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二、衆樂樂

十月裏,入夜天寒,室內燈火明,爐火亦盛,照得人滿面輝光,竟滲出了汗。

但某人的汗卻絕對不會是熱出來的。

“你、你——居然敢——”

時舜欽一手蛇纏男子的臂膀反扣住他肩頭,一手大力将他臉按在案上,殘喘的呼吸在案頭凝出一攤水汽,跪趴的姿勢更讓人內心裏倍感屈辱。而時舜欽則不發一言,面是冷的,手臂繃緊,不可撼動。

董執就坐在上首,手指頭在身前的矮幾上有節奏地叩着,垂睑默然,似在斟酌沉思。

外頭廊上忽來人聲:“館主,小非來了!”

董執指尖的動作停了,不緊不慢道:“讓她進來。”

門移開,吳是非躬身行禮,低着頭走進來。

“如何?”

“老——劉郎中說暫時無礙,不過這半個月裏必須靜卧,最好床都不要下。”

“嗯!”董執颔首,偏頭涼涼睨了仍被時舜欽牢牢制住的男子,“聽到了?”

男子奮力掙了掙,終究未果,嘴上不肯示弱,叫嚣:“那又怎麽樣?老子花錢買快活,還得候着你們的時辰來麽?”

吳是非不知前情,總是好奇,直言問董執:“單大官人的意思是?”

董執不瞞她:“嫌麻煩,說胎相不穩索性就別保了,要麽退錢,要麽重開。”

“重開?”隐在面罩下的眸光瞬時一凜,繼而哼笑,“契書上寫得明白,開蓮後一應侍奉接待皆以小倌兒的健康為準,換言之,即便單官人不要這孩子,但保與棄,仍舊由鄙館視小倌兒身體情況自行定奪。你,咳咳,您放棄的只是胎兒的處置權,那麽接下來有關于這孩子的一切鄙館将不再如今日這般征求單官人的意見。至于說退定或者重開——”

吳是非微微歪着頭,叫人感覺她似乎在看一件很稀奇的物事:“單官人是記性不好,還是不識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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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主聞言怒不可遏,奈何他身體受制無法移動,只能嘗試用聲音表達情緒:“卑賤的東西,敢與本大爺這樣說話,我……唔唔……”

未盡的唾罵全被碾進桌面,時舜欽對這金主委實是不留情面。

而吳是非卻若無其事将面罩摘了下來擱在膝前,擡手随意扇扇風,好整以暇道:“哎呀,卑賤不卑賤的,這世上總是活着才好說話,死人高貴,能吃香喝辣麽?”

她明眼明心地沖董執擠擠眼,頑皮道:“能逼時爺出手,若非膽子忒大就是傻大憨粗,啧,都是活該!”

就見董執眼角餘光指了指,吳是非順勢看去,離得董執約一臂之距的地板上散着一小攤碎瓷,依稀是只茶盞。

吳是非恍然:“沒打着你吧?”

董執扶案斜坐,懶懶道:“打着了,就不是如今這光景了。”

吳是非一想:“也是!不然我們時爺這會兒就該在郊外刨坑了。”

董執下意識挑了眼時舜欽,驀地輕嘆,提了提聲:“單公子冷靜些否?可以好好談了麽?”

說完給吳是非遞了個顏色,小丫頭遂不情不願摸出面巾扣起來遮住半張臉,只露出眼睛與額頭。時舜欽這才許金主直起身,但扭住他胳膊的手依舊未肯放松。

金主臉漲得通紅,咬牙恨道:“姓董的,你還想不想在這行混了?”

董執眉目一猙,話音凜冽:“我們這樣的人,有幾個是真想在這行混的?”

金主噎了噎,還逞兇:“行,今兒沒準備,任你狂一回!買賣作廢,老子大數不要了,把定金還我,一拍兩散。”

董執壓根兒沒聽見似的,支頤合眼,未予一言。

倒是吳是非皺着眉,一副心疼不已的模樣,對着金主直搖頭:“哎喲喲喲,這人不是傻也不是瞎,他完全瘋了呀!時爺快看看他發燒沒,是不是喝醉了?”

時舜欽嘴角勾了勾,只落一絲淡淡的譏诮,鼻頭裏不輕不重地哼了聲。

金主不屑與區區僮子說話,卻忌憚身後武力強悍的時舜欽,除了怒目而瞪,一時竟沒敢反嗆吳是非幾句。

少女扶額,挽張日行一善的悲憫面孔,無奈地表示:“既然這樣,我來給單大官人捋一捋條陳。放心,我會慢慢說的,保證白癡也能聽懂。”

門邊聽候的僮子忍不住噗笑出聲,趕緊捂着嘴扭過臉去。

吳是非舔舔嘴唇,挑眉壞笑,說了起來。

“鄙館包括九子開蓮在內所有的契書開頭就言明,所謂定金其實就是各位官人們來館後對自己一言一行繳的保證金,一旦有危害到小倌兒的情況出現,定金便作為先期賠付,以保證小倌兒能得到及時有效的救治。另外,定金的金額決定了您手裏拿到的是何等級的券牌,券牌乃是您出入鄙館的通行證,因此,定金退還否、退多少,需在您交出券牌後再行統算。小的就想問一聲,單官人要拿回定金,是否以後都不來了?”

金主張了張嘴,尚自糾結,吳是非還截了話,接着道:“您不急着回答我,想好了再說。還有呢!九子開蓮的生意是一錘子買賣,也就是按着孕期掰指頭算,跟您湊整了,十個月內我們公子都專伺候您一個人。說句不好聽的,就算他歇藝了病倒了,只要您來,只要他人清醒着還喘氣,就不能拒見,必須沖您樂。沒轍!風月行,賣藝賣身,笑都不值錢,附贈的。這會兒他确實身子不便,得好好養着,不能陪您喝酒尋歡,可統共十個月呢!孩子好不好,能不能生下來,十個月總夠落聽了。您看是耐着性子等一等劃算呀,還是買別的公子的牌子劃算?或者,您好走,去別家找個可人的?”

打量金主面色,顯然他對交出券牌很不情願。

吳是非不為人見的嘴角勾勒一抹嘲諷,眼神倏地厲了:“噢,對了,契書上約定,小倌兒身體若受損,大官人必須賠償。九子開蓮賣的是子房,無論小産還是足月生産,對陰身兒的身體傷害都極大。尤其小産屬于非正常摘蓮,按約這算傷,非病,鄙館得扣您的定金。有沒有剩可沒數,興許不夠還得您加賠。若是單官人放棄這孩子,那孩子的去留全憑鄙館決定。而鄙館所圖,都将以保證小倌兒的性命安全為前提,只要于公子有益,我們會全力保住胎兒,直到他順利生産為止。那之前,公子可無理由拒絕任何陪侍的要求,包括您單大官人。”

金主錯愕,旋即勃然:“混賬!你們這是欺詐!”

吳是非不卑不亢:“白紙黑字寫得清楚明白,單官人簽字畫押時,可沒說這是欺詐。”

“契書上幾曾有過這些?分明是你胡說八道,肆意添加!”

砰——

一聲雷霆暴怒的拍案,只見董執拂袖而起,居高臨下逼視:“方才抱怨安胎月不可行情事的可是你?說九子開蓮新鮮好玩兒,苦在周期太長忒是難捱,不如買夜盡興的,可是你?耍賴要退契,叫我只收開蓮日的買夜錢,餘數退還,孩子打掉便是,不依就動手的,又是不是你?單行舟,莫欺人太甚,本座的手段恐怕你經不起!”

這是第一次吳是非親身經歷董執冷厲猙獰的一面,什麽白道黑道江湖道,都不足以定義他眼神中的狂戾與堅毅,衣是白的,心是玄的,身在暧昧處染得五彩斑斓色,既豔麗,又陰詭。他是矛盾的結合體,善惡無法在他身上有一刻的統一,總是不停地彼此噬咬,最終連善都覆蓋了極端的面容,血肉模糊。

單行舟是感到驚怕的,卻還存着僥幸,逞最後的口舌之能,顫巍巍問:“你、你什麽意思?”

時舜欽驟然發動,三指扣住他咽喉,沉聲低問:“你真的想知道?”

單行舟吓得咽了口唾沫,額頭淌下汗來。

“我、我家朝廷裏有人,不會放、放過你們的!”

“喔喲喲,您家裏?哪位?”吳是非翻着眼,饒有興致地替他細數,“是令尊?不對,令尊的員外是捐的,不硬。令堂?她母家不是開茶館的麽?一般般。尊夫人母家書香門第,可惜沒落了,不然也不能把女兒嫁給你們這種暴發戶。那個買來的小妾倒是挺漂亮的!我說背上有枚十字星胎記的那個。噢,不過你最寵的是婢女阿檀!你跟她保證只要給你生個兒子就一定給她名分,但她應該不知道老夫人一直給她的吃食裏放避子藥的,嗳,你是清楚的吧?”

吳是非每說一個人,單行舟的臉色便難看一分,提到小妾背上的胎記時他直接倒吸口涼氣,驚恐地瞪大了雙眼。待最後婢女阿檀登場,單行舟已經抖如篩糠,坐都坐不穩了。

他敗了,服了,惶惶不可終日。

“你你你……別動我家人,不要……”

吳是非雙眼微彎,像是笑着:“想不到,單大官人還有良心的,心裏有家。呵——”她突然伸手與他合了合扯亂的前襟,指尖在他喉間若有似無地劃過,“其實我們只想掙錢,不想要任何人的命。伶人命苦,沒有家沒有家人,餘下一顆真心也未必有人肯好好接着捧着,除了錢,活着沒別的奔頭。所以如果誰不讓我們開開心心地賺錢,那他的命,對我們來說也就沒有留下來的價值了。這個道理,我希望單大官人能夠明白。聽懂了嗎?”

單行舟喉嚨裏咕哝了聲,忙不疊點頭。

“契書還執行嗎?”

單行舟想了想,點頭,緊接着又拼命搖頭。

吳是非颔首:“這樣啊!那錢方面——”

“不不、不用了!十九郎身子虛弱,不能登臺獻藝,許久無進賬日子要難過的。那些錢留着,留着,叫他好生靜養。”

“可大官人虧了呢!”

“沒關系!只要他好,孩子好,繁露館生意興隆,錢嘛,我花得開心,倩郎們賺得舒心,皆大歡喜。”

吳是非雙眼笑成一線,欣然致謝:“如此,小的叩謝大官人慷慨了!”

言罷,果真伏低一拜。起身望着董執,聳聳肩賣乖:“館內事務,小的不敢置喙,全憑館主定奪。公子病着,小的需回去伺候,這就告退了!”

董執面上陰晴未定,只擺擺手,吳是非便行禮起身出去了。

至于單行舟後來如何,她實在無心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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