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十六、嘆奈何

戀得深想得重,勞神勞心,翌日兩人全都起晚了。

好在袁恕同十六郎裴筱岚、七郎宋赟共演的這支舞也是特享,隔三差五才輪上登臺,其餘時候且有荀晚華與呂昂的笛曲伴舞《僧醉》,以及孟虔攜九郎三弦彈唱《出塞記》遞上。三支新排的曲藝,各有韻味,着實令繁露館年後迎來一波熱鬧的開門紅。

說起《僧醉》,起因卻是好笑。全為了呂昂意志消沉,終日貪杯,常醉得不省人事,荀晚華怨他怪他,終究又心疼他,親赴他處照拂一二。案旁扶起,二人半摟半抱醉步踉跄去往內室,呂昂人醒着意模糊,突然撒瘋拉住荀晚華手舞足蹈起來。荀晚華精于樂理,叫他胡鬧一番,足下不知不覺踩出了拍子。呂昂舞技在身,幾成本能,稍稍一帶也跟着正經擺出了功架。

雖都選擇舞技傍身,不同于袁恕的柔軟曼妙,呂昂和七郎宋赟一樣習的都是男子健舞,力美而勁達,氣勢磅礴,姿态英飒,亦常獻于祭祀之中。因此呂昂一旦醉踏迷蹤,反令過往的利落身手顯得拖曳缥缈,少了利落果決,多了灑脫随性,一搖一晃間隐含着點撥,教人心思豁然開朗。

也是一場舞罷,呂昂酒徹底醒了,神也清了,恍然明白自己什麽該做怎樣算堕落,又肯重新振作起來。荀晚華便當祝賀,即譜一曲與他共演,外間不知詳由,館內确引為了佳話。

看着二人一路磕磕絆絆地走來,袁恕是樂見其成的。唯吳是非尚有點滴不甘不平:“分明是他欺負了時爺,自個兒消沉一段兒倒好了,可憐了我那便宜師父噢!”

說歸說,大不了素日少見少說話,吳是非卻并沒有如初來乍到時一般有事沒事怼呂昂一頓。她自稱給荀晚華面子,袁恕明白,她從來口硬心軟。

二月春寒料峭,尚不可着急換上春裝。但吳是非已迫切開始給袁恕張羅添置新衣,還磨着三月上巳要去踏春。袁恕暗忖這大大咧咧的假小子終于有些姑娘樣,自個兒想起來過女兒節了,當然應得爽快。于是洗漱完後閑來無事的吳是非開始起勁地提前給袁恕試起了新裝挽新髻,仿佛他這位陪客才是當天該拔災沐浴的明豔女兒。

望着她忙碌的身影,袁恕失笑道:“巧姐兒,你是否再編個花環與我戴上?”

吳是非手裏頭提着兩件嶄新的春裝,左右決定不下,正犯愁,聽他調侃,兀自嘴一嘟,振振有詞:“不吃饅頭還争口氣呢!公子生得這樣好看,必須把外頭那些庸脂俗粉全比下去不可。嗳,這件藕色的很襯公子的唇色!孔雀藍的有些豔,但顯貴,再給配個汗巾,等一下——”吳是非驀地想起前一晚小瓦送給自己的絲帕,在一堆髒衣裏翻到自己的腰包找出帕子來興高采烈遞給袁恕,“我就說顏色不會很深,果然是淡淡的雪青色,正好正好。”

簡單聽過帕子來歷,袁恕更笑:“好呀,這人情轉來轉去,最後還轉到我這裏來了!”

吳是非聳聳肩:“我與公子不分家嘛!大不了,當我借你的。”

袁恕無奈搖搖頭,又拿起絲帕仔細瞧來,不由得也對其上的刺繡生出喜愛,便抖落開了,想看看帕子的反面。

卻不料——

“哎呀,這是?”

吳是非也愣了,拿過沾了污漬的絲帕湊到鼻下小心分辨,不由神色一凜:“好像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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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恕凝眉蹙目,憂心忡忡:“小瓦該不會如此冒失将這等弄髒的物什送交與你。”

吳是非亦感蹊跷:“想是這孩子有話要告訴我。莫非——”她猛擡頭,同袁恕交換一眼,趕忙起身匆匆出去喚了劉佑過來。

因吳是非一貫緊張袁恕身體,三天兩頭揪着劉佑來給袁恕診脈,見慣了小妮子各種顏色,是以甫跨進門,他還沒覺出苗頭不對。袁恕面色凝重将絲帕遞過來,他仍是丈二和尚臉,心裏頭還嘀咕:“十九郎這是要我擦擦汗?可外頭怪冷的,也沒出汗吶!那是要送我?這、這也太秀氣了,我一半老頭子用這帕子怪得很。而且他這樣子也不像送禮的,怎麽回——”

直待吳是非當面将帕子抖開,指着那塊暗色的污漬問:“你覺得這是啥?”劉佑才隐約感覺事有不好。不用看也估摸得出帕子上沾染的是何物,他本性謹慎,仍舊拿過來小心嗅了嗅,終于忐忑道:“應是血。此乃何人之物?”

袁恕不答反問:“十六哥的病究竟如何?”

劉佑完全明白了。

“唉——”他深深一嘆,垂頭喪氣,“不好說!”

這話若是胡勉說來,吳是非會以為他或許在拿喬,又或覺棘手想抽身而退,然而老實人的三個字,便是斟酌過後的于心不忍。未敢将話說死,卻是再無話可說,無有對策。

袁恕只覺心頭倏地一窒,抽緊着疼。

“還能拖多久?”

劉佑依然老實:“也不好說。”

吳是非急得眼圈泛紅,撒氣一樣搡了劉佑一把:“這也不好說那也不好說,我換別人治行不行?”

劉佑還垂着頭:“縱然名醫聖手,焉有回天之法?”

“你——”

袁恕拽住吳是非,眶底熱淚滾落:“逼急了,你也終于肯說實話了。”

劉佑肩頭一晃,再不響了。

見袁恕別過臉去捉袖掩面低低啜泣,吳是非突然信了,也恨了,絕望了。霍然起身向外間緊走幾步,又兀自站下,雙手攥着拳,止不住地抖。

“他自己、知道麽?”吳是非聲音中有壓抑的哭腔,牽着嗓子澀然幹啞。

“沒敢說!這事我只告訴了館主同二郎,他們便叫我瞞着,勿要宣得人盡皆知。”

“那、小瓦也——”

“诶,他也不曉得!館主調他過去,就是看孩子老實,不多事,口風緊。”

“你知道這帕子哪裏來的?”

劉佑頓了頓,喉間還落記嘆:“既已見紅,小瓦猜得到,大約十六郎自己也就是裝個糊塗罷。”

憶起前夜裴筱岚過分的玩笑,說讓小瓦走,孩子哭了。吳是非如今才明白,他并非不經逗,而是怕,真的怕生離死別。

終究是盡人事聽天命,各自假戲真做,妄想有一場逆天改命的萬一。

“繼續瞞着吧!”袁恕拭一拭頰上的淚痕,強自穩了穩情緒,囑咐劉佑,“也別讓恩伯和二哥知道我找你問過十六哥的事,至于十六哥那裏,他不說,你便只當是咳疾與他調理着。我會讓小非常去看看的。小瓦同她親,沒事兒,不會被人瞧出端倪來。”

劉佑點點頭,神情落寞地退了出去。

作為小侍,吳是非沒移步送他,僅僅僵立在原地,仿佛鑄鐵凝固了。

袁恕喚她:“過來吧!”

于是還身飛撲過來,伏膝痛哭。

袁恕撫着她腦後披散的發,複落淚:“此後,還要辛苦你,委屈你了!”

吳是非攥住他衣擺,哭得用力:“我想不通,公子!哪裏弄錯了,一定是老天爺犯渾,錯了,都錯了!不該是十六爺,他多好呀!為什麽世間那麽多壞人不死?為什麽苦人不長命?我不服,這不公平!”

袁恕舉目仰望,淚顏上浮起凄涼的笑:“也許,正是憐其苦,才容他早些解脫了罷!”

吳是非心頭一凜,猛擡身将袁恕死死擁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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