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十、鬧新春

車剛停穩,沒挑簾就聽見外頭駱隽不依不饒地喊起來,少不得是怨袁恕和吳是非出門不帶着他一道,忒沒義氣。

吳是非太摸透駱隽性子,先攙了袁恕下車,回頭就從車轎裏提溜出幾包點心塞了他滿懷。小子低頭一看,全是自己最愛吃的果幹點心,馬上笑逐顏開,邁着小跳步就跑進去了。逢人還誇非姐姐好,非姐姐最疼人,非姐姐女中豪傑母性楷模。

吳是非當頭給他一記掌掴,挑眉勾唇:“照你這意思,快點兒,叫娘!”

駱隽眨眨眼,伶俐道:“那不成!非姐姐是妙人兒,是仙女,我怎麽好占你便宜呢?為表孝敬,你必須是我姑奶奶啊!奶奶,過年啦,發個壓歲錢吧!”

吳是非照着伸過來的手掌悍然拍下,駱隽躲得快,沒挨着,轉身嘻嘻哈哈逃開去。館內衆人或臨園或憑欄,看着他們說說鬧鬧,大年裏滿是溫馨。

上樓來被十六郎裴筱岚在廊前截住,半真半假讨了新年禮,自吳是非手裏接過平安符,卻睨着袁恕怪笑:“看樣子今兒風沙大,出去一趟,成兔兒乖乖了。”

袁恕苦笑:“沒想到人會那樣多,煙大得房梁都朦了。還嗆咳嗽,想想何苦?自找罪受!”

聽他嗓音果然有些啞,裴筱岚不作他想,當真信了,關切地要去自己房裏取治咳嗽的藥來與他分着吃。袁恕忙拖住他擺手婉拒。

吳是非則調侃一句:“十六爺這赤腳郎中糊弄大了,自己不愛吃藥竟想着找別人代嘗,藥是能百病通治的麽?又不是仙丹。你啊,還是趕緊把煙戒了,也省得老劉追着你屁股後頭喂藥!”

裴筱岚擺出學究的臉孔,教育她:“聖人雲,萬物作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成功不居。什麽意思咧?就是這世上有不愛煙的,那肯定還有愛煙的,我們都是萬物是衆生,不能互加幹預。不然我就不是我,要長壞掉的,最後就變成死人骨頭了。死人骨頭很臭的你知不知道?死人他——”

“噢噢噢,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吳是非對這人一向沒轍,十回有九回叫他打了馬虎眼,實在比孟虔難纏多了,只得求神拜佛樣恭送他,“十六爺趕緊回去點一鍋增加點萬物的生氣。我掐指一算你此刻五行欠抽,就這臉色絕對要枯萎了,我不耽擱你活着,快走快走!”

裴筱岚兩袖一攏,與袁恕好聲招呼一句,便輕飄飄地搖蕩回屋去了。

待服侍過袁恕安穩歇下,吳是非自個兒出來,手上甩着滿滿一挂平安符開始挨個兒給人發。遇見年長的小倌兒就嘴甜奉承幾句吉祥話,随後恬不知恥地管人要紅包。循舊例,其實各位管事的、領銜的年節裏慣要備下打賞底下人的禮封,以感謝他們一年來的辛勞照拂。大年夜是館主大派,從小倌兒到後廚雜役一個不落下。年初一就是小倌兒以及執事們自行發賞,沒有統一的排場,給多給少全看各人心裏作想。因此即便吳是非不上門去讨,各屋的小侍也是會在年初一這天替公子把紅包派出去,年長的比如孟虔還會給未及弱冠的小倩郎再加一個。結果吳是非大張旗鼓要壓歲錢,把駱隽等一幹小孩子也帶得興起,從廿二往下到廿五,一道簇擁着吳是非去各屋拍門鬧新春,惹得嬉笑啐罵聲此起彼伏,館內一時又活了起來。

不過在董執門前就連吳是非都不敢放肆了,她倒非忌憚館主威儀,而是自忖打不過時舜欽,不送上門給他消遣。并且,她唯獨沒給時舜欽求符。

“你不信那個,我知道,給!”

時舜欽眉宇微蹙警惕地看着吳是非變戲法似的從後腰摸出一布幅裹纏的包裹,直遞到自己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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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沒有馬上接,小妮子伸直着手臂,挑釁道:“怕我下毒啊?”

時舜欽又睨她一眼,終于拿過來,解了繩結,将布裹抖開,看清後雙眼陡然迸發出神采。

“我爹是鐵匠,我鍛刀的手藝沒學精,給人打下手還是綽綽有餘的。”

吳是非抽出雙匕中的一把,反握住随手揮刺兩下,冷鐵金戈将空氣飒飒割裂,利得來不及在風裏留下嘯音。

“你給牟冶打下手?”時舜欽難得表露出訝異之色。

吳是非含笑點頭。

“他的手藝從來一刀難求,也不輕易收徒,你拿什麽說動他?”

“憑我爹是吳隕啊!”

時舜欽很是狐疑。

吳是非還笑,老實告訴他:“世人皆知牟冶鍛術精湛,總不會想到同門裏還有幾位沒什麽出息的,我爹就是其中之一。所以牟師伯名聲在外/專/制名刀名劍,我爹就只能窩在山村裏頭給人打打鋤頭鐵鎬,順便補鍋磨菜刀。嗳對了,說起來,我爹同門裏最厲害的還不是牟師伯!有位制鐵壺的贲星,你們知道吧?”

聞言,一旁的董執也生出好奇:“可是那位京城鑄造局的贲青焰?”

“正是正是!”

董執眉上挑:“想不到你淵源也是很深。”

吳是非少見的謙虛:“不深不深,基本上我爹就屬于二流,我是二代二流,已經快跌成三流了。師伯師叔們才不認識我,幸虧牟師伯還記得我爹,趁機套套關系,就這樣還規定我必須給他打下手呢!媽呀,特別兇!我去了七天,成天挨罵,耳朵都快被他吼聾了。”

轉回頭沖時舜欽擠擠眼:“怎麽樣?這禮物不錯吧?小女馬屁拍得地道不?是不是該多給倆紅包?”

時舜欽猶是不輕不重地哼了一鼻子,直言:“我沒錢!”随後捧着雙匕去向偏室。

吳是非登時泫然欲泣投向董執。

董執懶洋洋捋一捋袖子:“禮又不是送給我的。”

吳是非哭了,坐在地上仰天幹嚎,光打雷不下雨。

還沒等她嗓子眼兒裏拔個花腔的高音渲染氣氛,猛然間一物呼嘯飛來,正砸在她臉上。

“啊呀——”吳是非揉着額頭拾起落在膝上的包袱,麻利打開層層布帛來看,乍一見登時欣喜若狂,“困龍鎖!!”

叫鎖,卻不是金屬的鎖子鏈,而是用精抻的牛皮搓出鎖環,節節相扣。它比尋常皮鞭子要輕,又較金屬鏈韌,平時纏在腰上也不累贅,一旦練好了,使起來虎虎生風,威力頗大。之前在功房裏見時舜欽用過一回,吳是非一直眼饞,又不知道哪裏弄去。若是鐵器她約摸還能瞧出些制作的門道,這皮環鎖可就叫她一籌莫展了。想不到時舜欽有心,竟已暗暗做好了,本想練武時教她鞭法順便送出去,如今倒索性拿來當新年禮。

吳是非捧着困龍鎖高興瘋了,招呼都忘了打,跳起來跑到廊上一通亂舞。鞭頭似野性難馴的烈馬毫無章法地四處抽落,把跟在身邊的幾個小的都吓壞了,一個個尖叫着抱頭鼠竄。駱隽機靈徑直滾進董執屋裏,抱住董執大腿尖聲喊:“恩伯救命,非姐魔怔啦!”

董執好笑地給時舜欽遞了個眼色,他一聲不響出去,擡手一抓居然正攥住亂竄的鞭子,眉目冷淡道:“要練武室裏練去,不然收回!”

吳是非如今對時舜欽可謂惟命是從,立即收起鞭子恭敬地欠身行禮:“是,師父!”

于是莫名其妙的,時舜欽升了一輩兒,變成了吳是非的便宜師父。

然而隔天“師父”就在樓梯拐角把吳是非最寶貝的公子給堵了,不留情面地警告他:“安分些,莫再生事!”

袁恕用迎客的标準化笑容待他:“時爺這話是自己要說,還是替他說?”

時舜欽冷眉冷眼:“我以為時至今日,你總該懂他苦心經營為的是什麽。即便你不願意,拒絕的方式有很多種,別傷他的心。”

“傷心?苦心?”袁恕神色古怪地笑望他,“時爺在這行裏待得久了,也醉了,麻了,忘了昔日的抱負了,是麽?”

時舜欽猛地怔住,暗暗在袖下攥緊了拳。

袁恕目光銳利地逼視他:“那麽你看懂了嗎?他的苦心,他所有的心意,對我對二哥,還有十七,他的态度你真明白?”

時舜欽偏過頭,眸光凜冽地瞪住他。

袁恕搖搖頭,忽無奈苦笑:“不,看來不是不懂他的心,是沒弄明白自己的心吶!呵,你倆,真是怪!”

說完,兀自施施然走開,留下時舜欽鐵青着臉,僵硬地立在當場。

又過了兩天,袁恕和吳是非正在孟虔屋裏逗嬰兒,乍聞外頭幾聲暴喝,遠遠聽着鬧哄哄的,不知樓下園內起了何樣糾紛。吳是非起身待要去探明,外間裏已有人奔進來,卻不是伺候的小侍、僮子,而是素日跟吳是非一道練武的衛士。小子認得吳是非,不過今次并非來尋她,只一點頭算招呼過了,急匆匆進來向着孟虔撲地告求:“二爺救救時爺!”

孟虔忙将孩子交給連日裏總來探望的趙雨旸,蹙眉問一聲:“霈英怎麽了?”

“是館主!不,是——嗨,總之時爺被撞見與十七郎有那什麽,挨了館主一棍子,看着好似帶去地牢了。求二爺去讨個情,這裏頭肯定有啥誤會,地牢濕寒,時爺經不起啊!”

話沒聽完,孟虔便霍然起身直往外去。袁恕攔着他,顧忌他未出月子,勿要動氣,這事還由他先去問個清楚。孟虔不管不顧,推開袁恕更向外走,言語中頗為急切:“沒用,一些事你們不曉得。唉,大哥糊塗啊!一對兒蠢貨!”

直到孟虔領着一幹随從轉過廊角,吳是非才愣愣眨下眼,莫名其妙地問同樣站在門口的袁恕:“大、哥?”

袁恕滿面愁容:“二哥與恩伯實乃親兄弟,所以他才是二爺,跟館內的席位沒關系。無論誰先來,二哥都是二爺。”

原來幼年喪父,母親改嫁,繼父嫌棄,分別将兩兄弟送養。董執是男孩兒,命運還算好些,去到一戶只有憨兒的人家當養子,目的就是承繼香火,故而養父母待他尚慈厚。孟虔則因是陰身兒,總無人願領,最後到底輾轉進了花街。時年,孟虔才五歲,對世事懵懵懂懂,唯曉得家散了,再看不見哥哥了。想不到七年後,哥哥竟出現在自己眼前,說:“不怕,哥陪你!”

十七歲的董執自賣入館,理由僅僅是能跟弟弟在一起。

“一行有一行的規矩,中間人口風緊,孩子一旦交出去,音信就全斷了。恩伯花了七年時間才找到這裏,但壓根兒沒有能力贖二哥出去,又無法坐視他陷在泥沼裏獨自掙紮,就索性一道跳下去。什麽聲名、前程都無所謂,福禍與共,兄弟相攜,活得踏實。”袁恕驀擡手揉亂吳是非的額發,澀然一笑,“是不是同你很像?”

吳是非握下袁恕的手,心裏頭亂糟糟的,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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