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武上舞
又打斷一根軟木梢棍。
這是吳是非今天使的第三根。她完全在用蠻力揮舞,瘋了般消耗體力,就連陪練的時舜欽都難得露出疲态,呼吸有些急促。
以一盒藥膏的所謂“人情”,五月起吳是非便加入了繁露館這支由時舜欽親手訓練培植的護衛隊,與一幹血氣方剛的純男兒漢共同習武。對這自來熟又有些野路子拳腳的妮子,即便沒有先前的那些摩擦與沖突,時舜欽也是不會有絲毫憐香惜玉之情的。更相反,他給小非定的訓練量反比他們這些男子還多還精細,叫隊士們一致感覺,小非才是時爺的嫡傳,大家全成順便的了。
可他們也不敢悲憤得太過明顯,畢竟剛入隊的吳是非他們且沒把握打勝,連月來經過時舜欽點撥的非爺更是突飛猛進,愈加沒人招架得了她淩厲的攻勢。今日一進來衆人就瞧出她面色不善,殺氣騰騰,索性都縮在一旁堅決不出頭當炮灰。結果破天荒的,時舜欽親自給妮子作了陪練。
堪稱野蠻的純暴力搏擊,吳是非出招無式也無章法,就是不斷舉棍又劈落,仿佛手中握住的是可開山分路的神兵利斧,是敢叫一切邪祟都灰飛煙滅的伏魔法杖。她心中有火,手中有刀,擋我者殺!
所有人都知道她惱什麽恨什麽,怨怼自她的每一次攻擊下流逸噴濺,無形也有形,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卻只能無奈地由着她發洩,躲不掉的苦,哭不出的悲,握不住的命途,相守相愛,從心又如何?終落得身不由己,痛不欲生!
那便真的痛吧!肉體痛快了,就能暫時忘卻自己的無能為力。
時舜欽随手抛丢了斷木,沖野獸一般紅了眼的吳是非招招手,拳腳相見。
一招百試不爽的高躍膝擊,被時舜欽雙臂穩穩格住。他嘴邊挂着熟悉的蔑笑,臂力驟然爆發,紮起的肌肉将衣袖都撐裂。吳是非見勢不好,欲待仰身倒縱,已是不及。時舜欽剛猛的拳勁挾風正面直擊,吳是非人在半空無力回旋,只能被動曲臂來擋。骨肉撞擊的悶響竟然令人有血沫橫飛的錯覺,衆人眼看着吳是非橫飛了出去,背部着地,重重摔在地板上。
場邊一片感同身受的痛呼,不少人更将眼閉起來,不忍心看了。
總以為小女子這下挨得不輕,約摸是爬不起來的。想不到還沒等圍觀者們牙疼一樣的表情松弛下來,吳是非一個鯉魚打挺翻身又起,甩甩胳膊,拇指一刮鼻頭,咬牙道:“破老娘的絕招,媽個雞的,你死定了!再來!”
時舜欽扒下破衣撕了兩截碎布繞在指關節上,依舊招招手,示意對手來攻。
吳是非卻是愣了下,盯着他□□的上身跑題問一聲:“你不冷啊?”
時舜欽聳聳肩。
“這都九月了。”
時舜欽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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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悠着點兒呗!”
時舜欽忽勾唇暧昧不明地笑了下,仍是不語。
吳是非沒招了,兩手一攤:“大哥你顧忌點好不好?又不是小孩子,再熱也別扒衣服嘛!回頭寒症發作起來,老董一定劈死我。做人不要太陰暗啦!”
時舜欽淡淡落兩字:“無妨!”
“男女有別啊!”
“也沒見你轉過身去。”
吳是非目不轉睛,十分誠實地表示:“我不要臉啊!不要錢的不看白不看,面對好風景我的宗旨就是寧缺德不虧心。”
“噗——”邊上有人憋不住捂嘴悶笑。
吳是非不當事,還作勢抹了抹嘴角的口水,一臉色鬼相。
撇去是否逗樂假作怪,時舜欽固然容貌不差,這身體格确實有些惹眼。初初吳是非只見着他高,膚色也偏黑,會錯覺他壯如鬥牛,衣下定然一身虬紮的腱子肉,五大三粗。但實際這人僅僅骨架大些,卻是精瘦,鎖骨處都陷出兩個槽來了,吳是非目測絕對能擱下兩枚鴿子蛋。胳膊也沒好粗,小臂上青筋纏繞,上臂肌肉線條清晰但肯定擰不過自己的大腿。前胸後背或淡或深留着幾處傷疤,腰上有枚瘀痕像是新留的。吳是非睨着那瘀痕歪嘴壞笑,心情莫名好了些。
時舜欽不動聲色叉腰而立,手指恰蓋住了瘀痕,問她:“打不打?”
吳是非扭頭對着一旁的隊士喊:“沒眼力價兒的蠢貨!時爺衣裳破了也不見誰給取件新的來換,就叫人這麽凍着,你們有幾個腦袋讓館主擰?死人吶?還杵着!”
于是一陣騷亂,當即有人為表孝心扒下了自己的衣裳過來想給時舜欽暫且披起。時舜欽可不領情,嫌汗臭,一腳給那人踹了個四仰八叉。大家哈哈一笑,大清早被吳是非帶起的緊張的氣氛驀地消散了。也是知她氣順了一半,平日裏鬧慣的一幹人便敢接棒與她切磋,終是把時舜欽請到場邊坐着休息。
又操練過一陣,瞧眼時辰,吳是非便罷手拭汗,趕在袁恕起來洗漱前跑了回去。
新規矩出來後,九子開蓮亦不再是一夜的買賣,而是自授血日開始直到平安分娩,小倌兒的身子都只歸了那一位金主。顧名思義,獻藝侍宴可以有,再過分些拉拉手摟摟抱抱甚或香面都是被允許的,唯獨□□上的玩趣僅供沾胎者獨專,不另行挂牌競價出售。
理所當然的,如此一來開蓮的底價也就被定得十分之高,可說是讓家境中等殷實的花花公子都望而卻步,非頂級纨绔以及酷愛此道的極少數“會”裏的人,絕無實力更無魄力舍得一擲千金來玩。另外,由于細則裏添加了許多保障小倌兒和胎兒生命安全的措施、限制,雖令“玩”起來無所節制的那一批惡趣者大為不滿,卻正好又剔出了一部分不良的競價者,反而少有價格虛高、金主賴賬這類事件發生,于館內來說倒是穩定了收益,利大于弊。
而作為競得者,以一夜的成本來說固然翻了幾倍,但其後近十個月內的專享,分攤細算其實并不虧。加之繁露館的陰身兒才藝皆出衆,拔萃的幾位譬如舞魁的十九郎,又再舉年紀已三十過半旬卻保養得法、精通樂理的二郎,素日想點演都未必在目表上列名,有無藝緣全憑個運氣,若能專享獨賞,豈非大福?精明人裏外裏算盤一打,結果買開蓮的金主非但沒少,簽契約時更不含糊,唯恐跑慢了落于人後,心儀的小倌兒叫人簽走了,一等少說一年多,那才叫捶胸頓足追悔莫及。
此番袁恕的生意做得同樣順利,前天陪金主良宵雲雨,翌日休養一天,今朝起仍需照常練舞登臺,場面上露個臉。一月後測孕,若得果,則循例停牌歇藝三月,其後視小倌兒身體情況再作安排。所以再乞懶渴睡,巳時過後,袁恕總要起身了。
原本吳是非時辰掐得準,提着熱水蹑足進屋時,袁恕還躺着。不過近旁服侍,袁恕見她臉頰微紅,袖子不似往常高高地挽上去,便猜到她一早又去練武了。倒是從來不反對,但看吳是非今天手抖腿也晃,端個盆險些滑手打翻了,明顯是修習過猛了。
袁恕心中有數,故意打趣道:“今兒黃歷上應該寫着忌時爺吧!”
吳是非一聽,立馬癟嘴扮委屈,哆哆嗦嗦舉起手給他看,告狀說:“公子做主啊!姓時的這就是公報私仇。他打我跟打沙包似的,你看你看,”她撸起袖子露出兩截前臂,“都紅了,骨頭差點兒沒斷了。疼!嗚——”
袁恕與她揉揉,勸她:“要不別練了,你的本事夠好的了,小子們都說打不過你。”
吳是非義正辭嚴:“不行!打不倒時舜欽,我決不罷休!”
袁恕好笑:“還惦記這茬兒吶!我以為這些日子你倆沒事兒了。”
“呸,誰跟他沒事兒?!”吳是非一臉忿然,“就這貨,上回在後臺,是他招我不?我話放這兒,公子,這回誰都別勸,別攔着我,二爺的面子都沒用,不抽他成豬頭三我跟他姓。哼!”
說起這件事,還得提一提三郎共演的那支舞曲《燭心》。正式獻演與即興的發揮畢竟不同,不僅曲子重新編寫過愈臻流暢,考慮到雙琴同奏對有孕的孟虔來說身體負擔太大,并且古琴以撫為主,相較這支重于彈撥的舞曲顯然換作筝更為合适。另外随着月份增加,荀晚華雖未覺得有氣力不濟,但久坐易乏,常常一曲吹罷,他便腰酸腿麻,站不起來了。編曲中笛子的部分還得删删減減。于是這支舞演到如今,從編曲到舞步,每個月都有變化,亦可說場場不同。而觀衆們的目的也自初初的嘗新,演變到一門心思就等着看變求變,簡直恨不能睡在舞臺邊上,生怕錯過了一場,仿佛這樣人生要不完整了。
但這些人如何都料不到,自己追得再勤看得再熟,卻都不及吳是非有眼福耳福。那夜三人興之所至的欣狂,不吝體能的技巧揮灑,心無旁骛的演繹,都只如煙花升起在最高處的劇烈綻放,華麗不可複制。哪怕無人喝彩,哪怕素顏布衣,都無法阻止人內心的歡愉釋放。卻唯有吳是非看到了!
獨舞,獨家,獨此一人!
因此吳是非日漸蕩漾了,膨脹了,得意洋洋。一到三郎共演,她就在後臺和着袁恕的舞步蹦跶。她當然記得每一記舉手投足間的騰挪,那舞那曲已反反複複看過聽過刻印在了心裏,永不可忘。她口中哼着曲調旋轉雀躍,嬌俏的身姿也如一抹輕捷的燭焰,在蕊芯上來來回回地奔跑,将生命之火傳導,點亮了夜。
忘我的一記下腰,颠倒的視界裏看見了熟悉的譏诮,當即旋身站好,眯起眼語氣不善:“幹嘛?”
時舜欽在妝臺前擱下手裏的托盤,吳是非順了一眼,見盤中碼着幾條好看的錦帶,應是價格不菲。
“客人賞的,館主讓三位自己挑揀着分一分。”
吳是非甕着鼻子回了聲:“噢!”
時舜欽轉身貌似就走,卻恍然記起要事般扭頭對吳是非說:“對了,你身手不錯,可以給十九伴個舞!”
吳是非并不當真,嘴角一抽:“用不着促狹我,我有自知之明。”
“我還沒同你熟到可以戲言玩笑的地步。”
吳是非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但又沒什麽頭緒,摸摸下颚愁到:“就這舞,我還能演啥?難不成當根蠟燭戳臺上?”
時舜欽嘴角邊挂起一抹戲谑的笑,不緊不慢道:“你演公雞啊!打鳴咯咯一叫,天亮了,熄火,正好!”
吳是非頓了頓,氣壯山河地吼起來:“罵誰唱歌像公雞吶?時舜欽,姑奶奶跟你沒完,啊啊啊——”
就這樣,吳是非堅決不移地跟時舜欽不共戴了兩重天。
此時又想起這樁事,吳是非新仇舊恨湧上心頭,臉都氣鼓了。
袁恕笑過了,到底心疼她,拉她坐在床畔,好聲道:“丫頭,不痛快了也別找人尋架,傷自己不劃算的。”
吳是非目光閃爍:“公子想什麽呢?我就跟兄弟們練練,拳腳無眼難免的,下回注意呗!”
袁恕不打算敷衍過去:“時爺輕易不出手。”
“說明我長進啊!”
“他真操練起人來,也不會如此留情。”
吳是非皺皺鼻子,撅起嘴嘟囔着:“才不留情呢!衣裳都撐破了,顯得他能,肌肉強有什麽了不起,切——”
袁恕順這話趁機再勸一勸:“那你還不躲着他些?等真的練好了再挑他。”
“是其他人都躲着我好不——”話出口驀覺失言,腮幫子一鼓,又不高興說話了。
袁恕失笑,捏捏她臉頰:“你能站着回來,看樣子時爺今天是大發善心了。”
吳是非更氣:“公子怎麽老向着他說話?”
“我豈是向着他?我是向着你呢!乖,別老跟時爺作對,別再想着那晚的事了。原是我不對,沖我來好不好?”
“現在可是公子提起來啊!別說了,我氣又上來了。”
“氣又怎樣?橫豎你打不過他!”
“對付他我還用自己出手嗎?我有的是辦法治他。”
“是是,你厲害!幾句話給人招頓打,該解恨啦!”
“嘿——”吳是非瞪眼掐腰,“怎麽回事呀?公子今天要替那小子跟我算賬不成?你哪頭的呀?”
袁恕不理她的虛張聲勢,一把拖近來狠狠揉亂她的發,嗔道:“好說歹說都沒用,你又是怎麽回事?眼裏頭還有我嗎?不叫說的都說了,人家挨頓打,我罰你了嗎?”
吳是非嘴一歪,湊過臉去:“你罰你罰,趕緊罰!只要你舍得!”
袁恕氣結,用力揪了下她鼻頭:“我怎麽撿了你這麽個活寶讨債鬼呢?!”
吳是非龇牙咧嘴笑,再把袁恕抱一抱,賴他懷裏撒頓嬌,什麽氣都沒了。
移扇推窗,梳頭更衣,吳是非指尖拂過袁恕雪白的脖頸,瞥見他領下的鎖骨,忽想起來:“我瞧時舜欽身上不少疤瘌,都像利器傷,他常出去跟人茬架麽?”
意外袁恕眉間一緊,面色有些沉重:“不,那些都是為救恩伯留下的。”
吳是非愣了下:“這一行鬥得如此狠?”
袁恕搖搖頭:“不完全是同行相傾,更多的是江湖、朝野中的明争暗鬥。”
風月場,也是最大的消息海。這裏只認錢,所以誰都可以來,什麽秘密都能交換。伶人們很低賤,但他們所知道的,有時也足以颠覆天下。而那些玩弄權謀者亦不僅只想占有他們,也會恨他們,更怕他們。
“上代館主便是死于傷瘡,箭毒難解,拖了幾個月,終究無力回天。當初恩伯肯給時爺一個機會,不叫他入閣挂牌,也有部分原因是看中了他的武藝。這些年下來,時爺訓練護衛,确實不負所望。”
吳是非臉陰陰的,心裏頭有些堵。
袁恕偏轉身,将她手握一握,淡然笑笑:“一些事原是不想你知道的,不過你問起來,便不需瞞你。并非我向着誰或者忌憚什麽人,只是如今館中的夥伴多是一道經過險的。時爺不但救過恩伯,救過十三哥和十七,也救過我。我知道那件事不光彩,你心裏過不去,我何嘗不覺得愧對恩伯?所以不提了不想了,好不好?只當我瘋了,瘋子做的瘋事,明白人不計較,行嗎?”
吳是非眯眼吸氣,猝不及防兩手捧住袁恕臉龐,逼視他:“說來說去還是為姓時的講情,說,他是不是你的白月光?”
袁恕不解:“白月光?”
吳是非翻起眼:“呃——不是,我是說,公子是不是原先喜歡他?求而不得那種?”
袁恕一怔,旋即哈哈笑:“你想哪兒去了?”緩一緩,認真地說:“我是喜歡時爺,不過不是你以為的那種。我佩服他的勇氣,同時尊敬他對恩伯的忠心,多少次浴血而還,他真的肯為恩伯赴死。我自問做不到他那般犟,也不夠堅定。刀劈下來我躲且來不及,哪敢迎頭去擋?他是真的強!有他在,大家都覺得館子裏很安全,沒什麽好怕的了。”
聽這話,吳是非一時亦生感觸,仰起頭幽幽嘆了聲:“可惜作了病,白長個不長肉,撐了這些年也是不容易。”
“所以嘛——”
“停!”吳是非仍然不買賬,“他過去再好,本事再大,都跟我沒關系。我說了,一碼歸一碼,他怼我,我一定會報仇的。我也是有原則的!”
“噢!”袁恕兩眼乜斜,“你怎麽知道時爺不長肉?你怎麽看見他身上那些傷疤的?”
吳是非面上一窘,撇過臉去:“他、他自己把衣服撐破了,又不是我偷看的。”
“也就是你全看到了呗!”
“沒有!就前胸後背,還、還有胳膊。”
袁恕臉上陰晴不定。
“公子知道,我好色啊!”
袁恕恍然點頭。
“人家給他遞衣裳了,他還嫌棄不肯穿,我可沒扒他。”
袁恕眯眼。
“他還看你呢!扯平!”
袁恕就是不說話。
吳是非轉到他身後,雙臂環上肩頭,牛皮糖似的磨:“嗯哼,不提他了嘛!公子今天還沒說喜歡我吶!”
袁恕擡手扶住她面頰,好笑地在她唇上啄一下:“說完了!”
吳是非可不依足,掰過袁恕臉來,兀自深吻。
唇與唇相揉,撞開了牙關,舌尖試探着勾纏,彼此驚了一跳,猛地頓住。眸啓處,正對上又一汪秋水深瞳,盈滿了依戀。于是放開懷抱用力摟緊眼前的溫度,舌入喉,唾液交換,你中有我,更想互相吞噬,不分你我。
“唔——等一下!”袁恕陡然清醒,将女孩兒推開一臂的距離,呼吸不穩。
吳是非同樣氣喘籲籲,神情迷亂,眼底含着深切的渴望。
“今天不行!”袁恕缱绻地揩去少女唇畔沾染的胭脂,自嘲地笑,“一會兒二哥他們過來。”
吳是非癡癡地點了點頭:“欠着!”
袁恕附耳輕語:“差點兒親出火來,你這丫頭真不好惹!”
吳是非呵氣成言:“公子不許我尋架,那就換別的法子找痛快咯!”
“小禽獸!”
“嗷嗚——”
是時,說笑人聲漸行漸近,很快停在了門前。
吳是非擠擠眼,一躍而起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