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四、有規矩

掐去些自認為無須坦白的部分,吳是非還将适才同董執的談話粗略地與袁恕交代了一遍。

十六郎裴筱岚也在,生着耳朵自然全聽去。意見倒沒表,兀自洩憤一般咳得蕩氣回腸,像是那肺特多餘,恨不能咳出來唾在地上,碾兩腳不要了。

吳是非捧了溫飲過去與他撫背順氣,趁機挖苦:“十六爺就是正氣,見不得老董欺負人,義憤填膺至此,小女感佩!”

裴筱岚就着她手斷斷續續喝了水,意外沒像過往那樣讨還幾句,倒似一口精氣神驟然猝死,嘎嘣兒,斷了,蔫兒了。

吳是非就痛心疾首地搖頭:“多有前途的笑話簍子啊!夭折在了旱煙手裏啦!”

裴筱岚倏如回光返照,瞪起眼糾正:“是折在‘為我好’這王八蛋手裏了!”

吳是非哈哈笑:“對,全怪這王八蛋!十六爺放心,下回我遇上他,一定替你報仇雪恨,把他打成‘要你管’。”

說着話,外頭還快步進來名小侍,手裏頭四平八穩又小心翼翼地端一盞瓷盅,直奉到裴筱岚跟前。

“公子喝藥了。”小侍的音色猶如大冬天化了一口奶糕在喉間,甜甜滑滑,既綿且柔,帶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嫩。

奈何這一聲卻不能打動心如死灰的裴筱岚,他見藥盅如臨大敵,竟擡手推拒,跳起來躲到了吳是非身後。

袁恕忍俊不禁,誠心勸一句:“哥哥勿要孩子氣了,早吃早好!”

裴筱岚啐他:“呸!你給我來一鍋,保險好得比吃藥快。”

吳是非一臉稀奇:“我頭一次聽說如此舍生忘死的以毒攻毒。”

裴筱岚又準備教育她:“這你就不懂啦!煙葉這個東西啊,古來是入藥的,能——”

“人家入藥也沒說光讓點了抽啊!醫書上更說了,煙草的煙有毒,不宜燃吸。是煙,煙啊!尤其是你這咳嗽病患。”吳是非忽垂睑乜斜,桀桀壞笑,“不過煎湯內服的話,小女覺得十六爺可以試試。回頭我問問老劉,看能不能在藥裏加點兒煙草一起煎。抽不着,聞聞也好的嘛!”

裴筱岚頓覺胸口一悶,瞬時從心如死灰跌落成了萬念俱灰,很有些看破紅塵,不如歸去矣!

Advertisement

小侍怪老實的,不知這些人平時鬧起來毫無分寸,居然當了真,一把拖住裴筱岚袖子幾乎跪下來求他:“公子不可!公子三思!公子要去,便連小瓦也一道帶了去,我只作個小沙彌,伺候大和尚焚香誦經。”

吳是非趕忙拉那孩子起來,心疼寶貝地摸摸頭,笑道:“就他還大和尚?煙都戒不成,你看他受得住十誡否!傻小子,我們逗悶呢,別信他的!”

小瓦是新選上來的,時年才十二,都沒駱隽年紀大,比吳是非且矮半個頭,正宗小孩子一個。只因裴筱岚此番戒煙忒是難熬,飲食要講究,起居需有律,再不許他一個人渾渾噩噩恣意妄為,董執便刻意劃了名小侍貼身伺候他,其實也等于是監督。

南風館內并非每名小倌兒身邊都配小侍,一則看各人名氣身價,應酬的人多了,多個人總是多份周到。二一個,亦關乎性情使然,比如過去十一郎尹香雪就不愛添小侍,呂昂這樣不是陰身兒的純漢兒也不拘有無人伺候。

原本裴筱岚同樣是沒帶着小侍的。此番董執特指,小瓦這孩子又是頭一回伺候人,很有些雛鳥情結,輕易就對裴筱岚巴心巴肺關懷備至。夜裏頭睡覺都警醒得很,即便裴筱岚僅僅呼吸有些急他都能聽出來,趕緊一咕嚕爬起去請藥。故此,裴筱岚再不愛吃藥,對小瓦還是十分滿意,滿意十分的。

此刻見他小小年紀如此忠心,幾句話說完眼眶已紅了,裴筱岚甚是無奈,遂深深地嘆一口氣,垮了肩,自覺端起藥盅把苦汁喝了。那張七情上臉的面孔,着實扭出了一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悲怆,手一伸,控制不住逸出聲哭腔,卡着喉嚨澀然道:“糖!”

小瓦立馬孝順地在袖裏摸出枚油紙包,打開來捏一粒糖疙瘩喂進裴筱岚嘴裏。裴筱岚咂摸着口中擴散的甜味兒,終于恢複成了春風滿面的笑模樣。

吳是非順了眼那紙包,好奇問:“饴糖就這麽草草包着,不拿個罐兒存?擱身上一熱化了,全和紙粘一塊兒,不好弄。”

小瓦笑容腼腆:“是存在罐子裏的,太大了,身上揣不下,只能每次出來時候包兩塊。幸得是冷天兒,我不往爐子旁邊靠,不打緊。”

聽這話,吳是非心裏頭不由得一暖,伸手揉一下小孩兒的腦袋,笑他:“真是傻小子!”驀地又想起,“嗳,等等,我這兒有個好東西!記得就在包裏,我翻翻,你等會兒——”

吳是非的小包有些別致,是一次上街跟位苗人打扮的姑娘買的。據人自己說,連縫包的織布帶上頭的刺繡全是她那雙巧手制成。包的式樣酷似腰圍,系帶結好挂在腰間,前後左右随意轉,平時擱些要緊的小東西順手一掏就能拿出來救急,很是便利。不過這包既然是吳是非的,如今裏頭可着實成了雜貨鋪子,目前經人見識過的物品就有指甲锉、胭脂盒、醒腦油、梳子、簪子、跌打膏、手絹、發帶、一只三角紙包的蜜餞幹果,等等等等,可謂種類繁多應有盡有。更有甚者,前番荀晚華有枚發飾掉妝臺後頭的縫裏去了,夠不着,她硬是從包裏摸出副鐵筷子,輕輕松松給發飾夾了出來。

問她随身怎還帶筷子,結果人家還見怪不怪道:“不是筷子,是我從師伯那兒順的火鉗。撥懷爐的炭可好使了。你們可別拿它夾東西吃,上回我用它夾過死耗子。”

後來那晚上吃飯時候,荀晚華莫名就是不愛用筷子,非別別扭扭使小勺。

此刻就見吳是非沙鼠刨洞似的在包裏一通翻找,恨不能把腦袋都伸進去,終于被她抓出一只黑漆媽烏的物什來,獻寶一樣塞在小瓦手裏。

小瓦對着光仔細一瞧,發現居然是只精巧的鑄鐵圓罐。大約僅他一個小孩子的掌心大小,一指來高,有個小蓋,掂掂還挺有分量。

“也是我從師伯那兒拿來的。可不是順啊,正經送我玩兒的!嘻嘻——”吳是非毫無羞愧之意,“是翻蓋。你撥開那小搭扣,按對角翹起的另一頭,蓋子就開了。單手都能弄。我看丢架子上積灰,問師伯這是啥,他說啥也不是,純為了試試自己的手藝能做多小的物件兒,做完了就擱在那兒,也沒想過到底派啥用場。你們說我師伯逗不?”

說歸說,手藝是手藝,牟冶到底匠心難得,做這樣一枚小鐵罐居然一體澆築,無有接縫。器形圓潤飽滿,內壁光滑不拉手,蓋子嚴絲合縫不漏不翹,堪稱細致。裴筱岚全然是個外行,只看着都覺得是好東西,也起了玩心,自小瓦手上把罐子拿過來細細觀瞧。順手按開了蓋子,湊在鼻前聞一聞,忽将罐子放回吳是非手裏。

“幹嘛?”

“君子不奪人所好!”

在場諸人皆是一臉茫然,吳是非更感莫名,索性也捧起罐子聞了聞,旋即了然地笑了:“哈哈,我才用過那一回!裝小金桔果幹,洗過的呀!”

裴筱岚哼了聲:“那也留着給你們公子裝果脯吧!”

“不是公子,我,是我!”吳是非指着自己鼻尖,“我們公子的确愛吃甜的,可蜜餞果脯他倒不怎麽喜歡,是我饞,我喜歡。哎喲,送出去的東西哪有往回收的?十六爺駁我面子,這是嫌棄我呀,嗚嗚——”

吳是非捉袖演了一把“好心被當驢肝肺”,惹得袁恕在一旁掩嘴直樂。這回小瓦竟沒上當,知她假哭,忙抓過鐵罐甜甜一笑,哄她:“非姐不委屈了,公子不收,我收。反正拿回去也是我使的,就當公子不知道。我承你的情,謝謝非姐!”

裴筱岚瞪眼叉腰:“嘿,你這孩子!”

吳是非一把将小瓦攬進懷裏,仰起下颚:“怎麽啦?只興你們做主子的好東西送來送去,就不許我們小侍私相授受啊?我偏送小瓦弟弟禮物,不要你管!”

說完皺鼻吐舌頭,沖裴筱岚扮了個鬼臉,直叫裴筱岚翻眼氣結。袁恕更笑:“可不得了,這是要結盟造我們的反了!”

裴筱岚卻篤姍姍坐下,翹起腿一攤手:“随他們去呗!用不起,我便不用。橫豎我一個人慣了,少人管着才好呢!”

一聽這話,小瓦當即立場動搖,從吳是非懷裏掙出來,唯唯諾諾地移到了裴筱岚身邊,垂着頭捏住他一片袖角輕輕扯一扯,嗫嚅道:“小瓦跟着公子!”

裴筱岚不動聲色睨他一眼,吳是非則抱臂等着看好戲。

緊接着小瓦又說:“東西收歸收,小瓦心是向着公子的,非姐就算白給啦!劃算的!”

吳是非嘴一歪:“嗨,個現成的白眼兒狼,我怎麽一開始沒瞧清楚你這精細鬼?”

裴筱岚和袁恕一道扶案噴笑。

是時,外頭進來了孟虔,好笑道:“我說這屋燈怎麽還亮着。都散場了,坐在這裏幹嘛?又沒爐子,怪冷的。”

裴筱岚聳聳肩:“輪不上我們這些老弱病殘侍宴,索性在這裏躲個清靜。”

袁恕作勢起身,吳是非伶俐地過去攙扶。

“恩伯叫小非過去說話,我等一等,順便同十六哥聊幾句閑打發。”

裴筱岚撇撇嘴狀似不快:“敢情我就是個順便的!”

吳是非苦着臉扭頭跟孟虔說:“這樣下去不行啊,二爺!自打戒了煙,十六爺的性子是越發矯情了。照此情勢,笑話簍子做不成,是要轉行給廿一郎搭伴兒唱雙簧啊!”

提起廿一,孟虔驀地嘆息:“唉,雁鳴老把自己關在房裏,總是不好!”

裴筱岚快嘴插一句:“這個也愛哭,送去陪他好了。”他一說一指,手肘碰了碰站在身後的小瓦。

聞言,小瓦整個人都僵了,眼看着淚将崩落。吳是非忙勸:“別別別,他就是爛嘴嚼戲言尋你開心!你是老董指來的人,他且趕不走。”

裴筱岚也有些尴尬,站起身兩手揣袖做個圈,出其不意将小瓦攏在裏頭,下巴抵着他顱頂有氣無力道:“走啦,回家睡覺!”

小瓦擡起頭,颠三倒四地望着裴筱岚,眨眨眼,乖覺地笑了。

走之前,裴筱岚還回頭冷不防對吳是非說:“你當執事挺好的!記得劃我過去。”

吳是非愣了愣,随即向着背影歪嘴笑:“我若成了執事,‘要你管’将軍也得變成‘為你好’元帥。你聽不聽啊?”

裴筱岚足下稍頓,慢慢回轉頭,沖吳是非龇了龇牙。

直待他二人走得遠些,孟虔才搖頭失笑道:“就沒長大過!”

袁恕聽見了,只抿唇笑笑,不置一言。

正好吳是非已熄了其餘燈燭,唯提着一盞防風的提燈出來,拉上門,三人邊走邊說。

袁恕有心打聽:“時爺還沒有消息?”

孟虔捏捏眼角,無奈道:“外頭沒有消息,所以多半真是被大哥鎖在哪裏了。這些日子他也不太肯見我。對了,”他偏頭掠一眼吳是非,“大哥今日自己去看的舞?”

吳是非颔首:“唔!一個人在樓上雅間,身邊都不許人伺候,來妝室遞信的是舞戲臺的堂倌。沒想到館主能親自叫他跑腿,把那小子也吓了一跳。”

孟虔面色沉郁,默了默,張口還想說什麽,只見前頭急匆匆奔過來一人。定睛細看,意外是小瓦獨自去而複返。

吳是非叫住他:“幹嘛去?”

小瓦欠身為禮,還往前跑,指指妝室喊:“落東西了。”

“等等,裏頭沒光,我陪你!”

吳是非與袁恕、孟虔點頭示意,提着燈趕上。想不到小瓦将她推回來,笑呵呵說:“我有火折子的,姐姐快陪二位爺回去吧!”

言罷兀自蹿跑了。

吳是非詫異地站在原地,手指摩挲着方才小瓦借着拉扯的工夫暗暗塞在她掌心的東西。柔柔軟軟,似為布帛一類。她将手放在燈下照一照,發現是枚疊得四四方方的帕子,一角繡着朵素雅的小白蘭。昏暗之下,辨不出顏色質感,摸在手裏倒是滑,應是絲絹的。小侍用不起如此好的織品,不知小孩兒哪裏得來的,卻給了吳是非。便猜測大約是客人向裴筱岚獻殷勤,他無謂随手又賞與小侍,最後輾轉被拿來做人情送給了自己。

“一時憨一時精的,真是個可愛的弟弟!”

吳是非不着痕跡将帕子揣進腰包,暗忖橫豎人在館內應無大事,便随他去,折身返過來與另兩人一道走了。

送了孟虔,二人回到居室,推門淨手,袁恕扶腰按肩往裏走,倏顯疲态。

“就知道在外頭死撐,還不許說。”吳是非籠罷爐火,端着熱飲進來在幾上擱下,徑自坐到床邊為袁恕揉腿,嘴裏頭不忘數落一句。

袁恕歪靠床頭閉目養神,微微一笑:“其實是坐久了才累的。”

吳是非眯起眼:“那行,咱把舞改了,公子躺着。”

“呵,那不如讓雁鳴躺着去!他肚子比我顯。”

時值正月底,算起來袁恕孕期将有五月。不過他一貫身形瘦削,加之自幼練舞腰肢纖軟,大冬天裏衣裳又厚,全看不出孕态。便是之前臺上演舞,為了看客們一眼明白,他亦在衣下加墊了一團軟絮,才使得孕相顯而易見。此刻卸了外衫橫将下來,方隐隐襯出小腹微隆。

沒得來又提起梁如栩,吳是非很有些頭大:“真不是我怠惰!實在是每次去都吃閉門羹,枉費我跟後廚那些混子學了許多笑話來,一段都說不成,我內心也是倍感惆悵。”

袁恕睜開眼好笑地刮一下她鼻頭:“我看你跟彌秀說得挺熱鬧。”

“有人聽才有動力啊!不然裝一肚子不倒出來,回頭人家有了新段子,我記不住。”

“你總是道理多。”

“本來嘛!”吳是非驕傲地翹起臉,驀地想起,“不過好歹彌秀偶爾還能進得去,說一句也好兩句也罷,哪怕只坐一小會兒,廿一郎肯見人,總是好事。”

袁恕颔首:“雁鳴臉皮薄,顧慮多,對小孩子從來沒轍,倒正好,就讓彌秀去纏他。”

“那我明天開始給彌秀加急特訓,背段子。”

“哈哈哈,又沒正形!”

吳是非搖頭晃腦抿嘴笑,手上未停過,勤勤懇懇地給袁恕捏腿捏腳。

袁恕不想她累着,握起她手,只說可以了。

吳是非反手為上,拉過袁恕手指叼在齒間。

“公子想洗了睡,還是睡會兒再潔身?”

袁恕唇畔含笑,坐起來,附耳私語:“那你今天是想先吃,還是先喂?”

發帶倏而飄落,散了一頭青絲披挂如簾,圍下了一雙人濃情的凝望。

“讓你!”輕吐的兩字,合唇覆在袁恕的唇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