的金主們一時跟池子裏看見餌食的錦鯉一般,争先恐後地給繁露館送錢來,夜夜守場子。目的很明顯,無非就想哪日額骨頭碰着了天花板,還能賞一回這三郎共演的絕妙。

同行相傾,別家館子見“錢袋子”全對繁露館趨之若鹜,少不得尖酸幾句,卻只能幹瞪眼白白氣着。也都明白這就是人家的策略,物以稀為貴,嘗不着才愈要嘗。吳是非更用個新鮮詞兒定義說:“饑餓營銷嘛!就要饞死這幫色鬼們,讓他們上瘾,戒不掉。”

其時,董執不禁瞥了眼同在室內的廿四公子駱隽,不痛不癢地說了句:“難怪彌秀每到夏天反而能胖個十來斤。”

吳是非偏過頭正見駱隽嘴裏塞得鼓鼓囊囊的,一手又各攥着一枚水晶糕,埋頭苦吃。恍惚聽到有人叫自己,方才擡起臉來,挂着一嘴的豆餡兒口齒不清地說:“什麽?什麽?”

吳是非登時噴笑出來,勸他:“慢點兒吃!說了都給你的,沒人跟你搶。”

駱隽說不清楚話,盡是搖頭,忽而又點點頭,手舉着糕餅興奮地直跺腳。

董執都看不下去了,肅顏斥他:“咽下去再說話!”

平日裏雖仗着年幼無拘束,館主也多有縱容,不過駱隽總是有些畏懼董執的。見他當真不悅,很是有些驚吓,結果倒噎住了。虧得吳是非及時與他拍背擡愕,更不許他情急喝水加重窒息,鼓勵他用力深呼吸,好容易緩和過來。此一番後,他确不敢那樣猛吃猛塞的了,撫着胸口小生怕怕:“好險,差點兒就過去了!”

吳是非笑他:“你要真過去了,便是我們繁露館貪食噎死第一人,哈哈,聲名大噪!”

駱隽氣哼哼皺了皺眉鼻子。

一旁董執則冷笑一聲:“我看是臭名遠播,贻笑大方!”

駱隽頭一低,嘟起嘴:“嗯哼——好吃嘛!”

吳是非也維護幾句:“不怪彌秀貪這一口,确實好吃。架不住人家餅鋪也懂饑餓營銷,這沁心涼糕一年就大熱天賣倆月,綠豆蓉的餡兒裏摻奶冰渣,想買了送禮還得快跑近走,不然一刻鐘就給你化成糊糊。得虧我這雙好腿呀!”

駱隽豎起大拇哥,附和:“好!非姐最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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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是非歪頭壞笑:“可我本來是要孝敬董爺的呀!”

駱隽頓一下,臉微紅,嘻嘻笑:“恩伯不愛吃甜的,我代勞嘛!浪費食物可恥!”

吳是非憋着笑看向董執,卻見他将手邊的一碟涼糕又置于隔溫的食盒裏冰鎮着,施施然起身,拎上食盒就往外走。

“事兒說完了,預演的日子和順次你們自己與執事拟吧!”

吳是非頻頻點頭:“好噠好噠!”在他背後揮揮手,笑得別有深意。

那天後,吳是非凡去買涼糕,手指頭上還要多數一人。

此皆不值一提的閑事了。

轉眼到了盂蘭節。俗例,這天避夜行,館子休業一天。伶人館沒有什麽祖先可拜,一群卑微讨生活的苦人卻總記着玉隕的同伴,還有那歲歲年年沒能生下來和未來得及長大的小生命,慣例是會去放盞荷燈,替亡靈祈福,願可得超度,順利往生。

館子裏人多,自然不是每個都去,今年除了館主董執并幾名執事,再有尚未挂牌的小小倌兒,一直歇藝的幾位也有意同行。初初董執還持反對意見,覺得孟虔和荀晚華身子不便,該少往人多擁擠的地方去,以免有個差池。孟虔就扯着自己胳膊上一塊贅肉癟嘴捏個哭腔,道:“我如今可算跟彌秀別苗頭了,他不丢人我丢人!”

駱隽飛快抱住孟虔胳膊,哭唧唧跟着演:“二哥陪陪我吧!別讓我一個人被大家笑是包子。”

孟虔乜斜:“你可不是包子!包子肚裏有貨,像我。”他輕拍微隆的小腹,以為佐言,“你呀,就是塊發糕!遇熱呼——松撲撲蒸起來,蓬蓬軟。冷天裏便啵,撒氣兒,癟了,硬了。”

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後合。

駱隽扭頭奔了吳是非,摟住她腰使性撒嬌:“姐姐給我評理。二哥擠兌我,怼他!”

吳是非擺擺手:“別的人別說怼了,姐替你打他個親媽認不得。這人不行,他是包子,我不敢怼,我怕怼漏餡兒,造孽!”

說不怼,還是逗了半句,又将大家夥兒平複的情緒再度調了起來,大笑一場。

最終,還是一道去了。

孟虔身旁有人服侍,當可放心。

說來不知算否巧合,原本應了要為某鄉祭祖演鬼戲傩舞的十七郎呂昂突然推了預約,理由是排演時崴了腳,只叫七郎、九郎、十郎攜樂班過去,大不了少領自己一份錢,再賠點定金與人家,總之就是有心無力請多包涵。轉頭一瘸一拐來跟董執說也要去荷燈會,讓亡靈給自己除除晦氣。

沒聽說鬼節裏拜托亡靈除晦的,呂昂那一點此地無銀的小心思實在是個明眼人都瞧得懂。于是董執當天特多餘地放了輛小車,只乘下了荀晚華和呂昂,一行人熱熱鬧鬧出門了。

一條外引外向的細川,溝通了城內與外界的漕運往來,素日裏舟船絡繹,今夜更多了熙攘的人流,兩岸燈火輝盛,照不眠。立在拱橋上遙遙目送,川上一條光脈随着水流徐徐湧動,将前路點亮,似能飄向天際。

“爹說,每條水道的盡頭都是海,海的盡頭是天。這世界就是圓的,跟月亮一樣。水從高處來,走過一圈還回到原來的地方,這就是水的圓滿。順着這光河,靈魂也都回到天上,便是人的圓滿。”

吳是非蹲在露出水面的一塊巨大卵石上,手指輕輕撩動川水,催着自己的荷燈快快游向水中央。今夜不同往日,小侍、僮子出門不必戴覆面的網罩,只需在耳上扣一條紗巾遮住眼下半張臉即可。她的眼前不再有一層晦暗的阻隔過濾光線與顏色,變得透徹敞亮。

袁恕站在岸上目送荷燈一點一點飄走,聲音也顯得有些悠遠:“回到天上去的這段路很難走,無論水還是人。”

吳是非輕輕地笑:“所以戲本裏那些神仙都是做錯事受罰,才不得不落到凡間來啊!至于我們這些生而為人的,也許便同這水一樣,高處太冷了,于是就想降下來,紮到人堆裏去嘗一嘗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順便看一看沿途的四季流轉,在花事的輪回裏學會笑,學會哭,最後學會忏悔。”

“卻還是孤獨地來了,又孤獨地走。”

“但走之前遇見過,停留過,暖過,多好!”吳是非擡頭望着袁恕,一雙眼笑得如這一川的祈望般,燈火璀璨,“比一直孤零零在高處要有趣多了。”

袁恕一怔,旋即笑了。

“啊,挺好的!”

年幼的孩子坐在父親肩頭稚氣地歡呼,結伴的、只影的,都于一豆燈火裏,于這葳蕤的橙色光河中放下了各自的因緣與牽挂,回身繼續在人世間踽踽而行,去經歷,去掙紮,去尋找落下來的意義。

吳是非靈巧地蹦回岸邊,攙扶住袁恕退回高處的堤上,讓出親水的位置給後來人。一波波的燈火,一程程地相送,天邊流雲埋了婆娑輪,仿佛是憚于這熱烈,不予争輝了。

刻意在人群中探尋其他人的蹤跡,吳是非看見小廿四沒纏着孟虔,反而硬同荀晚華擠在一起,惹得呂昂一張臉怏怏的,誰人該他幾百吊錢似的。笑覓他處,那裏孟虔似在水邊滑了腳,被時舜欽眼疾手快抄住,結果他一只腳倒踩進了水裏。董執意外十分緊張,一手拉住身形猶不穩的孟虔,一手看似輕巧帶一帶,将時舜欽拽了上來,随後急退數步,離開水邊。仿佛他還神色嚴厲地教訓了幾句,時舜欽也蹙着眉對孟虔說了什麽,孟虔嘟起了嘴,董執甚是無奈,而時舜欽居然笑了下。不是面對吳是非時帶着輕蔑與譏诮的笑,盡管淺淡,可柔柔暖暖的,好像,對家人。董執也笑了,一點兒不高高在上。

吳是非掩在面紗下的嘴角習慣性勾起,痞壞痞壞地笑了下,借口橋上人少正好吹風觀景,引着袁恕一道往拱橋那邊去了。

才行至引橋未及上階,忽聽後方有人喚來:“倩郎留步!”

坊間慣将南風館中小倌兒們美稱曰倩郎,因此吳是非下意識停了停,回過頭去好奇看是何人搭讪。只見一士人模樣的男子搶步上來,抱手揖禮,謹慎地問一聲:“敢問,這位可是繁露館十九郎?”

吳是非心下嘀咕:“莫不是個垂涎美色的趁機來揩油?”登時沉了臉,跨步往袁恕身前一擋,甕聲道:“公子歇藝了,恕不接待!”

橋上橋下人來人往,已招來不少側目,男子并不想聲張,更将聲調壓一壓,懇切道:“倩郎勿要誤會!在下方省,家住城南。”

吳是非心頭咯噔:“城南,方家?你是方準何人?”

男子苦笑,未及說話,袁恕自上前半步,欠身一禮:“二公子有禮了!”

吳是非便知錯不了也避不了,方準是冏兒的授血之人,是他的生父。眼前人既為方準兄長,便是冏兒血緣上的親人。該來的,終究來了!

此間人多眼雜,方省提出借一步說話,将二人領向僻靜處。角巷暗影,車馬靜卧。

吳是非警惕地護住袁恕,冷聲叱問:“這是何意?”

方省不住擺手,欲要擺手,車簾卻自內被挑起,老婦垂坐車頭,颔首見安:“二位莫慌!是老身叫省兒去請倩郎過來,說說話罷了,別無他意。”

袁恕立即意識到車內人的身份,忙躬身行大禮:“見過老夫人!”

吳是非心裏的不安愈加深了。

果然老婦快人快語,開門見山,寒暄過後直言:“老身管束不周,對三郎驕縱過度,以致他素行孟浪,做盡荒唐事。本不該再與你處有所瓜葛,但我兒已殁,好歹,不能叫他的血脈流落在外。老身此番邀見,是想懇請倩郎——”

“且慢!”吳是非一擡手,昂聲截斷,“明人不說暗話,老夫人的意思我明白,想要回孩子嘛!這你問公子可沒用,世上只有一個人曉得孩子的去向。我!”

方老夫人不禁錯愕。大戶人家的女眷多深居簡出,她連袁恕的微末情況都是聽他人轉述,更不會認識吳是非。聽其聲調細細高高,頗似女腔,身形又輕盈小巧,胸前十分單薄,便理所當然以為這是變聲期的少年郎,大約就是小侍了。

見袁恕,老夫人還能放下幾分架子客氣講幾句,卻無論如何不願同身份更低的小侍公平對話,當下幹咳幾聲。方省會意,過來将話接了過去:“聽小哥的意思——”

“喊我小非吧!”

被蠻橫打斷的方省愣了下,尴尬笑笑,道:“啊哈,好好!孩子的事想必全是小非操辦的,那——”

“還是我接生的呢!”

一而再不讓說句囫囵整話,方省本來就是個書蠹子,這下腦筋子更轉不過彎來,完全忘了接下去該說什麽。

吳是非則叉腰冷哼,兀自言道:“公子是獨自逃到外頭生下的孩子,這件事館子裏對外只說病重歇藝,一直瞞着沒聲張。孩子生下來沒過百日公子就被捉回來,我帶着孩子吃沒吃喝沒喝,自然趕緊找戶好人家送了。沒收錢,說好的,此生不複見,絕不再讨回來,所以我也壓根兒不去問養父母家的地址。估計後來人家也搬了,畢竟人心叵測,萬一我反悔呢!彙報完畢!”

方省聽得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讷讷問:“那、那那,那戶人家姓什麽?做什麽的?”

吳是非手一攤:“不知道啊!總之是戶好人家,并非大富大貴,但及小康,夫妻倆沒孩子,一定會把娃視作親生般疼愛的,放心吧!”

“你這也不問那也不知,如、如何就知他是好人?”

“人我見着了呀!看人相面,我雖不是神棍,但好賴人我還是會分的。人家娘子特別溫和慈祥,話都不怎麽講的,手上全是操持家務的口子老繭,勤快又熱心,很愛笑。喔喔,做飯特別好吃,起碼手藝比我強!寶寶将來可是有口福!”

方省嘴微微張着,一句話都講不出來了。

吳是非轉頭看向車內同樣不知所措的方老夫人,眸光驀地沉了,深了。

“冒昧問一句,老夫人縱然接回了孩子,此後欲将如何?”

不知是輕蔑或者內心果然無解,方老夫人一時仍不做聲。

适時,雲頭偏了,露出半邊月輪,清輝冰冷冷地灑下來,照得人臉都是半陰半明。

吳是非仰頭沐光,話音涼薄:“沒記錯的話,貴府四世同堂,老太爺膝下三子三女,尊夫雖長房嫡系,但支系的兄弟們仍是住在一棟大宅子裏,分權不分家。老夫人确乃正妻,實為繼室,大公子并非您親生的。二公子庶出喪母,歸于你撫養,好像也沒多少人認他是嫡出吧!”

方省渾身一震,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三弟與我不一樣,他是母親親生的孩兒,家中産業自然有他一份。他人不在了,孩子總有份繼承。”

吳是非平靜地望着他:“二公子書念得多,卻是好天真吶!”

“此話怎講?”

“從來子憑母貴,”一直垂眸不語的袁恕忽凄然道,“那孩子的生身之人是誰?貴府認我是媳或婿?日後如何解釋他的身世?你們認他,旁的人能認?能願意一直在他面前将真相隐瞞下去麽?一旦奪産,那孩子恐怕是第一個被打滅的繼承人。是滅,是死!”

許久的靜默,所有人都在想,都在悵惘。求團圓求守望,求心頭一絲慰藉身後一點延續,可命運若斯,己身茍安已不易,亦說不起篤定二字,如何能信誓旦旦保全他人的一世長安?

這一切,老夫人何嘗不明白?卻還是思念期待籌謀,作妄想,好了卻餘生遙遙無期的絕望罷了!

“我、我來養!”方省鼓足勇氣作最後的堅持,“三弟不在了,他的骨血便是我的骨血,孩子入我的嗣,是我的孩子。”

老夫人比吳是非更震驚,倏而淚如泉湧。

“二郎啊——”

吳是非贊賞地點點頭,返身将袁恕的手攙住,掌心握緊他發涼的手指,對他笑,轉頭,也對着方氏母子笑。

“這樣的兒子多好呀!”她抽下挂在腰間的繡線香囊抛了過去,“逝者已矣,為何不将心思多擱些在身邊人的身上呢?至少他還感受得到,會高興,會樂意回報。老夫人是該争的,但不該選擇困難的方向,而是為二公子多去争取一些。要知道,二老故去後,他就會跟那孩子一樣,成為最先被拿捏住血統身份的一個。放肆一言,送于二公子:韬光養晦,榜上有名!”

方省心上又是一緊,眼中百感交集。

老夫人顫抖着拾起落在車頭的香囊,打開了,取出一縷軟發。她明白,那是孩子的胎發,是念想。

“老身不奢求別的,只盼孩子真的如你所言去了好人家。可人心難測啊!萬一他們變了呢?萬一他們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嫌棄我孫兒,那時候,那時候——”

老婦哀哀啼哭,煞是可憐。

吳是非卻在月光下凜然哼笑,道聲:“敢!”

直到二人離去許久,方省立在原地,只覺小侍崇威又冷厲的眸光一刀一刀,是割在了自己身上。以刑代言:逆者當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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