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五、吳閻王

走在燈火通明的廊上,吳是非意外發現,其實蟄伏又深陷的一年時間裏,自己并沒有真正沉下心來仔細看過此處的夜景。防風的琉璃燈罩柔和了燈焰,古樸堅固的木結構撐起高聳的樓閣,四方井一貫天,圍起了天地,圈住了人。

吳是非不由得慢下腳步,手扶着闌幹一點點往前踱。不确定哪間屋裏留宿了醉酒的恩客,這年最後的歡夜,他怕是尚無暇過問外頭的忙忙碌碌吧!吳是非驀地停下來,目光沿着一片斜斜漫下去的燈輝望見樓下,離得遠了,樹影暧昧,花也黯淡,卻擋不住隐隐的暗香随風送上來。不知何時,這季的臘梅已悄悄綻開了。

“咦?”吳是非指腹輕觸面頰,沾到了點滴的水漬。又恍然,那僅是一顆莫名滑下的淚。也許是嗅覺喚醒了某些記憶,但一時卻想不起來,唯有莫大的依戀倏然籠罩,将她從心至外覆蓋起來,覺到了涼,忍不住悲傷。

依稀有人那樣對她說過:“如果真有一場輪回不休的游戲逼我們不停地彼此尋找,那就摘四季的花作下标記。春蘭夏茉,秋桂冬梅,聞見花香便想起你來,這樣我就能一季複一季,一直都記得你。”

模糊的面容叫人難辨是真是幻,可吳是非直覺那是袁恕,望着是他,即便錯了,也認定了他。不改了,不回頭,将錯就錯,執迷不悔!

不意風來,冬日的凜冽明白無誤地宣告着季節的統治,吳是非不由自主打了個顫,回過神始覺已上了數級樓梯繞過幾折回廊,來至在孟虔屋外。外室門未合,厚厚的綿門簾垂挂遮擋住寒意,亦方便人進出。掀簾進去,幾名相熟的僮子見到她俱皆一喜,緊張的神情有了些微松弛。她笑笑,說幾句鼓勵,還向裏進,恍惚聽得孟虔跟誰說:“如今不是那時候了,沒事的!”一腳踏入,眼角餘光迅速瞄見他手覆在時舜欽手背上拍了拍。眸光一偏,就見枕畔還端坐一人,身姿繃得很緊,十分不安。

吳是非認得的,那是金主趙雨旸。

不同于另兩人的凝重僵硬,歪躺在産褥上、臀部墊高的孟虔倒是一如既往嘻嘻哈哈的,甫見着吳是非還高興地招呼她:“哎喲喲,這個時候你可算稀客!”

吳是非十分自然地在時舜欽邊上坐下,癟嘴扮委屈:“董爺跟公子說話,把我攆出來了。我一想,老劉一個人肯定忙得暈頭轉向,幹脆,來給二爺接個生呗!”

“嘿喲嚯,你不瞧我笑話就不錯了!這孝心我可不敢收,聽着虛。”

“二爺真厲害,我就是來看笑話的呀!”吳是非一手在他肚子上輕柔地打着圈摩,另手越過時舜欽伸到孟虔臉上狠狠捏了把,心情特別愉悅,“順便來捏個大餡兒包子。嗚哇,好舒服!比彌秀手感更好嗳!”

捏完就跑,撤到他腳後邊吐舌頭做鬼臉,惡作劇得逞般搖頭壞笑。

孟虔起不來,氣得揮手蹬腿,指揮時舜欽:“去給我按住了,鞋底子抽大腚!”

他倆這一鬧,本來一臉嚴肅的時舜欽繃不住,撇過臉去輕輕哼笑了下,按住孟虔肩頭揶揄他:“不疼啦?”

不說還好,時舜欽話音方落,宛如應谶般又一波陣痛來襲,疼得孟虔捂着側腹輾轉,咋呼着喊:“啊,疼——快來個人,把這人的破嘴縫上!哎喲哎喲,捱不過去了,要死要死——”

曉他的人都只當诨話玩笑聽,卻不想,趙雨旸全當真的,登時戰戰兢兢攥住他手貼在自己耳畔,鼻頭一酸,眼淚止不住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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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是非有些傻眼,孟虔自己也一愕,調整呼吸緩一緩,擡手柔柔輕撫趙雨旸淚顏,還笑呵呵道:“傻小子!”

趙雨旸将他這手也握下,一個勁兒說:“都是我不好,都怪我……”

孟虔擠擠眼:“怪你啥?孩子不該要?”

趙雨旸猛搖頭:“不是!我不該、不該、今晚上、我——”

“早點晚點都是疼,橫豎不用你生。”

“不生了!再不生了!”趙雨旸一本正經道,“就這一次,我不會再叫你受這等罪了。我保證!不,發誓!”

孟虔被他頂真的樣子逗笑了,一旁吳是非憋不住要促狹兩句:“你想得美噢!還下回,這就是二爺最後一次開蓮,知足吧你!有錢也別想破例。”

趙雨旸趕忙誠懇地表示:“不破不破,絕對沒二回!”

吳是非沖孟虔苦了臉:“你吃這憨二傻子什麽呀?笑話都捏不起來,我真想捶他。”

“吃他傻呗!嘴裏頭說的,心裏頭想的,不兩樣。”

一說一笑,眼只望着那人,話是熱的,心上安樂。

“還是去外頭等吧!”孟虔捉着趙雨旸的手哄小孩兒樣勸,轉頭跟時舜欽也說同樣的話,“你也去歇歇。都不必在這裏耗着,又不是沒經過,我自己一個人都會了。”

吳是非明白他心意,也懂趙雨旸和時舜欽的忐忑,索性半真半假把大家的擔憂攤到明面上講出來:“你且消停吧!年紀大了喂得又好,瞧瞧自個兒的肚子,鼓得跟牛胃一樣,娃的個頭兒小不了。”

“我呸你個觸黴頭的烏鴉嘴!”孟虔努力擡起身狠狠唾她,“老劉看過了,我這就是羊水忒多,撐的。”

吳是非垂睑乜斜,挖苦他:“嗬,總嚷嚷一人吃兩人補,敢情還是你自個兒吃胖了!跟彌秀一樣,肉球球。”

孟虔哀嚎一聲躺回去,撒潑哭:“哎嗨呀,有沒人管吶?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不帶這樣的,小十九吶?讨債鬼趕緊領回去,我不收容。啊夯夯,霈英救我!!”

于是時舜欽當真起身走過來,揪住吳是非後衣領,提溜小雞一樣把人給拎出了內室。吳是非還配合演:“六月飛霜,晴天打雷啊——二爺明鑒,我對你是忠心噠——放開我!我要見公子,我要見董爺,我有功,你不能誅殺忠良——”

吵吵嚷嚷直去了外頭廊上,吳是非自覺湮聲兒,時舜欽也松了手,兩人各自靠着一根檐柱,一個看門簾,一個望樓下。吳是非沒話找話:“老劉呢?”

時舜欽捋了捋袖口,漫不經心回她:“應該在十三郎那裏。”

“唔!你的手,蠻涼的。”

“抱歉!”

吳是非無聲笑起來,偏頭看他:“今兒太陽西邊出來的吧!時爺跟我道歉,突然有點兒慌。”

時舜欽背倚着柱子,颔首默了默,忽沒頭沒腦問一聲:“爺在十九屋裏?”

吳是非點點頭:“嗯!”

“你不回去伺候着?”

“你是不放心董爺,還是信不過我們公子?”

“不是這個意思。”

“那我告訴你我的意思,時爺,在我眼裏頭你仍舊是混蛋。”

時舜欽笑似自嘲:“一直都是!”

吳是非一點兒沒惱,也勾唇譏笑:“恨記着,事情暫且揭過去,目前來講我還不想對付你。”

“謝謝!”

“嘶——”吳是非擰眉看向他,“今晚你真的很怪嗳!”言罷驀有所覺,移步走近些,借着燈光仔細瞧他面容。

“你,不舒服莫硬撐!”

時舜欽微微搖下頭:“還好!”

“別敷衍我!燈光黃,不如日光照得明白,我是不知你究竟臉白臉綠,可你在抖,自己沒覺出來嗎?”

時舜欽神色一頓,下意識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衣袖,果然是在打顫。他兩手攏一攏,嘴硬:“夜涼,我進去了。”

吳是非一把扥住他:“人兩口子待着挺好的。”

時舜欽便站下了。

“不如回自己屋,要麽,還上公子那兒去。屋裏爐子烘着,暖和。”

“沒關系!我等二郎生完。你回去吧!”

“你這人——”吳是非本想用強的,驀聞有急促的腳步聲迫近,總要好奇回頭張望一番,正看見樓梯口拐上來郎中劉佑,身後還跟着一人,趕得很急。

吳是非招呼了聲:“牛油油,十三爺那邊怎麽樣了?”

其實劉佑已經看見二人,步子都慢下來了,恍聽得一聲牛油油,登時哭笑不得:“你這個丫頭啊,見天不好好叫人名字!是劉,不姓牛。”

吳是非當然知道他姓劉,她就是故意叫錯,逗悶子。

劉佑也不指望她能良心發現改邪歸正,兩廂說笑過,還好聲回她:“十三郎早呢!未破水,産門也只開了一點點,明兒晌午能生就不錯了。”

吳是非撇嘴:“看來肯定是二爺快了。”

“那必須啊!這不,請個幫手回來。我先給他領個路,馬上就過去。”

吳是非樂了:“今兒可給你辛苦壞了。不急不急,有我呢!”

“是是,曉得你能幹咧!”

“嗳,那位先生怎麽稱呼?我姓吳,你叫我小——”自我介紹說了一半,吳是非陡然瞪起雙眼,緊接着窮兇極惡地沖了過來,嘴裏喝罵:“王八蛋,我掐死你——”

言到身到,一記飛撲撞進那人懷裏,糾纏着滾翻在地。吳是非發起蠻來力氣頗大,整個人坐在對方胸口上,兩手死死卡着他脖子,咬牙切齒,顯是存心要致其餘死地。

劉佑吓個半死,邊拉扯邊求她,卻敵不過小丫頭的殺心橫起,一時竟掰不動她。幸而時舜欽趕上來,也不知使得什麽訣竅,只看似輕巧地捏住吳是非腕子,小丫頭的虎口便脫力松開了。他趁勢攔腰把人抱起,直向後退開。

吳是非張牙舞爪目眦欲裂,瘋了似的咆哮:“胡勉你不是人,不講信用,缺德喪良心的狗東西,你不得好死!放開我,時舜欽,你特麽也不是什麽善茬兒。你們就是一夥兒的。我還跟你講和,我呸,啊啊啊——”

意外,往日擁有壓倒性武力優勢的時舜欽,今次竟有些制不住吳是非,吃力地扣着人,努力擡高音量勸她:“冷靜點!這裏頭有誤會,聽我說,不是他,住手,唔——”

一記肘擊不偏不倚撞在時舜欽肩頭,猝然得令吳是非都感覺匪夷,倏地安分下來,扭過臉詫異地看着他。

“喂,你別吓唬我!”

時舜欽踉跄靠上檐柱,呼吸很急,臂上倒未松懈,喘道:“不管你信不信,都別在這會兒鬧。他是輝夜信任的人,待輝夜平安了,再計較不遲。”

吳是非眼下沒心思想之前的恩怨了,扶着時舜欽轉頭沖劉佑兇惡地喊:“戳那兒幹嘛?過來瞧瞧啊!”

可憐驚魂未定的劉佑腿還軟,跌跌撞撞奔過來,給人叩脈,自己的手卻抖得停不下來。身旁的吳是非又委實不好惹,把個老實人都快駭哭了。

時舜欽再深吸幾口氣,稍稍平複一些,按下劉佑,跟吳是非道:“不打緊!每年到這時候就差一些,總是外頭太冷了。”

吳是非催他:“那趕緊的,回屋暖暖去。”

“你別——”

“行了行了,輕重緩急我知道,聽你的,不鬧不鬧。來來來,老劉!”她把時舜欽交到劉佑手裏,折身去把地上的胡勉拽起來,“你們快進去,我送他去十三爺那裏。放心,吃不了這貨!不看你面子也顧着十三爺的安危,回頭收拾他。”

轉回頭,氣勢洶洶瞪了胡勉一眼,斥他:“走了!警告你,這回若是伺候不好十三爺,姑奶奶新仇舊恨一道算,看我不弄死你個殺千刀的!”

胡勉一步一回頭,眼淚鼻涕糊滿臉,卻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沒人能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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