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六、漫長夜

轉過廊角,避人耳目,吳是非突然收起兇神惡煞的模樣,放緩了腳步與胡勉并肩走,嘴唇微微翕動,從齒縫裏擠出話來:“不錯啊老胡,反應挺快!”

身旁抽抽搭搭的哭泣聲仍舊未停,胡勉也沒搭腔。吳是非倍感奇怪,瞥眼看去,不由得吃了一驚:“喔唷,你還真的哭啊?”

胡勉哆哆嗦嗦撫着喉嚨,吸吸鼻子委屈道:“我以為你真要掐死我。”

借着燈火,吳是非湊近瞧了瞧他頸上的指痕,撓撓額角尴尬道:“對不起噢!下手重了。”

胡勉拿袖子抹了抹臉,擺擺手嘆息:“算了,你也是情急。嗳,我看你跟那小哥好像關系不錯嘛!”

吳是非聳聳肩:“暫時和平共處。不過戲照舊得演。那人可不像十三爺好糊弄,賊精!”

“嗯嗯,我知道!”胡勉講話一直很小聲,不時四下張望以防撞見他人,大着膽子拖吳是非站一站,竊竊道,“上回忘了問,除夕你過來麽?”

“廢話,我肯定跟公子一道守歲,出不來。”

“唉,一年多了,我是想——”

吳是非擡手示意他勿再說下去,秀眉緊蹙,咬着唇,心事重重。

胡勉明白的,也垂下頭,顯得沉重。

“讓我想想。”吳是非似下定決心,“年裏讓公子見上一面,哪怕遠遠地看一眼。這事得好好籌劃,你等我信兒。”

胡勉受了鼓舞,頓時高興起來,直點頭說好。吳是非也笑笑,拍拍胡勉肩頭,一切的感謝都在不言中了。

而待她送了胡勉回到孟虔這廂,沒進門就聽見裏頭亂哄哄的,一挑門簾,幾個僮子徑直撲過來手足無措地告訴。原來她在十三郎處逗留的半個時辰裏,孟虔的産門竟已開到八指,真要生了。

想着孟虔年紀大了,産程拖得太久反而不好,此番能得順利進行,自當欣慰。奈何壞的事總莫名得中,先前幾人都擔心的胎兒過大的風險,竟真應在了孟虔身上。明明胎位很正,胎兒也已入盆,孩子的頭硬是卡在産道娩不出來。

吳是非忙入內室,就看劉佑正給孟虔揉腹,時舜欽袖子高挽在肘上扶住他雙腿,面色沉得吓人。又一次無果的下推,孟虔累得倒回褥上大口喘息,大冷天渾身汗濕,臉憋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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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不行!”

吳是非拖過只會哭的趙雨旸,一道幫孟虔翻身,讓他面朝下屈膝撅臀呈獸伏之姿,身下墊着被子,再行嘗試。可盡管這樣的姿勢更便于幫助分腿擴張産口,依舊收效甚微,胎頭可觸卻難出。

饒是樂觀爽朗如孟虔,此刻也無力講寬慰人的話了,精疲力竭癱軟在趙雨旸懷裏,眼中逐漸失焦。

時舜欽猛地拍他面頰,顫聲喚來:“醒醒二哥,別睡,撐下去!”

孟虔虛弱地笑一下:“累死了,容我歇會兒。”

趙雨旸已經哭蒙了,嘴裏頭反反複複只會念:“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吳是非拼命搖劉佑,大聲催他:“想個轍啊!”

劉佑也是一頭一臉的汗,猶豫片刻,咬牙道:“唯有剪了。”

吳是非不明所以:“剪什麽?”

“二郎年紀大了,産口其實開得不全,未夠十指,需人為剪開。”

吳是非大喜:“那趕緊啊!”

劉佑面露難色:“可,我只是聽說有穩婆這樣做,我、我、我沒真的剪過。陰身兒也不是女子,能不能剪,橫剪豎剪,我也不清楚。這、這萬一出血不止,卻如何是好?”

“我來!”時舜欽主動請纓,吩咐劉佑,“用不慣剪子,去把你的刀煮一煮。”

劉佑的刀是大夫用的柳葉窄刀,薄巧鋒利,治外傷削肉刮骨很是趁手。時舜欽尚武,操持利器手法恐還較劉佑娴熟。聽他言,劉佑然而心定了許多,正要去準備,趙雨旸卻鬧了起來。因怕孟虔生命有危險,小子堅決不同意外行人冒然切開産口。

如何曉以利害都沒用,即便孟虔相勸他也不聽,時舜欽沒耐性與他磨,給吳是非使個眼色,招了僮子來,直将人拖去外間。吳是非也跟着出來,聽他大喊大叫實在擾民,氣得掄起拳頭搗在他橫膈肌上,小子呼吸一窒,便暈了過去。而吳是非則甩甩手,索性出來,溜達回了袁恕那裏。

“你居然沒留下幫忙!”聽她輕描淡寫講了情況,董執頗感意外。

倒是袁恕懂她,一語道破:“不畏生離死別,但不忍見他人生離死別,她是怕二哥有個萬一,趙官人和時爺受不住。她不敢看!”

吳是非嘟起嘴低下頭去,小聲嗫嚅:“才不是!”

“那你再去呀!”

“不要!”

“嘴硬。”

“公子真是,”吳是非忸忸怩怩觑他一眼,“幹嘛拆我臺?”

當着董執,袁恕仍是不拘,勾指親昵地刮了下她鼻頭,笑說:“叫你打人!”

吳是非兩手一攤:“清靜啊!免得他吵到時爺,回頭手該不穩了。”

話音落,屋門緩緩滑開,時舜欽垂首恭謹地立在外頭。

董執掠他一眼,略略沉吟,還道:“進來坐會兒。”

于是便進來,默默坐到董執身邊。

“男孩兒女孩兒?”

“男的,陰身兒。”

董執神色一頓,旋即淺笑:“無所謂,平安就好。”

時舜欽點點頭:“嗯,大小都平安!”

“辛苦你了!”

時舜欽背微微弓起來,沒應聲,眼神有些直。

董執眉角一跳,傾身過去捉住他手,憂心地喚聲:“欽兒?”

時舜欽麻木地擡起頭看他,極慢地眨了下眼,渾身抑制不住劇烈顫抖。

董執一把将他摟進懷裏,叫吳是非:“碳爐!”

吳是非早已有了動作,抓過架上棉鬥篷為時舜欽蓋好,再将屋裏兩只碳爐統統挪過來。袁恕也趨上前幫忙為時舜欽捂手搓熱,囑咐吳是非:“快,去叫老劉!”

“不必!”董執叫住吳是非,自腰間夾出一枚三角紙包遞過來,“半杯溫水化開。”

吳是非會意,忙将紙包接在手裏,照他所言化了半杯藥茶捧過來,想喂給時舜欽。可他舊疾發作得急烈,牙關緊咬,無論如何都掰不開嘴。董執不舍得硬來,怕給人牙撬斷了,情急吻了下去,用舌尖一點一點暖他的唇齒,叩開命關。竟真的成功揉出一道細微的縫隙。吳是非不敢耽擱,将杯沿貼緊時舜欽嘴角,小心翼翼地灌入藥液。

董執在他耳邊溫柔地指示:“咽下去,欽兒,聽話!對,慢慢來,小口小口的,全咽下去。”

神志半昏的人仿佛都明白,不自覺向後仰頭擡高下颚,喉結聳動,絲絲吞咽。

直到看見其人睑下微動,張開眼來,攥着空杯的吳是非恍覺自己竟急出了一身汗,後背隐隐生涼。

袁恕也如釋重負,好意道:“就在我這裏先睡下吧!”

董執依舊牢牢抱着時舜欽不肯放下,視線落在他面頰一刻未曾轉移,癡癡地點了下頭。

吳是非伶俐地整好了床褥,幫董執将時舜欽妥帖安頓下。是時,更打四遍,黎明未至,吳是非便勸他與袁恕也因陋就簡将息片刻,哪怕和衣打個盹也是好的。二人都無異議。

一室并卧,俱皆無言,黑暗中唯呼吸相聞,各懷了心事,難以入眠。

輾轉中堪堪睡穩,錯過了世間又一次的晝夜新替,乍聞拍門聲急。

“十三郎宮內無力,難産!”

廊上僮子焦急的哭聲如一記響鑼撞碎了董執的夢寐,他陡然睜開眼,徹底醒了過來。

“恩伯勿急!”袁恕先他一步起身,眼風帶一帶床內尚自昏睡的時舜欽,“您陪着時爺,我去瞧瞧。”

董執沉吟片刻,幹澀的嗓音沉得吓人:“保住輝夜!”

袁恕了然,裹好裘氅,領着吳是非匆匆而去。

清晨的寒氣嗆得吳是非連連幹咳,趕緊擁住袁恕,生怕他也被冷風激着。往時少不得甜蜜地說笑幾句,此刻袁恕全沒心思了,只一個勁兒快走,面色凝重。吳是非也沒這心思,腦子裏轉着臨走董執的那句話,怕得血要涼了。

到得屋外,就聽裏頭一陣喧雜,呂昂的咆哮裹挾着巨大的痛意,席卷而來。

挑簾進入,眼前人員糾纏,呂昂揪住一人,提拳要打。

“公子莫動手,會吃官司的!”

覆面的僮子攔腰抱住呂昂,拼命想拽開,另有人正嘗試掰他手指。劉佑站在裏外間的格栅邊,一副焦頭爛額的樣子。瞧見袁恕來了,仿佛遭遇救星,雙手合十直向他拜,大叫:“可算來個拿主意的人了!”

吳是非将袁恕交給劉佑護着,不忘摸出面紗扣好,自己撸起袖子,過去照着呂昂膝彎裏蹬了一腳,趁他下盤失衡,一胳膊勒上他頸項将人帶倒。呂昂性子執拗,自己都站不穩了手卻未松,結果他一摔,那人跟着摔,完完全全摞在他身上,差點兒沒壓得他背過氣去。

“嘿嘿——”吳是非居高臨下望着仰躺的呂昂,挖苦道,“傷敵一千自損一萬,十七爺這招舍生取義使得壯烈。好!”

說着伸手在另一人後腦勺上不遺餘力狠拍一巴掌,揪住發髻給拖起來,順手朝後一扔,丢在地上。

“我說曹大官人,您不在隔壁睡覺,跑這兒挨揍來,何苦?”

曹霂林被別的僮子攙扶好坐在地上,氣得老臉通紅胡子亂顫:“無法無天,無法無天!”

叫三四個人按着,呂昂仍是奮力掙紮,龇牙喝罵:“打的就是你個老匹夫!王八蛋不要臉,賤人,雜種,打你?我特麽殺了你!”

兩人潑婦一樣都扯着嗓子叫嚣,吳是非直覺耳朵裏嗡嗡響,吵得腦仁疼,抓過桌上一塊髒了吧唧的抹布就給呂昂堵嘴裏,随後吩咐左右:“啧,捆上捆上!出事兒算我的。”

于是僮子們手腳麻利用條床棉被把呂昂裹了,外頭拿麻繩圈圈繞上打了死結,捆得十分有創意。

吳是非叉腰大笑:“啊哈哈哈,你們這些孩子真夠孝順的,還怕他凍着!”

一名僮子回她:“這樣不留傷痕。”

吳是非豎起拇指:“好主意,服氣!”轉過臉瞪曹霂林,“消停不?要不要也捆一個?”

經此一役,曹霂林明白了兩件事:面前這名個頭不高、聲有雌音的少年郎比呂昂厲害;以及,他不僅敢打小倌兒,他什麽人都敢打。

人在屋檐下,意氣要不得,曹霂林雖氣憤難平,但自忖不是吳是非的對手,乖乖認慫。

屋內頓時安靜許多,袁恕便好聽劉佑将此間狀況說一說。依他所言,荀晚華午夜破水,将五更時産口全開,臨盆在即。但推了半個時辰,始終不見胎兒入甬。他的情況與孟虔不同,胎位靠上,下來得很慢,使盡全力都難有進展,胎動跟着變輕變緩。胡勉察覺不對,又據宮內收縮時間短促,判斷荀晚華骨盆窄,自身産力不足,當下以金針灸他合谷穴補之,取三陰交穴瀉之,足三裏亦下針,漸有效。但荀晚華自身脈氣已弱,全身無力,于是又配以秩穴、中脘、關元等穴補之,收縮随之增強,胎動複健。

恰這時曹霂林聽聞消息,唯恐胎兒有失,慌慌張張跑來探聽詳情。為醫者慎重,劉佑更是一貫謹小慎微,不敢将話說滿。曹霂林卻理解為大人孩子需有取舍,立即叫喊着讓大夫不惜一切代價保孩子,不行就砸骨盆、剖子房,言辭間聽着竟是沒把荀晚華的安危計算一二,顯然要棄他不顧。呂昂在裏間提心吊膽了一夜,內外交困,恍聽得這番話登時怒火中燒,沖出來就要打。

“喔——”聽完原委,吳是非兩眼眯縫,轉身快步走到曹霂林跟前,猝不及防抓髻按頭,提膝撞他面盤,正中鼻梁。

所有人都僵愣住。

吳是非指着捂住鼻子一臉血的曹霂林,話音涼薄:“勸你吃頓飽的去。十三爺若有失,我拿你活祭!”

說完又給幾名僮子發話:“看住了,敢出聲敢跑,直接剁。官府來人算我的,我抵命!”

随後過去把裹在被子裏的呂昂放倒,尋着繩頭,連人帶被子一道拖去裏間。

帶個人走得費勁,入內見袁恕等人圍着荀晚華憂心忡忡,再一看其人恹恹合着眼,已然昏厥。吳是非丢下呂昂跑過來,揪住胡勉追問。他雖也着急但還未亂,手背揩一把額上的汗珠,告訴她:“荀公子孕中多憂,心緒低落,方才小倩郎又沖動行事,他着急難過驚懼不已,宮縮又放緩了。如此下去,當真不好,你們趕緊勸勸他!”

話音未落,驀聞一聲嘆息般的呻/吟,荀晚華好歹蘇醒了。左右望一望,認清了袁恕,眼淚不禁又滑了下來。袁恕細心與他拭汗,握一握他的手,溫言軟語:“哥哥勿要亂想!外頭沒有事,誰都沒有事。你看二哥不守規矩,非搶你前頭,你好好的,回頭咱們一起笑話他去。”

荀晚華仍難釋懷,沒頭沒腦地說:“都是報應,是報應!該我受着的。我來還!”

袁恕指上一緊,眸色很深:“哥哥沒有錯,我不怨你,也沒有怨過十七。別再背着枷鎖了!”

荀晚華神色一詫:“你,都知道?”

袁恕颔首。

吳是非則想起來去将嗚嗚啊啊滿地打滾的呂昂解開,揪住耳朵扔到荀晚華身邊,陰恻恻道:“不止公子知道!”

呂昂形容散亂,滿目惶然,全沒了素日裏張揚倨傲的模樣。

“是我出賣的十九,沒什麽不敢認的,誰要你替我擔了?誰、誰……”

說着便哽咽,斷斷續續終難接續。

縱使有怨,狠心斬斷了數月的恩愛相顧,可荀晚華心裏還是愛這個人,也愈加辛酸他做錯的事,想錯的念頭。

“你啊——”他握拳不輕不重地捶在少年胸口,一手牽住他,一手拉袁恕,“無論如何都是我的錯,曉得他不對、走歪了,卻沒能拉他回來。就讓我替他還了,好不好?不念別的,權當可憐他,連爹娘是誰都不知道,放過他,讓他離開這裏。他跟我們不一樣,跟我不一樣。行嗎,十九?”

袁恕眉目含痛,話音低啞:“哥哥不必求我,都過去了!我不會為難十七的,從沒想過。沒有哥哥相助,我逃不出去,遇不着小非,我感激哥哥給了我這幾個月的自由。所以別再說了,真的別瞎想。今兒臘八呢,過節了,要過年啦!哥哥一定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來,這會是個好年。一定是!”

呂昂也俯身抱緊他無聲啜泣,不再虛張聲勢作強扮橫,怕了命裏這一場萬一。

話說開,哭過了,恩怨未必兩消,但能暫時摒棄前嫌,攜手度此關。

半個時辰後,十三郎順利分娩,父子平安。

喜訊報來時,時舜欽方醒,依偎在董執懷裏眺向透光的窗扇,話音清遠:“會是個好年吶!”

董執更擁緊他,淡淡地:“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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