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三、攤攤開

臺上舞曲正酣,獨辟的小間裏座中人似一心專注,未留意來自側旁的審視。

初見董執,吳是非輕易便捕捉到他臉上毫不掩藏的紋。一如唇畔的冷淡和眼角的疏離,總好像盛了許多心事,又早已重重勘破,從此披挂了一身的寵辱不驚,刀光劍影中從容來去,生不惘死不懼。

那樣的董執絕非眼前仿佛長病後殘喘佝偻的老态,消失了氣焰,整個人恹恹的,淩駕于年紀之上奮發過的意氣只如蜃樓幻夢,恍惚從前看錯了,信錯了。

卻唯有眺望舞戲臺的眸色間還依稀迸發出些微神采,仿若追憶,又似悼念。

那臺上正演着癡迷的戲,畫師精心描摹愛妻斜卧靠榻的嬌态,每勾勒一筆就牽出一段尋常夫妻小情濃。自相識至定情,最終攜手陋院簡居,日子稍顯清貧,卻得溫馨自在。一切的恩愛如故,都只圍繞着始終坐在臺上的妻循序推進。“她”從不曾起身,一層衣剝落一段缱绻演繹,所有的表達都在曲臂拈指的巧妙拗定裏,行雲流水地展露。最終經畫師的筆觸揭開,妻原已有孕,新生命即将到來,存一張孕相的簡圖作記憶的告白。妻懂得,緩緩擡眸一笑,嘴角的勾起的弧度柔得恰到好處。

高/潮戲就在畫師提筆驚豔的一頓中陡然潑落,從天而降碩大的畫布遮住半幅的舞戲臺,布上所載正是靠榻上淺笑嫣然的妻。被放大的畫直如射光投映,膨脹了胸臆,夫妻愛、小家歡,都随着畫布擴張延展。只見垂坐的畫師猛地拍席躍起,手中筆也幻化成一杆呼嘯翻滾的長纓,筆尖飽蘸了墨,迫不及待地刺向垂挂于半天的布幅,尖鋒作畫,書下樸實的情思。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選自《詩經》的古老詞句,并不旖旎華麗,更少景物依托借以抒發,平平實實的一點願想,真過海枯石爛的宣言,甜勝夜雨共話的浪漫。

一氣呵成的書寫,叫觀衆不由得屏息嘆服,才将于尾字末筆處爆發熱烈的喝彩,卻被身旁的看客急忙攔住。再望臺上,畫師一段花槍踏破鼓點,拈指旋棍上,倏然一筆點上愛妻下颚,妙手生花添一枚美人墨痣。

樂音戛然,布幡飛揚,徐徐向上收卷。四圍燈暗,竟是同時張起了不透光的大幕,臺上機巧推動滑板,将卧在舞臺一側的靠榻緩緩推至中心。幾束鏡面反射的火光齊齊聚在嬌妻身上,畫師亦正好将紙上的一點補全。忽生興致,捉筆起身依在榻前,握下愛妻含羞掩唇的手,筆尖輕吻,将她下颚天生的媚也染得更深更濃。

“《母佛》,”董執并未跟随雷動的掌聲一道拍手,僅僅換了個坐姿,手肘撐着扶枕半身倚靠,似感疲倦,“你起的?”

吳是非點頭:“嗯!”

“真敢說!”

“純粹就這樣想的。畫也好人也罷,我眼中的公子就是那個樣子,面慈心慈,最好看了。”

董執勾了勾嘴角:“陰身兒不拘男道女道,也就是個明面上的說法。有些陽根短小、不舉甚或萎縮,比如老十和廿一,只能為女道;而好像老五和十八則是子房生長不全,根本不能孕子,無法開蓮,不入館唯有男道一條路可選。十九這樣雙道皆自如的,确實難得。”

吳是非有口無心:“七爺也難得!懂書道會耍槍,文武雙全,入這行可惜了。”

Advertisement

董執瞥她一眼,又眺一眺已然謝幕熄燈的臺上,默了好久,忽道:“升你做執事吧!”

吳是非頓了下,偏過頭古怪地笑起來:“我是公子的人。”

“也可以是本座的人。”

“你是不是當我傻?”

董執颔首哼笑:“我不會用傻子!”

吳是非也笑,冷笑,蔑笑,皮笑肉不笑:“我留在這裏為公子出策出力,幫他風光捧他上位,全因為當初公子救我一命。蝼蟻小民無以為報,只能在這賣笑賣色又賣命的地方給他充個知心的伴兒。你算幹嘛的?”吳是非笑裏都含刃,“叫一群人打我、羞辱我,強行把公子從我身邊帶走,逼得我只能委身于此扮作男不男女不女的小侍,每天憋着主意就為了把喜歡的人送去別的男人懷裏供他們尋歡作樂,這樣的日子沒把自己過瘋了我都覺得夠奇跡的。叫我給你幹?姓董的,你當我不敢殺人,還是自個兒混蛋藥吃多了成心來找抽?”

董執竟坦誠:“就是混蛋想再多掙點兒錢,得籠絡個好謀士不是?”

自诩混不吝的吳是非今番遇上董執這堵棉花牆,打出去的拳頭全散了勁,當真一點意思都沒有。

她索然地撇撇嘴,幹脆說:“那行吧!我這人爽氣得很,你要賺錢,我向來也不會做白工,簽契書呗!我的策跟你的倩郎一樣明碼标價。不過我賣的是腦子不是人,換言之,我今天可以給你出主意,明天人家給的價高我同樣會把聰明轉手給其他館子。至于最後鹿死誰手,你們各憑手段。如何?”

董執忽神經質地不停呵笑,好一會兒才道:“好張狂!”

吳是非聳聳肩:“沒辦法,現在是賣方市場。”

“嗯?”董執一臉狐疑。

“啊啊啊啊——”電腦前的女子暴跳如雷。

“她又在剽竊現代營銷概念啦!還有之前那個舞臺特效,壓根兒就是古代版多媒體舞臺設計,連聚光燈都土制了。你這個程序工程師倒是想想辦法呀!!”

工程師同志捂着耳朵扛過一輪聲波攻擊,平心靜氣勸作者妹子:“可我真覺得沒什麽。反正你這是架空背景,不怕颠倒歷史,就當穿越啊!”

女孩兒原地跳腳,一邊蹦一邊叫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才是原作,我不喜歡古風文裏冒出現代詞!”

“那你覺得雙性人這個設定就很複古?”

“你——”女孩兒重重落地,踏前一步,指尖狠狠戳着對方,“究竟幹嘛來的?連續三天了,你每天在我這裏坐兩個小時就只是看看文章的進度嗎?屁個工程師,我看你就是一蹭免費文看的白嫖黨,你個大騙子!”

“歐,我給你扔地雷了!”

“啊?”女孩兒瞬間收斂了氣勢,讷讷問,“你看我的文了?”

工程師殷切地點點頭。

“你知道我筆名?”

“是啊是啊!”

“你怎麽知道的?我沒跟你說過。我文檔裏也從不标筆名。已發表的文章全存在硬盤裏,我怕你家智能系統抽瘋血洗我電腦,提前把文檔都移出了,現在臺式機裏只有這臺破讀取儀生成的腦洞文而已。都是未發表的。”

“呃——”工程師同志面色一窘,旋即讪笑,“修補漏洞的時候我順便恢複了一些信息,碰巧就,嘿、嘿嘿……”

他冒着女孩兒自連體睡衣兜帽下射出的兩道淩厲目光,麻利從口袋裏掏出一支棒棒糖剝開糖紙遞過去,挽一張谄媚至極的臉孔告訴她:“新出的宇治抹茶味,賣斷貨了都,我預約了三家網店等了三個禮拜才送到。”

女孩兒接過來直接往嘴裏一塞,頓時恢複成可愛模樣,高興地咂摸,支支吾吾說:“喔喔喔,真的是抹茶味!還有點微苦,好正,你真厲害!”

工程師趕緊表示:“他家還出了星座系列,我也訂了,明天就到貨。回頭拿給你嘗嘗。”

女孩兒猛點頭,顯然已完全忘記适才與他争論過什麽了。

關于吳是非腦子進水說話不着四六這件事,董執自然是清楚的,也聽到過她時不常冒出來的稀奇古怪詞語,不過目睹她腦內小人交戰、自己跟自己吵架還是頭一回。待吳是非冷靜下來,頗有些無奈地撓撓頭,便發現原來董執一直在好笑地看着自己,饒是她素日跋扈,這會兒也不免雙頰微紅,目光有些閃躲。

董執則幽幽長舒,漫不經心道:“其實你不答應也無所謂。我想只要十九還在,至少你不是與我為敵的。”

吳是非體貼地與他斟了熱茶,微微一笑:“還不死心吶!”

“你也不曾放棄過。”

“他知道,你不會不知道。除非他沒有告訴你,便以為你不知。奇怪,為什麽?”

董執面上登時笑意全無,莫名翻來覆去看自己的手,話音很沉:“欽、舜欽同你一樣,總擔心我會搶走孩子。”

“你的确會。”

“是,我會!”

“所以這就是你關着他的原因?怪他不支持公子做繼任,卻轉向了另外的陣營?”

“他沒有反對十九做繼任,也不會轉向任何一方。”

吳是非一愕:“既然如此,你為何——”

“只是我與他的私事。”董執擺擺手打斷了吳是非的疑問,迫切中略略隐含了些微懇求,“我會處理的,不必再問了。”

言罷忽起身,拖着腳往外走。吳是非竟愣了片刻沒有馬上去攙扶,腦海中不由得冒出“老态龍鐘”四個字。可,董執還當壯年,或城府已深,卻無論如何稱不上老。

短短二十天,是什麽令這名從來果敢堅毅的人衰老至此?

——除了時舜欽,除了人間這糾糾纏纏的七情六欲,吳是非想不到其他的。

“為什麽?”她驀地挺身,追着董執的背影發問,“為什麽是公子?為什麽其他人不行?二爺不行?”

董執停駐下來,稍稍側轉身,俯視的眉眼如此倦怠:“的确十九很像敬忱。既沒有自暴自棄得過且過,也并非整日沉溺于自怨自艾裏,他的豁達是從心而起的随遇,以生存為前提,逼自己接受所有的安排,卻還能保持着自我,懂得善良和謙卑。又不輕信,不貪情,生意和真心,他辨得格外清楚。但這些尚不足以令我早早地選中他。”

見董執驀地停頓,眼直直望着前方,吳是非下意識也扭頭看去,恍知舞戲臺上終幕曲畢,小倌兒正欠身謝幕,倒也無甚特別。視線撥轉回來,吳是非心頭一顫,倏然明白董執看的并不是臺上,他在看過去,癡癡地瞪着回憶。

“九年了!我始終好奇他為什麽能有勇氣拾起刀向着刺客砍過去。輝夜總是會犧牲自己保全他人,憑一己之力想把十七和十九都護下。十七一直在哭,可十九沒有。他明明抖得刀都握不住,還是沖上去幫舜欽。大家被打散了,回到館裏,我找不到舜欽也找不到十九。突然他們就一起從外頭闖進來,兩人身上都是血,舜欽傷得很重,但小十九居然一點傷都沒有。那些血不是他的。”

董執低下頭,眼中猶自困惑:“他說自己很怕殺人,可必要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地取人性命。那天他想保護的人太多,舜欽、輝夜、十七,還有我,他一個都不想失去。如果有人必須死,那就讓敵人死去好了。我突然覺得這孩子好狠,狠得叫人,喜歡!”

“就是這樣的人,将善的一面向內,惡的一面沖着外頭,才能帶着大家一道走下去。”吳是非終于懂了眼前這人的執着,但仍不解,“這個時候便定下繼承人,對你來說豈非太早、太急了?”

“不早,不早!”董執背微微駝着,還向外去,走得極累,“人這一輩子,睜眼活閉眼死,朝夕一度,明日事誰又知道?哼、呵呵呵——”

直到回去後臺妝室,吳是非都沒有想明白董執話裏的意思。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