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一、碎燭淚
其實以袁恕的角度看來,也對小半年來孟虔與荀晚華的親近很有些慨然,甚至,在此之前,他二人也僅僅維持着普通的和睦罷了。
私底下,袁恕有過解讀:“大約還是怕我步了十四哥的後塵吧!”
初來乍到時,吳是非什麽八卦都聽,自然知道繁露館二十四相中已離世的三郎和十四郎的些微往事。三郎實比孟虔還長幾歲,早在袁恕入館前便已故去,死于産後血崩。而十四郎是與荀晚華同期入館的,原本也最說得來。奈何他天生體弱,久于病榻纏綿,憂思郁結在心,常感生而無望,最終割腕自盡了。
那年袁恕才十二歲,看見十三哥伏屍恸哭幾乎暈厥過去。也記着是恩伯親與十四郎拭身更衣,叫他清清白白地前往那世。伶人苦伶人憐,伶人的一生大約只有另一個伶人會懂,見他人如見我,一笑一淚,無不是在嘆自己。每一次裝殓,也就好像埋葬又一個自己,直到剝落了層層的靈魂,徒留下空空的皮囊,當一具困頓于世的行屍走肉,忘記了痛。
可這樣的忘記何其難啊!
袁恕做不到。他之前的十一郎和十四郎都沒有做到,瘋了或者死了,都是逃避。卻又怎忍心苛責?生而無歡,何必生?死亦不苦,何懼死?袁恕其實也想過一了百了解脫了罷。
“結果還是被你救了。”其時,袁恕望着吳是非苦笑,不言幸否。
“不是啊!”吳是非雙手攬住他肩頭,幼稚地反駁,“是公子救了我呀!若那天你真翻到樓下去了,我一定跟着往下跳。公子在,我在;公子死,我追你去下輩子。”
袁恕愣一下,驀覺心裏不空了,被這小妮子填得滿滿的,很暖。
——倏來一聲刺耳的變調,袁恕思緒斷了,停下舞步,納罕地回轉身。只見荀晚華掩着口顯是欲嘔,臉色煞白,趕忙近前關切。吳是非也已伶俐地端了盂來,并遞上幹淨的巾帕與他擦拭。
“這都快六個月了,怎麽還吐得這樣厲害?”孟虔自己身子發沉,挺着碩大的肚腹行動遲緩,挪個腿都慢吞吞甚為不便。吳是非見狀,又着急過來攙扶他,嘴上不忘将他揶揄一番:“祖宗你坐着別動了!五個月的身子比人六個月還寬,我都懷疑你肚子裏揣了倆。”
孟虔自然沒懷雙胞胎,他就是胖,吃得太多養得忒好了。聽吳是非調笑,他那張嘴豈能閑着?立即怼回去:“不孝子孫,出言不遜,掌嘴!”
吳是非挑眉:“不肖子孫可不給跑腿買糕吃,祖宗想好了?”
孟虔伸直了腿,手指頭點一點:“那算了,不掌嘴,改捶捶!”
吳是非只得順從:“好,好——”便真的與他捶腿捏腳。
那邊廂,荀晚華一時不适,倒也沒嘔出啥來。抿了幾口溫水,擺擺手,努力擠出絲笑容,只說沒事。袁恕眉頭鎖着,仍是挂憂:“十三哥可是吃壞了?還是叫老劉過來瞧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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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是非附和:“就是就是!十三爺如今雙身子,千萬別生挺着,你難受,寶寶也委屈的。”回頭朝孟虔努努嘴,“學學二爺,光動嘴皮子,當活祖宗,貼這一身膘,使勁吐都沒事兒。”
孟虔抱着肚子張牙舞爪硬是沒撩到,吃力地喘一喘,指着逃開去的吳是非啐道:“欺負我胳膊短,過來!”
吳是非躲在袁恕身側,吐吐舌頭還調侃他:“你哪裏是胳膊短?你是包子餡兒太滿,撐着肚子,彎不過腰,起——嗳嗳,起——還是起不來——”
孟虔手撐在席上累得臉都紅了,跟着大家一起笑:“哈哈哈,臭丫頭,給我笑得脫力了!過來拉一把!”
吳是非借口怕挨打,偏不過去,于是袁恕邊笑邊挪動膝蓋湊過去,将孟虔扶好坐穩。吳是非倒也沒閑着偷懶,體貼地又絞了把溫巾來,替荀晚華暖了暖手。觀其形容模樣,總是不太好。
“十三爺這胎懷得辛苦,我插句嘴,要不《燭心》停了吧!”她轉頭征詢袁恕和孟虔的意思,“或者換別的器樂,別叫十三爺再演了。”
玩笑歸玩笑,另兩位到底不放心,孟虔更記起來:“昨夜裏頭我仿佛聽見十七吵了一嗓子,與你有關麽?”
荀晚華颔首,神情疲憊:“昨夜曹官人在,小十七喝多了酒,酒瘋竟撒到我這裏來了,差點——”
吳是非不明就裏:“差點啥?”
荀晚華狠狠捂眼:“小十七差點将曹官人給,那個了。”
枉費吳是非素日機靈,這回卻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等看見袁恕和孟虔臉上的尴尬又并些許哭笑不得,登時恍然,捂嘴低聲驚呼:“我的蒼天呀——”旋即悶頭瘋笑,“噗——呼呼呼——得虧沒成,不然該曹官人打賞侍夜,還是他賠給曹官人破身錢喲!”
經她一說,幾人亦感這事實在荒唐發噱,不禁都笑噴了。
不過好在時舜欽适時趕到把小十七擺平了,荀晚華也安撫了曹官人,最終曹官人掃了興但無意追究,早早回去了。而荀晚華卻沒能歇好,照顧了醉鬼呂昂一夜,熏他一腦門酒氣,這會兒頭還暈。
聽完原委,袁恕和孟虔更要心疼他些,無奈作嘆。吳是非則嗤笑一聲,譏諷道:“幼稚,沒腦子!有本事他回回喝醉,看榔頭不抽死他。”
榔頭就是時舜欽,吳是非氣他拳頭硬得跟榔頭似的,就給人起了這麽個綽號。
袁恕心下更顧慮着:“他這般攪和,怕是已經得罪人了。”
荀晚華扶額:“誰說不是呢?講也不聽,還抵賴說就是喝多了。拿他怎麽辦好?”
孟虔與吳是非視線一撞,嘴裏頭又蹦歪主意:“幹脆叫他扮僮子陪侍呗!”
吳是非抖肩壞笑:“嘿嘿,本姑娘免費輔導!”
袁恕伸手拍她一記額頭:“別鬧!”
吳是非撫着頭癟癟嘴:“怎麽是鬧呢?到時候還能即興來三P呢!”
“啥、啥?”孟虔眼角抽搐,“三劈?劈誰?”
吳是非白眼一翻,失憶:“哎呀,我又說什麽呢?”
于是終究孟虔也沒搞清楚三P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這一天後來,三人還是商量着将舞曲又改一改,不單單減少笛音的部分,舞步也要變。三人都已開蓮,袁恕能上臺的日子至多也就這一個月內,胎結成否雖未明确,實則有數,總是仔細些好。
而考慮及後三人相繼歇藝,館內亟需新節目替上,集思廣益,居然都把主意打在了十七郎呂昂頭上。孟虔表示:“前陣子見他瘸着腿走路總一跳一跳,頗似歡鹿,我一時興起找老五編了出舞劇,就差個人來演小鹿。”
荀晚華還搭上吳是非:“給添個獵人的角兒,叫小非上。”
吳是非瞪起眼:“我可不去!我不會跳舞,只會打人。”
袁恕沖她擠擠眼:“獵人不就是打鹿的?”
“對哦!”吳是非深以為意,但很快又不答應,“不行,小鹿多可愛,我不要當劊子手。”
孟虔忙分辯:“不打鹿,救鹿。小鹿踩夾子裏了,獵人可憐他,不殺他,還給他治傷,最後送回山裏去。小鹿起初不肯走,怪依依不舍的。最後小鹿長大了銜梅來認,折果相報,是個很溫馨的故事啦!”
吳是非翻着眼想象了一下自己跟呂昂那頭鹿相親相愛的畫面,不禁打了個寒顫,發冷抱臂,敬謝不敏:“這只小鹿面相太惡,不尥蹶子就不錯了,我不要他報答,走好不送。”返身投進袁恕懷裏,“要是公子演小鹿,我就不送回山裏去,天天好吃好喝伺候着,等鹿修煉成仙,跟我終成眷屬。”
袁恕笑道:“這故事好!橫豎我馬上也跳不動了,就卧臺上扮只養尊處優的鹿,光吃不動,舒服。”
吳是非狀似認真地問:“公子要吃啥?水果羹還是芝麻糊?”
袁恕還細細地想:“鹿不該吃草麽?”
“那我給公子蒸五彩餃子,再來一大碗芙蓉湯,這顏色夠瓜果蔬菜了吧!”
“嗯,甚好!”
“啊哈哈哈哈——”一旁孟虔聽不下去,拍腿大笑,“你們這一對兩對的啊,成天膩歪起來沒個夠!我都給你們記着,回頭統統編戲本子裏去,年年月月地演,不重樣。”
荀晚華也跟着起哄,直說:“二哥這舞也別編了,就搬張桌子到臺上,擺好瓜子點心,讓這倆上去坐着膩。高興了,二哥還能裝串門子,陪他們閑磕牙。”
孟虔拉住他手:“來來來,天氣好,咱哥倆一道串門去!”
結果說說笑笑讨論到午後方散。下半天館內人驚訝地發現,十七郎居然虎着個臉跑去了武堂,讓時舜欽教自己弓道。另邊廂,廿四郎駱隽則逢人就問自己的小鹿尾巴可不可愛,鹿鈴該戴腳踝還是手腕上,或者幹脆扣在額前。不多會兒的工夫,全館上下便都知道二郎撰了新本子,十七郎和廿四郎要雙人共舞新劇《鹿奔》,而梨園戲金嗓的十郎亦将獻聲,以說書人的身份念唱旁白,引觀衆入戲。
如此,新戲正排,舊曲仍盛,繁露館的舞戲臺從未有過冷清的時候。
這日,夜賞壓軸,又一遍《燭心》燃情。這微弱的焰未用金、橙、橘、紅中的任一表達,偏擇了淺淺的妃色舞衣。因為燭貴,紅燭為喜,白燭為喪,燭淚半哀,淺淡卻真摯,一如那小小的燈火。
舞的高潮處是芭蕉夜雨風來急,燭焰搖曳,倔強掙紮着不肯熄滅。此一段曲急,袁恕更要連續跳旋串翻接蹦子繞臺一周,回到臺中央原地點翻、絞腿、跳腿翻,最後盤腿翻坐一記定身亮相,十分吃體力。其後還有終段的持蕊立焰,才算是舞畢。
說吃力訴辛苦,于袁恕來說也不過是習以為常的一次重複,技巧上并不比白鷺舞的懸吊更艱難,自己完全演得下來。今次登臺前各項準備也是妥帖,樂音起,大幕開,掌聲雷動,一直順順利利。卻正到這處緊要關頭,袁恕跳腿翻落,未接盤姿,一個卸肩竟是軟軟卧了下去。觀衆們還當又換了編舞,不由新鮮好奇,交頭接耳期待着後續的演繹。唯有協曲的孟虔和荀晚華驚悉異常,将要停奏起身探看,但見臺側瞬間躍上一抹灰色身影,吳是非隐在暗處,搖頭示意二人莫停。
該覆面的僮兒自摘了織網面罩,眼前系一條雲幕遮微掩真實的容顏,灰衣攜白衾,鋪天蓋地卷上臺去。
“我行的,我行的!”少女一遍遍在內心裏鼓勵自己,“吳是非,你會跳舞,你可以演下去的。相信腦海裏看見的提示!”
樂聲仿佛湍流沖破葫蘆口豁然開朗,高昂的曲調徐徐沉降,柔緩平順,又似瑞雪終至,清清靜靜。于是白衾也舒展地披撒下來,覆蓋了臺上的一切,錯覺的視界中滿目皆亮了。是天亮了!
東方破曉,天下既白,燭火燃盡一線灰。少女仰頭,竟自口中緩緩噴吐出一縷煙氣,袅袅地向上飄散。她合起雙眼,安寧地垂下頭,裹在白衾中漸漸地凝固。
芯已燼,燭淚冷,這一支火,滅了!
大幕垂落,擋不住潮水般湧來的歡呼喝彩。落在吳是非耳中只覺得吵,她無心慶賀,迅速俯身擁住袁恕,輕輕搖他,焦急喚他。
又一人過來不由分說抱起袁恕,沉聲問道:“劉佑幾時與他測的脈?”
吳是非跟在時舜欽後頭疾步走,語帶哭腔:“沒驗過!公子說差不了,才一個多月不妨事,今日演完就告請停牌。”
時舜欽眉深蹙,居然罵聲:“他胡鬧,你愚蠢!”
懷中人倏動,氣息衰弱地嘤語:“別怪小非!是我大意了。”
說完悶哼,再度失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